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死亡的幽谷(40)「右派分子」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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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開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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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重建家庭,認真「改造」

一、「分子」加「分子」的婚姻

1963年9月6日,我從西山農場回學校後,被安置在總務科當勤雜工。這時,經濟開始復甦和繁榮,階級鬥爭似乎也不像以前那樣激烈了,看來老百姓要過幾年好日子了。我這個「摘帽右派」也沾了大氣候的光,過著平安無事的日子。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劉少奇的「三自一包」救了老百姓的命,但劉少奇因此得罪了「萬歲爺」毛澤東,「文革」時被毛活活的整死。

在西山農場期間,我遇到了曾是我校學生的夏淑彬,當時她28歲,四川銅梁人,家庭成分是地主。1950年她從農村來重慶投奔她二姐夏淑超(重慶特殊鋼廠工人),1956年考入五一技校。

夏淑彬為人忠厚老實,在學生期間適逢57年「整風運動」,她被上上下下一片動員大家幫助黨「整風」的激情所感動,便在班裏「大鳴大放」時提了一個意見,說「土改」時有個別當地幹部,利用「土改」運動報私仇,並舉了一個例子。因這樣幾句話,她這個老實純樸的農村姑娘被戴上了「反社會主義分子」的帽子。什麼叫做「反社會主義」她還沒有弄清楚,就稀里糊塗的成了「反社會主義分子」。

她畢業後,在工廠由群眾「監督勞動」,當「階級鬥爭」的反面教員,後來每月給她18元的生活費。西山農場開辦後,她又被下放到農場繼續「監督勞動」。

我到農場後才認識她。我這個「右派」和她這個「反社會主義分子」,在一起勞動。開始,我兩做夢都沒有想到以後會結成夫妻。

隨著時間的推移,因為雙方有著共同的遭遇,共同的思想基礎和共同的現實處境,很快彼此之間的印象加深。「同是天涯倫落人」,她認為我和她一樣都是被冤枉了的好人,由內心對我的同情到愛慕我的人品。

她主動幫助我,我的棉衣破了,她用了幾個夜晚幫我補好;我的飯量大,經常吃不飽,她知道後,不時把她自己節約下來的飯票給我,我從內心裏很感激她,也非常同情她的遭遇。

在勞動中她擔不動的擔子我常常幫她擔。不久,有些好心人半開玩笑地說,希望我們兩個結成伴侶。她也不表示反對,只是私下裏對別人說,她二姐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現在還在通信,她感到為難。

她對我的好感越來越深,加上她的女同學肖朝凡(又一個「反社會主義分子」)的開導,她決定放棄了那個只有一面之識的男友,而今和我好。

我正值中年,也想結束單身漢生活,但一直不敢想有人願意嫁給我這樣的人。

她雖然是個「反社會主義分子」,但畢竟是個未婚的年輕姑娘,應該不愁找不到一個比「右派」好的男人。她到底圖我什麼呢?

我想,關鍵在於我們有共同的遭遇,共同的處境,共同的思想基礎,這種結合的基礎是非常堅固的,絕對不會再現與前妻的那種「大難來臨各自飛」的悲劇,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們的婚姻在大風大浪中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

夏淑彬感情純正專一,是位從農村出來的受過磨難的姑娘,作風正派,又能吃苦耐勞,是那種「嫁鶏隨鶏,嫁狗隨狗」忠誠可靠的賢妻良母型的人,她應該是能與我風雨同舟,白頭偕老的姑娘。當時她甚至還擔心,以後我要是翻了案會不會拋棄她。

1963年8月,在西山農場我倆個私下定了終身。

農場回學校後,夏淑彬的二姐聽說她找了一個「右派」,勃然大怒,嚴厲打罵了她,甚至以斷絕姐妹關係來威脅,逼她斷絕和我的關係。

她的二姐就像她的家長,是二姐千方百計把她從農村弄出來,在她未考入五一技校時,她一直住在二姐家裏,一切的吃、住、穿、都是依靠二姐。當二姐威脅她要和她斷絕姐妹關係的時候,她內心非常痛苦,最後她恨下了一條心,寧可斷絕姐妹關係也要和我結婚,今後有什麼困難絕不求她二姐,自己來承受她選擇的後果。她回學校後,她的一些女友都說她「傻」,也勸她和我斷絕關係,她們可以幫她找一個家庭成分好的。

夏淑彬毫不動搖。

1964年2月4日,我兩人去大坪街道辦事處辦結婚證。那位中年女人以一種詫異的口吻提醒夏淑彬:「你知道他是個『右派』嗎?」她回答說:「我早就知道!」

2月6日至2月8日,我們請了三天婚假,以旅遊的方式,去重慶南溫泉風景區找了一個旅館住下,來回玩了三天,這就算是結婚了。當時,她已摘掉了「反社會主義分子」的帽子,在車間當車工,定為二級,每月工資36元,我的工資定為31元(內有1元地差)。

我們結婚後,學校分給了我們一間12平米的單人間,我們借了公家的一張床,兩個人的被子合二為一。此外,除了各自的吃飯碗筷以外,幾乎一無所有。鍋、碗、瓢、盆等都是以後陸陸續續添置的,但我總算是有一個家了。

我們結婚時,她娘家和親友無一人上門,不過她老母親心痛女兒,力排眾議,同意我們兩個的婚事。我們結婚那天,她老人家獨自一人,從她二姐家來,跟著我倆一起去南溫泉玩耍了三天,這給了我倆極大的精神安慰。

後來,她和二姐的關係也漸漸緩和下來,在既成事實的情況下,她二姐最後表示願意和好,我也表示對他們完全理解,換個位置誰願意自己的妹妹嫁給個「右派」。這樣,我這個無親無故的外省人也有一門親戚了。

在以後的歲月裏,夏淑彬跟著我吃了不少苦頭,尤其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她沒有怨悔,「糟糠之妻,患難相從」。十五年後,我的冤案平反,有人又以另外的眼光稱羨她「有眼力」,說她有福氣等,其實她什麼也沒有,她就是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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