學者只是氣盈,便不長進。含六合如一粒,覓之不見;吐一粒於六合,出之不窮,可謂大人矣。而自處如庸人,初不自表異;退讓如空夫,初不自滿足,抵掌攘臂而視世無人,謂之以善服人則可。
心術、學術、政術,此三者不可不辨也。心術要辨個誠偽,學術要辨個邪正,政術要辨個王伯。總是心術誠了,別個再不差。
聖門學問心訣,只是不做賊就好。或問之。曰:「做賊是個自欺心,自利心,學者於此二心,一毫擺脫不盡,與做賊何異?」脫盡氣習二字,便是英雄。
理以心得為精,故當沉潛。不然,耳邊口頭也。事以典故為據,故當博洽。不然,臆說杜撰也。天是我底天,物是我底物。至誠所通,無不感格,而乃與之扞隔抵牾,只是自修之功未至。自修到格天動物處,方是學問,方是工夫。未至於此者,自愧自責不暇,豈可又萌出個怨尤底意思?
世間事無巨細,都有古人留下底法程。才行一事,便思古人處這般事如何?才處一人,便思古人處這般人如何?至於起居、言動、語默,無不如此,久則古人與稽,而動與道合矣。
其要在存心,其工夫又只在誦詩讀書時便想曰:「此可以為我某事之法,可以藥我某事之病。」如此則臨事時觸之即應,不待思索矣。扶持資質,全在學問,任是天資近聖,少此二字不得。三代而下無全才,都是負了在天的,欠了在我的,縱做出掀天揭地事業來,仔細看他,多少病痛!
勸學者歆之以名利,勸善者歆之以福樣。哀哉!道理書盡讀,事務書多讀,文章書少讀,閒雜書休讀,邪妄書焚之可也。君子知其可知,不知其不可知。不知其可知則愚,知其不可知則鑿。
余有責善之友,既別兩月矣,見而問之曰:「近不聞僕有過?」友曰:「子無過。」余曰:「此吾之大過也。有過之過小,無過之過大,何者?拒諫自矜而人不敢言,飾非掩惡而人不能知,過有大於此者乎?使余即聖人也,則可。余非聖人,而人謂無過,余其大過哉!」
工夫全在冷清時,力量全在濃豔時。萬仞崚嶒而呼人以登,登者必少。故聖人之道平,賢者之道峻。穴隙迫窄而招人以入,入者必少。故聖人之道博,賢者之道狹。以是非決行止,而以利害生悔心,見道不明甚矣。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自堯、舜以至於途之人,必有所以汲汲皇皇者,而後其德進,其業成。故曰:雞鳴而起,舜、跖之徒皆有所孳孳也。無所用心,孔子憂之曰:「不有博奕者乎?」懼無所孳孳者,不舜則跖也。今之君子縱無所用心,而不至於為跖,然飽食終日,惰慢彌年,既不作山林散客,又不問廟堂急務,如醉如癡,以了日月。《易》所謂「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果是之謂乎?如是而自附於清品高賢,吾不信也。孟子論歷聖道統心傳,不出憂勤惕勵四字。其最親切者,曰:「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四語不獨作相,士、農、工、商皆可作座右銘也。 怠惰時看工夫,脫略時看點檢,喜怒時看涵養,患難時看力量。
今之為舉子文者,遇為學題目,每以知行作比。試思知個甚麼?行個甚麼?遇為政題目,每以教養作比。試問做官養了那個?教了那個?若資口舌浮談,以自致其身,以要國家寵利,此與誆騙何異?吾輩宜惕然省矣。
聖人以見義不為屬無勇,世儒以知而不行屬無知。聖人體道有三達德,曰:智、仁、勇。世儒曰知行。只是一個不知,誰說得是?愚謂自道統初開,工夫就是兩項,曰惟精察之也, 曰惟一守之也。千聖授受,惟此一道。蓋不精則為孟浪之守,不一則為想象之知。曰思,曰學,曰致知,曰力行,曰至明,曰至健,曰問察,
曰用中,曰擇乎中庸、服膺勿失,曰非知之艱、惟行之艱,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曰知及之、仁守之,曰不明乎善、不誠乎身。自德性中來,生死不變;自識見中來,則有時而變矣。故君子以識見養德性。德性堅定則可生可死。
昏弱二字是立身大業障,去此二字不得,做不出一分好人。學問之功,生知聖人亦不敢廢。不從學問中來,任從有掀天揭地事業,都是氣質作用。氣象豈不炫赫可觀,一入聖賢秤尺,坐定不妥貼。學問之要如何?隨事用中而矣。
學者,窮經博古,涉事籌今,只見日之不足,惟恐一登薦舉,不能有所建樹。仕者,修政立事,淑世安民,只見日之不足,惟恐一旦升遷,不獲竟其施為。此是確實心腸,真正學問,為學為政之得真味也。
進德修業在少年,道明德立在中年,義精仁熟在晚年。若五十以前德性不能堅定,五十以後愈懶散,愈昏弱,再休說那中興之力矣。
世間無一件可驕人之事。才藝不足驕人,德行是我性分事,不到堯、舜、周、孔,便是欠缺,欠缺便自可恥,如何驕得人?有希天之學,有達天之學,有合天之學,有為天之學。聖學下手處,是無不敬;住腳處,是恭而安。 小家學問不可以語廣大,圂障學問不可以語易簡。
天下至精之理,至難之事,若以潛玩沉思求之,無厭無躁,雖中人以下,未有不得者。為學第一工夫,要降得浮躁之氣定。學者萬病,只個靜字治得。學問以澄心為大根本,以慎口為大節目。讀書能使人寡過,不獨明理。此心日與道俱,邪念自不得乘之。
無所為而為,這五字是聖學根源。學者入門念頭就要在這上做。今人說話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為上來,只為毀譽利害心脫不去,開口便是如此。已所獨知,盡是方便;人所不見,盡得自由。君子必兢兢然細行,必謹小物不遺者,懼工夫之間斷也,懼善念之停息也,懼私欲之乘間也,懼自欺之萌櫱也,懼一事苟而其徐皆苟也,懼閒居忽而大庭亦忽也。故廣眾者,幽獨之證佐;言動者,意念之枝葉。意中過,獨處疏,而十目十手能指視之者,枝葉、證佐上得之也。君子奈何其慢獨?不然,苟且於人不見之時,而矜持於視爾友之際,豈得自然?豈能周悉?徒爾勞心,而慎獨君子己見其肺肝矣。
古之學者在心上做工夫,故發之外面者為盛德之符;今之學者在外面做工夫,故反之於心則為實德之病。 事事有實際,言言有妙境,物物有至理,人人有處法,所貴乎學者,學此而已。無地而不學,無時而不學,無念而不學,不會其全、不詣其極不止,此之謂學者。
今之學者果如是乎? 留心於浩瀚博雜之書,役志於靡麗刻削之辭,耽心於鑿真亂俗之技,爭勝於煩勞苛瑣之儀,可哀矣!而醉夢者又貿貿昏昏,若癡若病,華衣甘食而一無所用心,不尤可哀哉?是故學者貴好學,尤貴知學。
天地萬物,其情無一毫不與吾身相干涉,其理無一毫不與吾身相發明。凡字不見經傳,語不根義理,君子不出諸口。古之君子病其無能也,學之;今之君子恥其無能也,諱之。無才無學,士之羞也;有才有學,士之憂也。夫才學非有之為難,降伏之難。君子貴才學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濟世也,非以誇人也。故才學如劍,當可試之時一試,不則藏諸室,無以衒弄,不然,鮮不為身禍者。自古十人而十,百人而百,無一倖免,可不憂哉?
人生氣質都有個好處,都有個不好處、學問之道無他,只是培養那自家好處,救正那自家不好處便了。道學不行,只為自家根腳站立不住。或倡而不和,則勢孤;或守而眾撓,則志惑,或為而不成,則氣沮;或奪於風俗,則念雜。要挺身自拔,須是有萬夫莫當之勇,死而後已之心。不然,終日三五聚談,焦唇敝舌,成得甚事?
役一己之聰明,雖聖人不能智;用天下之耳目,雖眾人不能愚。涵養不定底,自初生至蓋棺時凡幾變?即知識已到,尚保不定畢竟作何種人,所以學者要德性堅定。到堅定時,隨常變、窮達、生死只一般;即有難料理處,亦自無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