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被揪鬥的日子——扭曲人性(3)
為什麼這種嚴肅的政治批判會攪進這麼一出莫名其妙的緋聞?我來不及細細的推敲了,只是下意識地向曹英吼道:「把那材料拿給我看。」我盯著他手裡的那疊紙,他奸笑一聲,把那疊紙收了回去。
「把她叫來同我對質!」我衝他吼道,然而,這完全是徒勞的。
正是借用了這一手,會場興奮起來,批判會立刻出現了高潮,先前一直緘默,並用惻隱眼光看我的幾位同學,此時露出來的是鄙視和驚詫。
會場上一片罵聲、吼聲:「偽君子!」、「下流!」、「裝什麼假正經!」
那天晚上,我依然躺在那間關閉我的小房裡,面前還是那張桌子,桌上還是放著一疊紙,曹英正坐在我的對面。
「何必裝瘋賣傻,自討苦吃!」他以勝利者對失敗者的挖苦語氣說。「在強大的工農民眾面前,哪一個資產階級右派不向人民繳械投降?別說你一個學生,像章伯鈞、羅隆基那樣的全國都有影響的大人物,還要寫不完的檢查,你算什麼?你必須下決心徹底認罪,徹底交待,今晚必須寫出深刻的檢查……」
我不知道如何寫完了我最後的一次「檢查」。我至今已完全不記得上面寫了些什麼,那幾乎是在曹英一問和我的一答中寫下的。
「抓屎糊臉吧!」只能如此了。我寫完只覺得六魂出竅,噁心想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伏在那桌上呼呼大睡,夢中突然又被一陣震耳的口號聲驚醒。
曹英已經走了,屋裡靜悄悄的,就我一人,我向玻窗望去,黃黃的燈下面,照著一個蓬頭垢面的鬼!我心似刀割般難受,腦子裡又開始膨脹起來,耳朵裡還響著那可怕的回音:「反革命的兒子必是反革命。」
我想,自己是不是神經失常了?我想起那些瘋子在垃圾堆裡尋覓腐爛食物,找到後大把往嘴裡塞的情景。我一陣心驚肉跳,立即摸了一下自己的頭和臉,待證明我還能判定這些最重要的身體部位時,我才舒了一口氣。
從此以後,我便想唱歌,或大聲地發些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吶喊。晚上老想出去「散步」,在後校園的環校馬路上,覺得涼爽的江風真夠刺激,可以使我忘記那些我無法再忍受的苦惱和悲哀。我聽得清楚身後跟蹤我的腳步聲,我便唱歌,雖然我自己都不知道唱了些什麼。
我想,我已臨近瘋狂了,我得躲開這可怕的後果。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年代中不知有多少與我相似遭遇的人被逼瘋、自殺、我算嘗試到了那悲劇的滋味。就在這精神快錯亂的時候,我忽然從當時盛行的師生寫血書向黨交心中受到啟發,我也寫了一封交給黨委宋殿賓的「血書」。
鬥爭會上口口聲聲說我是國民黨的孑遺,因而刻骨仇恨共產黨,既如此,為了解開這根套在我身上的繩子,為了證明我的「清白」,我請求中共派我到「對敵鬥爭」第一線,接受中共的考驗。我想,有了這封「血書」在中共手裡,國民黨孝子賢孫的罪名就不會再糾纏我了。
不料,這恰恰成了套我一生的絞索,這是後話。
只記得陳思、劉大奎、郭英華像看守犯人一般緊緊地跟著我,連上廁所都要守候在廁所門外。但是,他們再沒有阻止我大哭大笑和唱歌了。也許他們怕真地把我逼成無法救治的瘋子,或尋找自殺,「死了」可不好交代。也許還出自童稚之交的那份良心發現和同情可憐吧!
我以「全校的右派極品」受到了「保留學籍,勞動考查」的最高處分,這是全校頂級右派分子中的第一類。除了按「敵我矛盾」被抓的蒲世光、被勞教的林毓森之外,我便成了性質最嚴重的「右派分子」。
全校一共七十六名這樣的極品,其中還包括四位年事已五十歲左右的老教師,處分既已確定,七十六人集中交總務處統一管理。
我終於從被人四面包圍和監視的第二學生宿舍裡搬了出來,搬進早先我同阿光一起複習功課,那幢舊教學樓旁邊的樓房中,開始了我們正式接受監督勞動的改造生活。
臨近新年了。那年的新年怎麼過的,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陳思、劉大奎、郭英華像看守犯人一般緊緊地跟著我,連上廁所都要守候在廁所門外。但是,他們再沒有阻止我大哭大笑和唱歌了。也許他們怕真把我逼成無法救治的瘋子,或尋找自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