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的道場在唐代被譽為選佛場，其烘爐大冶，火花四濺，千錘百煉出眾多銅頭鐵臂、鐵嘴鋼牙的不惑之漢。遙想當年，馬祖會下的眾禪德，機鋒電閃，好不灑脫，好不自在！
天馬行空，萬里遼闊任逍遙；蛟龍戲水，千頃碧波唱自由。
一夕，恰逢清秋月半，萬里夜空一碧如洗，一輪明月皎皎孤圓。西堂智藏、百丈懷海、南泉普願三大高徒陪同馬祖賞月。馬祖禪興大發，指著滿山月色說道：「正這麼時如何？」
西堂云：「正好供養。」
百丈說：「正好修行。」
南泉拂袖而去。
馬祖對著他的背影頷首讚嘆道：「經入藏（智藏），禪歸海（懷海），唯南泉獨超物外。」
這個不看經，不坐禪，一言不發，掉頭便行的南泉普願，可謂瀟灑至極。難怪連他的老師都如此激賞！
一天早上，普願行堂，提著桶為眾僧分粥。馬祖故意問他：「桶裡裝的是什麼？」
你若回答是粥，就根本不配馬祖一問。這個問題如同「從哪裡來」一樣，是禪宗勘驗學人常用的一句話。後來，到南宋，大慧宗杲禪師將之發揮到了極致，也解釋得最為清楚。他時常手拿一個竹篦，說：◤「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不得下語，不得無言，不得思量，不得卜度，不得拂袖便行，一切總不得。」◤
在「一切總不得」情況下，你試著道一聲，是否能說得出來？
普願當時說：「你這老漢該閉上嘴，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馬祖被人家當面搶白一頓，反而像吃了一個糖瓜，甜滋滋地走了。
●人可以拉磨，但不能隨磨轉
──掌握生命的主權
唐貞元十一年，四十八歲的普願被信眾請到池陽（今安徽貴池）南泉禪院開法傳禪。由此，人稱「南泉大師」。因他俗姓王，所以也常常自稱「王老師」。
普願大師在法堂上對眾僧說：「王老師我要賣身了，可有誰要買？」
就有一個不怕死的僧人走出來說：「我要買。」
普願道：「不說貴價，也不說賤價，你怎麼買？」
這僧無言以對，果然「死」在了當場。普願的上首弟子趙州從諗代他回答：「明年來給和尚縫一件布衫。」
一天， 該上堂說法了，南泉普願卻關閉了方丈的門，並且用灰圍在門外，說：「若是有人說得出意思就開門。」
弟子們有的答東，有的答西，恭恭敬敬，認認真真，但都不契合他的禪意。趙州在門外高喊：「蒼天！」普願應聲將門打開了。
一天上午，寺裡的監院招呼眾人出坡。普願也從方丈走出來，問：「今天出坡幹什麼？」
「拉磨。」
他一把拽住監院的衣袖說：「磨隨你拉，但不能讓磨盤中心的軸轉動。」
不讓軸轉，磨盤還怎麼能動？監院愣在了當場。
南泉的話涵天蓋地，我們雖然也能從中朦朦朧朧感受到一些東西，卻無從表述那玄奧的禪機。我們姑且理解為：◤我們的人可以拉磨，可以迎接萬方，但我們的心不能跟隨著磨轉，不能為外物所轉化。也就像一位高明的舵手，任你東西南北風，我皆可借來使用，但我的船自有一定的航向，不能為你所吹的方向所左右。◤
一次，寺裡東、西兩堂的僧人為爭養一隻小貓而起了爭執。東說東有理，西說西有理，雙方爭執不下，互不相讓，吵得面紅耳赤。普願到來之後，既未追根溯源，評判是非，也不區分哪一方有理無理，而是一手抓住貓兒，一手高舉起戒刀，對眾人說：「你們誰說得出來，我就不斬這隻貓；說不出來，一刀斬了它！」
熱熱鬧鬧的場面立刻冷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呆若木雞。剛才他們個個伶牙俐齒，說三道四，口若懸河，現在經普願這麼一問，卻都像面對實際女尼的俱胝一樣，沒有開口之處。整天人我是非，說長道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能耐大得不得了，眼下鍾愛的貓兒命在旦夕，快把真本事拿出來呀！你們的巧舌如簧呢？花言巧語呢？你們不是能將死人說活嗎？
「……」
許久，眾僧無言以對。南泉普願大師無可奈何地輕輕搖搖頭，一個無聲的嘆息宛若一朵白色的小花，枯萎了，凋零了，墜落了……
南泉普願大師手起刀落，把那貓斬為兩段。
當晚，趙州從諗外出歸來。南泉普願將東、西兩堂爭貓之事告訴了他，並問道：「你若是在場，會怎麼說？」
趙州一言不發，彎腰脫下一隻草鞋，頂在頭上走出方丈。南泉普願說：「那會兒你若是在，就能救得了貓兒了。」
出家人慈悲為懷，殺生為佛門第一大戒，南泉普願是一代宗師，為何要斬殺那隻貓？
古人說，窮則變，變則通。普願大師以小貓的死活逼拶兩堂僧眾，把他們逼到山窮水盡之處，力圖讓他們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轉回身來，翻然頓悟。可惜，他的良苦用心最終化為了一杯苦酒。他，究竟要僧眾們說什麼？
趙州將鞋頂在頭上，又寓意著什麼呢？
鞋，本來是穿在腳上的，趙州以頭頂鞋，寓意是顛三倒四，倒行逆施。東、西兩堂僧眾為了一隻貓爭執，固然是顛三倒四；而師父南泉為此斬貓，明眼人不會說什麼，但那些不明白的人，豈不因此而誹謗禪宗、詆毀佛法？所以，南泉的行為也是倒行逆施。趙州是個大機大用的作家［5］，頭頂著鞋子而出，不但將兩堂僧眾打入其中，而且也將他的師父南泉一網打盡。
王老師南泉普願是一代宗師，當然有他的高明之處，趙州雖然頂鞋而出，也不放過他，一句「子若在，即救得貓兒」，看似讚嘆，實則綿裡藏針，拿捏不得，一捏即會扎手。其中奧妙，很值得一參。
●【禪機新語】無窮的欲望，帶來無盡的煩惱
釋迦牟尼佛在《楞嚴經》中說：◤「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失於本心，為物所轉。」◤在「南泉斬貓」公案中，理應全心全意修行、心無掛礙的兩堂僧眾，為一隻貓而心生執著，進而引起爭執，就是典型的「心為物所轉」。而且，因為眾人難以勘破心中的貪念，最終導致貓兒喪失了性命。
現代社會，絕大部分人衣食無憂。然而，越來越豐富的物質，反而刺激人們更大的貪欲，心思整天圍著錢轉，活脫脫成為物質的奴隸。古來，名利是一對孿生兄弟。心為物轉的同時，往往「身被名役」──為了成名，許多人不擇手段，醜態百出，連靈魂與肉體都可以出賣。
過分貪戀名利，深陷不可自拔，患得患失，憂苦終日，是造成現代人痛苦的原因之一。
《小窗幽記》［6］曰：◤「心為形役，塵世馬牛；身被名牽，樊籠雞鶩。」◤一個人，心靈為身外之物所駕馭、所奴役，與馬牛沒有什麼區別；同樣地，為了虛榮而追求名聲，整日為其所困、所累，豈不是與籠中的雞鴨無異？可謂：
心被外物所轉，壓良為賤，拿著真金換瓦礫；
身為虛名所役，自甘墮落，主子不當做奴才。
心能為物所轉，自然也能轉物。佛陀說：「若能轉物，則同如來。」宋代禪師白雲守端道：「若能轉物即如來，春至山花處處開。」
擺脫名利的挾制與奴役，心中清清明明，是最大的自由自在。
●【延伸閱讀】
成功就是「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
關於南泉斬貓，還有一則現代公案：
西元一九五六年，有一位姓胡的居士在上海講解公案集成《指月錄》［7］。當他講到「南泉斬貓」時，對聽眾說道：「請大家不要當作真實斬貓來理解，這裡記載的不過是一個寓言故事。
比如大名鼎鼎的龐居士說道：◤「『護生須用殺，殺盡始安君。』指的不是真實殺，而是殺盡自己心中的貪、嗔、痴，執著與妄習。◤」
胡居士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這裡有個境界問題──若是大徹大悟的人，能真正達到心無掛礙，便能做到殺即是活，活即是殺，殺活同時，非但殺活無所區別，而且連區別的念頭都不起，真殺又何妨？
南泉普願大師原非要殺那隻貓，只不過是要禪僧們出來道得一句明心見性的話語。可惜，無人豁然會意，說不出救貓的機鋒轉語。南泉一言既出，為了斷絕弟子們的僥倖妄念，無奈之下，只好將已經高高舉起的刀子落了下來。
果然，有一個聽眾並不認可胡居士的觀點，站立起來說道：「作寓言理解，那僅僅是您老所能證悟到的境界，可不是王老師（南泉）的本懷。王老師無此殺活之見，雖斬猶活，不妨實有其事。」
胡居士不服，二人當場爭辯起來。眾人七嘴八舌，參與其中。正在相持不下之時，忽然，不知哪位高明的禪客學了一聲貓叫：「哇──嗚──」
大眾豁然驚悟，爭執立刻停息！
妙，妙哉！時空轉換，禪機依然！君有靈犀，南泉開顏。真可謂：
時人爭執，如同兩堂僧人爭貓未斷；
一聲貓叫，恰似千年貓兒再次被斬！
千年前的兩堂僧人也好，千年後的爭執者也罷，都是心為外境所轉，忘了自己是幹什麼的。我們現代人，更是經常如此。
某君在一家跨國公司工作。他畢業於名校，又極為聰明，在公司裡很被高層器重。這不，他被派遣到歐洲，代表公司去參加一個十分重要的會議。
在法國轉機時，他發現機場洗手間的水龍頭甚是奇怪：沒有手柄，沒有旋鈕，沒有開關，沒有踏板。他試驗了半天，發現只要將手伸到水龍頭下面，水就會自動流出來──真正的「自來」水。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是先看看別人怎樣使用，自己跟著學就是了──水龍頭嘛，它的作用就是給你洗手的，只要方便、實用就好。
某君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般人，所以他不肯從眾，不管什麼，他都要動一番腦筋。於是，他對著那水龍頭左思右想，上查下看，裡外摸索，終於弄清了這種水龍頭的原理：龍頭上裝著一個小小的發光二極體，向下發射著紅外線，當人的手伸到龍頭下面，切斷了紅外線，電磁開關便自動打開，水就流了出來。
某君得意極了。然而，他卻因此誤了航班。當然，他也未能按時出席會議。結果可想而知，他被公司開除了。
二戰之後，一個日本年輕人，像流浪漢一樣在歐洲到處遊蕩。每每看到新奇的摩托車，他總是不惜代價地想方設法弄到手，認認真真研究一番。
經過長時間的摸索，他終於對歐洲生產的各種摩托車瞭若指掌，並且在心裡構想出了一個全新結構的新型摩托車。他回到日本，立即將自己的構想付諸實施，很快製造出了集眾多名牌的長處於一身的本田摩托車。
本田車最重要的變革，是改善了引擎的氣冷卻技術，從而使摩托車引擎的製造更簡單，車身更靈巧，成本與售價都大幅度降低。因此，本田摩托車從一推出便深得人們青睞，大家爭相搶購。
那個在歐洲備嘗艱辛的年輕人，就是本田宗一郎先生。他所創造的本田製造體系，在短短的十幾年內，一躍成為世界摩托車產銷量第一大集團。直到如今，本田先生仍是對摩托車製造影響最大的人。
然而，這個對摩托車發展做出傑出貢獻的本田先生，卻嚴重阻礙了本田汽車業的成長。西元一九六五年，在本田汽車設計所，技術人員因汽車散熱是採用複雜的水冷卻系統還是利用簡單的氣冷卻系統，產生激烈爭論。本田宗一郎也參加討論。他從生產摩托車大獲成功的經驗出發，宣導氣冷卻。因為他是董事長，一言九鼎，所以本田研發的小轎車採用的都是氣冷引擎。
一九六八年，一級方程式賽車法國摩納哥站比賽開始，氣冷式的本田賽車剛剛跑三圈，因車速快，引擎溫度過高而失控，賽車撞向護欄，爆炸起火，車手的生命頃刻間被大火吞噬……
本田汽車受到嚴重打擊，銷量大幅下降。這時，水冷技術再次被提出，但是本田先生仍然堅持氣冷。公司主要技術人員無可奈何，準備辭職。得知內情的副董事長藤澤找到本田，沒頭沒腦地問道：「你是公司的董事長，還是技術員？」
本田十分驚訝也十分不滿，說：「藤澤君，你的玩笑開過頭了！我當然是公司董事長！」
藤澤不緊不慢地說：「◤你既然沒忘記自己是董事長，就別像個技術員一樣，為一個技術問題而堅持己見。你應該讓技術人員去做水冷引擎的實驗。你千萬別忘記自己是幹什麼的！◤」
本田先生馬上醒悟了：他錯置了自己的角色。
雖然本田先生知錯就改，後來研製的水冷車銷量大增，但是，本田公司畢竟在汽車工業飛速發展的黃金時期耽誤了好幾年，遠遠地落在了豐田後面，直到今天仍然無法縮小差距。@
摘自 《禪是喝茶吃飯》 野人出版社 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