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我被糊裡糊塗帶入看守所(1)
大約半小時以後,魯召從辦公室走了出來,並不與我「告別」,便徑直從我們剛進來的那個門走了出去。
到了此時,我才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心中再次泛起一陣悲哀,又過了二十分鐘,我曾在逮捕楊治邦的大會上認識的丁戶籍,把我叫到辦公室門口,對我全身上下來了個徹底搜查。他脫下了我的棉衣,仔細摸完了棉衣上的每一處縫線和疙瘩,並將它同我的破皮箱打成一捆,丟進了一個標著「保管室」的小屋。然後,有人給我送來了同老犯人們完全一樣的青色棉衣,穿上後叫我進到辦公室,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詢問了我的姓名、年齡、籍貫和進來前的「工作單位。」
當問到我因何故被押到這裡時,我自己都不知該如何回答,我莫名其妙的按了手印。接著,那位自稱姓王的幹事,帶我走進了陰森的監舍巷道。那巷道均布著兩排鐵門,每一道的門上留有一個可以左右滑動的小窗口。他將我帶到巷道右側盡頭的一道鐵門旁,拉開了那道門上滑動的風窗口向裡張望。
王幹事用命令的口氣向我交待:「今後你就住在這間舍房,從現在開始。不准你在他們中談監外的事,也不能用你自己的姓名,只可以用自己的代號,你的代號是419,除了反省交待等候提訊,你不能同他們談論與之無關的事。」
交待完畢,打開鐵門,我低著頭跨了進去,迎面撲來一股霉味和汗臭夾雜的濁氣。身後匡噹一聲,鐵門關上了。室內很暗,除背牆上兩米高的地方,有一個10厘米見方的窗口投進一束光能依稀看到室內的概況,還看不清裡面住著幾個人。
我站在那裡,閉眼定了定神,大約兩分鐘後,我看清這是一間大約15平米的桶子屋,沒有床,門口的進口左側放著一個馬桶,從進門的左牆角開始,地上墊了一圈大約有兩米進深的稻草,一直鋪到靠門右邊馬桶邊。對著門的地方中間地帶留著一條長約兩米、寬不到一米的空地面,上面放著鞋。
從右邊牆角開始,依次排坐著五個人,都盤腿而坐,每人的身後都墊著一床破爛被子。我呆站在那裡,五個人用一種新鮮而警覺的目光打量我。
過了一會兒,地鋪中間位置上,一個人從舖位上慢慢站立起來,緩緩向我靠近,發話問:「哪來的?」我因為陌生而防備著,加之兩分鐘前剛進來時王管教的交待,所以沒有回答。
冷不防對方伸出一記快掌,重重打在我胸口上,我毫無防備,一個踉蹌,順著那拳風的方向跌倒在馬桶邊。我正要從地上爬起來反抗,其餘四個人一起吆喝起來。
打我的那人緊逼一步,捏緊著拳頭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惡狠狠吼道:「既然進來就得懂規矩,從現在開始,你就睡在這個位置,沒有我的同意不得移到任何其它位置上。」我只好就地坐下,一聲也沒吭。
我默默地坐了幾分鐘,忽然覺得腳上墜漲得難受,關節酸軟,便在自己的踝關節上面的「窮骨頭」捏了一把,卻是軟綿綿的再也彈不回去了。
自從煉焦碳以後,我就開始患水腫病。現在越來越嚴重了,回想那些晚上抬著一筐煤上跳板心驚肉跳的景象,事後感到害怕。
也罷,總算離開了那要命的煉焦場,躲開了那道鬼門關,可以在這兒睡上幾天,恢復一下幾天幾夜沒合上眼的極度疲勞。我閉上了眼睛,聽五個老犯人說些什麼。
其中一個說道:「明天就過大年了,家裡人怎麼還沒來接見?」另一個答道:「這年頭家裡人都沒得吃的,哪裡還有東西往這裡頭送。」再一個接著說,「再怎麼說,我工作的單位也要發兩把掛麵吧。」
聽他們對話知道五個人基本上都是附近的農民或工人,他們也許還不知道監牆之外,公社的農民每天只分給六兩黃穀,工人和城鄉居民每月十八斤的口糧中,還要摳一斤出來「備荒」。
經他們提醒,我才恍然想起,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還真沒想到,1960年新年我要在鐵窗裡度過了。自從下鄉改造以來,我的腦子裡常處於空白狀態,有時連自己的年齡和出生年月都記不起來,最開始在學校裡受到的強烈刺激,被繁重的體力勞動消磨,使受到重創的大腦處於休克狀態,忘記了一切。
這種忘掉過去的自我休克,使我整個神經處於麻醉狀態,無論別人怎樣吆喝、斥罵、公開的撒謊、肉麻的吹捧、黑白顛倒、對弱者的欺凌等等,全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就連什麼時候過年,這種兒時從臘月初八就掰著指頭算的日子,都忘得一乾二淨。
當我突然孤零零地置身在這陰森、陌生、四面鐵桶般的牢房中,我那幅久未拉動的記憶屏幕便開始晃動起來。
白髮蒼蒼佝僂著腰的老外婆,又彷彿在撫摸我的頭顱,長呼著我的小名;可憐的弟弟算來已十七歲了,他的爸、媽和哥哥真對不起他,留給他那麼深重的「階級烙印」,使他怎麼在這社會中生活啊。他現在是在上學呢,還是在社會上流蕩,甚至被關進「少年管教所」之類的地方?
還有,爸,您此刻在哪裡?我們一直都害怕來看您,您能原諒我嗎?我現在也同您一樣來到這個地方,在這裡我能與您相見嗎?
自從我被劃右以後,就一直沒有再往家裡寫信,開始是因為我真不知怎麼下筆,我被弄成這樣,錯在哪裡?是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呀。至於今天為什麼會被抓進這兒來,今後又怎樣,我就更說不清了。
如實地告訴他們說我是冤屈的,不是反而徒增了他們精神的壓力麼?如實告訴他們我已被關進了監獄,那不是在逼老外婆麼?上了年紀的人可經受不起這等打擊的啊。
倒不如不給他們寫信,隱去了我現在的處境,興許對他們免去了無盡的牽掛。
母親一定去重大打聽我的下落了,當她知道我還保留著學籍,保存著一絲希望的幻覺,覺得「我會那天奇跡般的從學校歸來,從新回到他們身邊」,這樣不是好得多麼?而現在我進到這裡了,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