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五類憶舊:無檔案右派馬叔叔

喬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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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1年08月07日訊】馬叔叔家與我家是同住一院的鄰居。馬叔叔北大中文系畢業,在報社當記者,不愛說話,見人只點頭,有時略笑笑。馬叔叔的愛人馬阿姨,是我的小學老師,比馬叔叔略胖,但行走快捷,左手總是端著,像周恩來,她說是拿作業本養成的習慣。他們有三個兒子,是我兒時的玩伴。

五七年反右,馬叔叔既不是運動對象,也不是骨幹分子,屬於牽著走的那種人。報社頭頭看中了,認為可樹為典型,百般動員他發言。可他總是不吭,逼急了,就說,我再想想。這一想,又過去了好幾天。

馬叔叔在報社肩負宣傳大政方針的重任。單位的頭頭屬於抓業務不行、抓運動在行的那種,一有運動,積極而又創意迭出,總是設法超額完成上級佈置的工作。劃右派這事,任務是完成了,但是,如果再增加一個名額,就可以超標了。完成任務叫「工作」,超標才叫「成績」。可是這個超標的名額從哪裏搞來?實在沒有可選之人,頭頭帶領幾個下屬,坐在辦公室抽悶煙。正在這時,馬叔叔進來送稿件,指點兩句稿子上的事。也是他好事兒,看見領導都在,隨口就說,那邊正有討論,發言人不多。他的本意是想如實告訴領導,希望領導去指導討論。

等馬叔叔出門,頭頭長舒一口氣,其他幾個人眼中也放出異彩。老馬這句話很重要,不發言就是牴觸,就是對運動不滿,老馬一向不發言,正符合右派條件啊!

馬叔叔當右派了,開始沒有下鄉,在報社幹些粗活,餵豬、幫廚、做煤餅、燒鍋爐、幫木匠拉大鋸。六零年經濟困難,馬叔叔就從單位離開了,聽說全家發配鄉下。

以後又有幾次聽到馬叔叔的消息,說他在一個公社拖拉機站工作,後又到縣文化館,馬阿姨從此操持家務,三個兒子逐漸長大。

1978年下半年,中央為右派平反,文件下達到當地,全省一片哭聲。79年初,馬叔叔攜帶全家從農村來到報社,滿懷喜悅,笑逐顏開,逢人就誇黨的政策好,讚揚以華國鋒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報社對馬叔叔、馬阿姨們關懷備至,慇勤招待,吃住免費,早上稀飯、油條隨便吃,不許拿;中午一家一桌,四涼四熱八個碟,主食有花卷、窩頭、包子,窩頭可以隨便拿,包子和花卷限量;晚上麵條,不限量,每人再發一個花卷。我去看馬叔叔、馬阿姨,恭恭敬敬叫「馬叔叔」,叫馬阿姨「老師」。馬叔叔誇獎我,說我趕上了好時機,囑咐我為四化貢獻青春。

每到星期天,報社派大轎車,拉右派們出去遊玩,參觀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去三門峽水電站,洛陽八大廠,燕莊毛主席視察過的地方,鞏縣地主莊園。每到一地,馬叔叔都認真聽講,認真記筆記。在報社組織的座談會上,馬叔叔積極發言,每每熱淚盈眶,以至泣不成聲。

報社領導找馬叔叔談話,百般道歉、解釋,稱他是好幹部、好記者,寫過許多歌頌黨、歌頌社會主義的報導,人民沒有忘記你,以華國鋒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沒有忘記你。吃好了,玩好了,平反工作開始。所謂平反,那時不叫平反,叫改正,意思是反右運動沒有錯,只是擴大化了,所以要改正。運動時光榮且正確,現在改正,仍要體現光榮和正確。

改正進入操作程序,每天都要填許多表格,單位的、公安的(右派屬五類分子之末,列公安管制範圍)、民政的、原單位的、農村單位的、現單位的,還有各種談話。右派們提出各種條件,報社也要討價還價,補貼多少錢(從57年到79年,凡22年,最高補貼540塊,平均每年24塊5毛多一點),工作安排,職務,還有子女安排,上學,就業,等等,等等。

一切辦完,所有條件談妥,單位、個人基本滿意,檔案材料從省委組織部提回。激動人心的一刻就要到了!報社將右派的檔案材料與個人見面,將改正材料附上,右派簽字畫押,寫上意見,這22年的歷史,就算了結。至於後人如何評說,管他呢,反正農村戶口轉城市戶口了,吃商品糧,單位分房了,老婆孩子住一塊,有自來水,星期六洗熱水澡,出門有公共汽車,每天上班下班,月底領工資,單位門口就是郵局、商店、糧店、電影院……還有甚麼比現實更叫人滿意!

報社辦公室主任親自主持,抽出馬叔叔的檔案,一頁、兩頁、三頁……白紙黑字,歷歷在目。滄桑歲月,白馬過隙。「啊——」主任倒抽一口涼氣,渾身的冷汗刷的冒出來——馬叔叔的檔案袋裡,根本沒有劃右派的材料!

馬叔叔也緊張了,連連翻動檔案,嘴裡喃喃:「怎麼會沒有呢,怎麼會沒有呢,我是右派啊,我確實是右派啊……」可是,沒有就是沒有。辦公室主任急得幾乎哭出聲,用剪刀把檔案袋剪成條條,也沒有發現馬叔叔是右派的任何官方證據,甚至連一張簡單的紙片都沒有。

按照政策,不是右派的問題,不在此次改正範圍。辦公室主任急忙抓電話,向上級「改辦」請示。電話裡一陣哄堂大笑,回答是無情的:「沒有辦法。」辦公室主任只好找領導匯報。報社倒是很認真,馬上組織人員尋找當年的相關人員,辦事的人都說馬叔叔是右派,人人都看見他參加到右派隊伍裡勞動改造,餵豬,燒鍋爐。最後找到當年劃右派時報社的頭頭。頭頭因兒子車禍身故,自己又是晚期癌症,躺在床上只有倒氣兒的工夫,一句話都說不成了。辦公室主任把情況告訴他,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頭頭渾濁的眼睛裡慢慢淌下幾滴淚,死活不說一句話。情急之中,辦公室主任又問馬叔叔:「你記得辦理過右派手續嗎?」馬叔叔想了半天,嚅嚅說:「不知道,就談過一次話,說我是右派。」

情況基本清楚了,當年,根本就沒有給馬叔叔定性為右派,既沒有報社頭頭簽字、運動辦評語、單位蓋章,也沒有個人簽字。可是,為甚麼就有人給馬叔叔辦了開除公職、遷移戶口的手續呢?真是一盆糊塗漿了。

在報社大門外等候喜訊的馬阿姨和三個兒子,依然在低聲商量今後的生活,憧憬著那無限美好的明天。然而,他們看到的卻是淚流滿面、步履踉蹌的馬叔叔。馬阿姨急切迎上去詢問,馬叔叔只喃喃說:「我是右派啊,我確實是右派啊……」

馬阿姨忙問跟隨的辦公室主任。當她聽說馬叔叔沒有右派檔案,又聽說馬叔叔不在這次改正範圍之內,呆住了!馬叔叔的大兒子張張嘴,眼淚就湧出來,悲憤地喊叫著:「你們不能這樣啊!」

馬阿姨和三個兒子緊緊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街上的行人不知道怎麼回事,紛紛圍攏來看,不住地打聽。馬阿姨和三個兒子哭得聲嘶力竭,渾身抽搐。他們此時想的甚麼?哭的甚麼?沒有經歷的人,沒有經歷那個時代的人很難理解──低矮的茅舍,昏暗的油燈,苦熬的歲月,青春年華,漏斷人稀的長夜苦苦等待天明,對父親的經歷心存的最後一絲絲希望,如今,全破滅了。

馬叔叔站在一旁,要不是幾個老相識攙扶,幾乎不能自立。好半天,他流著眼淚,顫顫地伸出兩個手指,說:「22年啊,22年啊!」

――轉自《黑五類憶舊第11期》,焦國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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