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人間的文字:歸鄉客(上)

文/王金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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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十年後,我還是孑然一身回到歸德鄉,外面都進步了,這裡還跟三十年前一個樣兒,一點沒變,只有人事變了。

村集子上那棵大槐樹下,爐灶上以前夏老伯操持的位子已換了阿寬,我在阿寬從鍋蓋掀出來的煙霧裡問他:「夏老伯還睡著?」阿寬趕著鍋裡的煙霧說:「箭子哥離開歸德鄉太久了,咱阿爹已睡了十幾年了。」還好,一團深秋破曉的濃霧湧到了眼前,暫時掩著臉上的歉疚,卻掩不去心裡的酸楚。等到霧散去時,一陣飯菜香撲向鼻子,稀飯、脆筍、醃蘿蔔,還有燙紅了的蕃薯、炒花生都送到了桌前。

我喝了半碗稀飯,夾了一片醃蘿蔔送進嘴裡,煙霧裡,看見一個婦人捧著蒸籠走來,將籠子放在灶檯上,阿寬順手抓了一個白胖胖的饅頭放進我的盤子裡:「還燙著,阿爹留下來的手藝,待會兒準被搶光了。」然後湊近頭來細聲問我:「上次跟著你回村裡那嫂子呢?」我嘴裡含著饅頭,吐出了一句:「跑了。」抬起頭來,看著阿寬圓睜的眼睛舒緩了下來,才將饅頭慢慢嚼出了味道:「把我的存款都帶走了。」

阿寬像是聽著從沒聽過的故事,其實我的心情已經很平靜:「城裡不像咱鄉裡,在歸德鄉幹啥事都放心。」我望著他驚訝的臉孔說:「這回我不走了。」「伙計,再來兩碗稀飯。」阿寬在疑惑中操起碗盤忙活去了。

歸德鄉早晨的風仍然像幾十年前一樣親切,從那棵榕樹葉裡徐徐吹來,也送來咕嚕咕嚕喝著稀飯的聲音,我朝榕樹下的桌子望去,一個著灰色布衣的少年正將光頭兒埋在碗裡,可不是昨晚驢車裡睏著了的小和尚嗎。

昨晚在村口五里亭下車時,天都黑了。早知道,沒人會到這偏鄉僻壤來的,城裡開來的公車只在村口讓乘客下了車,轉個彎就走了。可從這裡到村子裡也有幾里路,我掮著行囊慢慢走著,重溫著這段熟悉的道路,一輛驢車響著銅鈴跑了過去我也不在乎,可那銅鈴片刻後又噹啷噹啷搖了回來,夜色中,車裡有人喚我:「這時候了還不理人,太陽出來了還到不了村子裡呢,快上來吧。」歸德鄉的人就是這副性情,不搭他的驢車都不行。上了車後,連那驢兒都安心了,銅鈴響亮了起來。坐車板上,第一眼瞧見的就是倚著麻袋睏著的小和尚。

我望著那小和尚招呼阿寬說:「給加碗稀飯再添幾樣小菜過去,都算我帳上。」阿寬告訴我,那是村子北邊峭壁上寺院裡的和尚,就朝小和尚吆喝著:「小師父,這位箭子哥哥給您添菜了,都付了。」馬上風裡又傳過來一串話:「不可不可,師父說了,有得必有失,我袋裡還有盤纏呢,謝了這位箭子大哥。」望著霧裡小和尚模樣兒,心裡只覺著好笑,我也嚷了:「夜裡在驢車上就跟小師父結緣了,贈您一盤炒花生吧。」「嘻嘻,原來昨晚攀上驢車的是箭子大哥,這花生我就領了。」小和尚模樣兒,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嘴裡笑著,心裡覺著一陣親切。

「吃飽了。」小和尚站了起來,斜背著大布囊往村路上走去,回過頭來望著我說:「謝了箭子大哥,這花生特別好吃,您也嘗兩顆,剩下的我揣兜裡了。」頃刻間從頭上掉下來兩顆花生,一前一後落進碗裡,倏地沒入稀飯中,仔細尋著時,又浮了上來,然後在稀飯上面追逐半圈,才停了下來。我驚訝了半晌,抬起頭來時,已不見了小和尚蹤影。

望著碗裡兩顆炒花生,心想,在歸德鄉除了山上那寺院哪都走過,該去探探那寺院了。

2、
回鄉裡來,第一個要找的是海二叔,可海二叔一句話就讓我平靜的心情墜入了萬丈深淵。

當我向他述說了這幾十年來,在城裡營商積攢的錢,都被一個跟了幾年的女人搜走了時,他咬著煙桿子,長長的吐了一口煙,然後,雲淡風輕的說:「小事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握著我的肩膀,反而欣慰的說:「好傢伙,既然不走了,二叔得給你湊個對兒。」就一口喝了碗裡的酒,嘴角溢著笑意,望屋裡喊著:「漢漢阿娘,咱城裡的小箭子回來了,他不愛喝酒,給沏壺濃茶吧,咱倆幾十年沒一塊喝酒吃茶,得要聊到天亮了。」

海二叔一嚷嚷,我心裡就忙亂了起來,漢漢阿娘何時送來的茶,我都不知道,可海二叔的白眉毛卻飛揚了起來,一面又斟滿了酒,還幫我倒了茶:「這茶好味道,大槐樹下煮稀飯的阿寬春天裡採的野茶,我自個兒在後院窯裡焙的,城裡年年討著要,你可知道,咱村吃剩的才有他們喝的,小箭子嘗嘗。」那大麥酒已紅到了海二叔鼻根,還附著我耳朵說:「漢漢阿娘幾年前跟着丈夫從外鄉來到這裡,是個正經女人,我海二叔找個時間鄭重跟她提親,她會答應的,是咱小箭子的福氣。」

我一口氣灌進了半碗茶,也覺不出味道來,海二叔告訴我,幾年前,漢漢阿娘的丈夫一個夜裡上山採藥草,下山時,摔進了溪谷裡,第二天早晨才被溪邊洗衣的村婦發現,幾個漢子給抬回來時已沒了氣了。海二叔望著窗外,那彎彎的月牙兒正掛在桂樹上,他啜了口大麥酒,緩緩的說:「漢漢阿娘帶著個男孩兒,我讓她娘兒倆到坊裡住著,順便幫著點閒雜事兒,她可勤快得很,晨裡早早起來還到阿寬灶上幫襯著呢。」

月光下,我悶聲喝著茶,只聞著海二叔嘴裡的酒味兒:「再說我也有了年歲了,你帶著漢漢跟他阿娘,往後這坊裡南北貨的事兒也有個傳續,我這一生守著歸德鄉也算功德圓滿了。」桂樹上已不見了月牙兒,好一會沒了海二叔的聲音,才發現他已窩在籐椅裡睡著了。一個男孩嘻嘻的跑過來,嚷著:「阿娘,爺爺睡著了。」又跑了回去,是漢漢了。一會,漢漢阿娘從屋裡走了來,扶著海二叔進了房裡。

忽然,聽見屋前驢兒細細的呻吟聲,我站在門口往外看去,原來那月牙兒已移到了屋前,照得驢厩裡一片雪亮,遠遠的可以看見那黃鬃驢兒正偏著頭沉沉睡著。這驢兒模樣我還記著,懂事後,海二叔就趕著驢兒,帶著我駕著驢車穿江越嶺,九村十八鎮的奔波,輸運歸德鄉方圓幾十里山川間的農產事物。

有一回,我們趕到了北方的古城關時,天上正飄著雪,關前平原上已積了厚厚一層,眼看著太陽就要墜入遠處的白樺林裡,海二叔揚起鞭子幾聲吆喝,那驢蹄子一個邁步,哪知車輪子就軟綿綿的陷入了雪窟窿裡,海二叔急了,可儘管鞭子響徹天際,那驢子如何賣命,車輪子卻越陷越深。

海二叔穩住轡頭,抬起手臂擦著額頭,望著前面傾頹的城門,縱身跳到了雪地上,拍拍驢脖子,那驢脖子搖晃了兩下,灑落片片碎雪花,像是懂了海二叔心思。海二叔從兜裡掏了煙草塞進嘴裡乾嚼著,然後套上厚厚的皮襖衫,又在腰間繫上皮帶子,示意我從後方推著車輪子。

雪越下越大了,海二叔執著長鞭子,咕嚕一聲滑下了窟窿裡,橫著身子緊臥車輪子前方,我即刻跟著滑了下去,雙手從後面頂著輪子。瞬間,海二叔揚起鞭子朝驢屁股狠命一抽,嘴裡連連吆喝了兩聲,同一時間,我雙手使盡了全身的力量,剎時,瞧見雪花裡,那黃鬃驢兒尾巴高高掃起,車輪子順勢滾上了海二叔背脊,緊跟著向空中騰起,驢車瞬間滾出了窟窿,我心裡正興奮時,忽然腳底一片鬆軟,才察覺自己踩進了另一個窟窿裡。

「小箭子抓緊了!」海二叔眼光掃向我,驢兒嘶鳴中,雪花從空中往頭頂灑下時,海二叔的聲音已破空而來,瞬間鞭子飛至頭上,我閉著氣伸手攛住了,手心感到一股拉力時,身體已出了窟窿。

驢車又在雪地上奔馳著,只剩了半顆夕陽掛在白樺林上,車輪子滑過城洞時,海二叔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孩子,海二叔在這裡發現你時,也正下著雪,襁褓中的你才巴掌大,卻一聲不哭。」

後來,村人在坊裡問起爹娘時,海二叔會厲聲回說:「小箭子是石頭迸出來的。」一直到現在,沒人再提起這事兒。

深夜裡,驢厩裡的黃鬃驢兒哼嚶了幾聲,必是睡夢中遭蟲兒騷擾了。一時,心裡又湧上來海二叔的話,我瞧見桌上還剩著半碗大麥酒,端起來全灌進了肚裡,就昏昏的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時,才發覺身上蓋著小被單,桌上也擺了一大碗小米粥,還有兩樣青菜。

3、
這一天過了晌午,海二叔從後院將那二輪小車子推至坊前,漢漢阿娘隨後抱了一堆堆食品器物放置車上,都是過了時節或坊裡用不著的,準備挨家挨戶送給村人。打理齊整了,海二叔剛推動車子,不知哪裡傳來了漢漢的聲音:「阿娘等等,漢漢也玩兒去。」我在屋裡瞧見漢漢從七里香叢裡鑽了出來,搖著屁股追了上去。

小車子走遠了,我扛起大麻袋也出了坊門,往屋後走去,路旁圍籬上豔紅的燈籠花正開得燦爛,肩上笨重的麻袋劃過時,惹得燈籠葉上的水滴噴了我一身。袋裡裝的儘是布匹織料之類的東西,昨兒才打城裡運來的,海二叔囑咐今兒給村尾溪邊的李婆婆送去,她可擔負了半個村子的衣物穿著呢,還說:「婆婆性子急。」

我從圍籬盡頭滑下了一段土堦,經過兩戶古老屋牆時,有幾位村人張著笑靨跟我打招呼,喊著我的名字,三十年不見還記得我小箭子,心中不覺升起一陣暖意。轉了彎,前面出現一段長長的石階,我低頭穿過一家瓦屋簷下踏上石階時,隱約有一波波歌聲從遠處傳來,上了坡地,歌聲漸漸清晰了。我想起那是上山採了野菜、竹筍、野食的村人,下山時唱著的歌聲,聲音裡透著收穫後的歡愉。抬頭望去,這裡地處低窪,遠山被層層疊疊的屋舍及片片樹林遮住了,於是我扛著麻袋奔了幾步,經過一畦收割了的小麥田,攀上一個小坡路後,歌聲卻聽不見了,可眼前李婆婆早蹲在柴屋門口等著了。

「是小箭子啦。」李婆婆瞇著眼,望了半天終於認出我了,我握著婆婆的手,激動的說:「婆婆您記性真好,小箭子給您送布兒來了。」我扛著麻袋子,一手攙著李婆婆往屋裡走,屋前幾棵桂樹飄著花香,一棵還高過了屋頂,風吹過來時,將午後暖暖的陽光打葉間搖落下來,串聯在草地上的牽牛花跟著晃動起黃色小花朵。

屋裡桌几上、地板上堆滿了衣布、織線等,壁上、樑柱上還掛著縫製好的衣服,也有裁了半身的布料,看得我眼花撩亂。我將麻袋子擱在地上:「婆婆您眼力真好,還能穿線頭兒。」她望著我說:「手上縫綴功夫還行,可婆婆有了年紀了,眼睛不好使了。」她忙著推開窗戶,指著外面說:「你瞧,翠兒那姑娘就住那邊山坳裡,」婆婆彎曲的手指頭轉了一個方向:「這裡斜坡邊上的屋子,住著阿敢那漢子跟媳婦兒,他們早晚給我送飯餐來,就幫著穿了針線備著,有縫製好了的衣衫順路給村人帶了去。要不我站這窗口拉起嗓門吆喝兩聲,風兒都幫著送到他們耳朵裡。」我看婆婆來了興致,就捉弄著:「婆婆除了臉上的皺紋,其實還年輕著呢。」婆婆笑了起來:「對了,小箭子就這個性。」

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村人的歌聲也跟著飄過來,我問婆婆:「您姑娘時候也唱歌曲兒?」婆婆聽我這一問,臉上的皺紋就跳了起來:「唱,歸德鄉裡人人都唱,嘴裡沒唱心裡也跟著唱,這歌兒都唱了幾世幾代了,好事的還會編出新詞兒,可曲調沒變,小箭子仔細聽聽,有時候還只有聲調沒詞兒呢。」

歌聲越來越大了,我辭了婆婆逕往那山上奔去,遠遠看到山腰上,村人一個接著一個往山下走著,我一時興起,趁著歌聲間歇時,順著聲調兒高聲唱了過去,村人竟也呼應著唱起來,叫我高興得拔腿追了過去,可村人已彎進山後去了,歌聲也跟著漸漸消逝。

這時我才發覺已站在半山腰了,陡峭的山壁聳立眼前,我將手掌遮著眼眉遠遠望去,草木掩映中,隱約能瞧見點點紅簷綠瓦,就是那小和尚修行的寺院了,我歸德鄉走遍了,可就此地從沒探過,找一天也去瞧瞧。一陣風從腳下吹來,我將視線從遠處收回時,只見溪流像白布條兒一樣,打山谷裡彎了過去,近處溪邊一排楓樹,連綿染紅了天空,就快染進心裡了,我提起腳跟奔了下去。

楓樹下設了茶棚,正熱鬧著呢,伙計們忙著端茶送菜,吆喝聲此起彼落,我找了張桌子坐下時,一個小孩兒嘴裡呼嚕呼嚕嚷著,打背後撞了我一把,跑遠了,又回過頭來高興的喊著:「叔叔是我,漢漢。」

我心裡正叫著漢漢調皮時,那邊有人拉起了弦琴,茶棚裡一時靜了下來,一個姑娘的歌聲從弦音裡絲絲傳來,確是動聽,可不像村裡的曲調兒,必是走江湖賣唱的了。(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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