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唐代傳奇系列(6)

不羨鴛鴦只羨仙——讀《柳毅傳》

作者:柳笛

亂針刺繡作品「鴛鴦戲水」。(蔡上海/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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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問前世,也不求來生,更不怨此生身為百無一用的讀書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變作那雲外傳信的鴻雁,迢遞示警的狼煙,一步一步,跋山涉水,只為你山盟已逝,錦書難托。」

一個是文齊福不齊的白衣書生,一個是音書寄無憑的洞庭公主。一個在陸上,一個在水中,共同浸潤了洞庭水鄉的滋養,卻在某一年,懷著不一樣的心事,初識於京城長安附近的涇陽河畔。

雲水茫茫,澤畔獨行,正一腔憂悶難訴,偏一隅憔悴如斯。儒生柳毅科舉不第,只好回鄉暫作打算。功名無望的書生向外尋不到人生的位置,開始向內思考自我的意義。冥冥中他忽然記起,似乎有個同鄉就在附近,也許多年未通音訊,也許在鄉里不過是點頭之交,仕途的失意卻讓柳毅對這個同鄉產生一種共鳴,不知獨在異鄉的他近況可好?

途中風雲突變,馬嘶鳴、鳥驚心,連著六七里煙塵四起。待塵埃落定,天地澄明時,柳毅逢著一位牧羊女。她看上去那麼嬌弱,神情又那麼憂傷,清麗得如同水中走來的女子。她一身氣質與艱苦的農活如何相配,定是別有隱情。顧不得唐突佳人,柳毅壯著膽子問她,為何這般辛苦?女子唏噓流涕,將自己的身世委婉道出。原來她是洞庭龍君的小女兒,許配給涇陽龍君的次子。誰知琴瑟不諧,丈夫受婢女迷惑,喜新厭舊,待她不善;公婆溺愛兒子,不僅不為她做主,還罰她到人間作放羊的苦工。書裡並未給這位神龍化作的女子冠以名姓,而出於對《神雕俠侶》的偏愛,請允許我在這裡喚她「小龍女」。

世人常用貌若天仙,讚美絕色女子,可天仙究竟甚麼模樣,又有幾人真正知曉?柳毅是幸運的,他今天見到了真正的神仙,龍宮一位高貴的公主。

文言向來惜字如金,本傳奇與《虯髯客傳》寫紅拂女出場的容貌描寫一致,一句「有殊色」,便讓讀者瞬間領會到它的用意所在。紅拂女若無天人之姿,只怕難有夜奔的自信和勇氣。而假使這位小龍女貌若無鹽,或者年屆半老,只怕柳毅早與她擦身而過,來不及窺探她的心事;又或者,他在洞庭湖傳罷訊息,便可安心退場,自去經營他的琴棋書畫和柴米醬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從古到今因美女引發的風波,小則亂家,大則禍國。年輕貌美總是要讓故事費些周折。與其說是紅顏禍水,不如說是仁義之士在人生道路上必然面對的修行考驗。

此時的小龍女褪去公主的光環,嫁作他人婦,得不到夫家的善待,與一名善良柔弱的女子何異?美人垂淚,萬丈豪情都將化作繞指柔。而柳毅縱有再深的懷才不遇之感,如何能無動於衷,忍心她去學那北海牧羊的蘇武?

滄海月明珠有淚,傳說南海美麗的鮫人泣淚成珠,眼淚又得「珠淚」這一美稱。珠淚的魔力有多大?孟姜女哭於長城之下,有傾城之決絕;楊貴妃梨花一枝春帶雨,有傾國之嬌媚。然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黛玉流盡了眼淚,便香消玉殞,化作瀟湘妃子棲身仙宮。這眼淚雖珍貴,終究免不了一世薄命。

憑眼淚尋求幫助的橋段,又教我驀地想起《史記》裡有關魏公子信陵君的一幕經典場景——如姬為公子泣。深宮最受寵的妃子求助於舉國最出眾的男子,卻又掩面哭泣,半句話也說不完整,引得一代貴公子隨即調兵遣將為美人效力,數日內獻上殺父仇人的首級,幸不辱命。後來,如姬為了報恩,用後半生的現世安穩作賭注,盜出魏王的虎符,成全了信陵君竊符救趙的佳話。

若說魏無忌幫助如姬,多少屬於舉手之勞,也多少摻雜了利益之需,那麼柳毅對於小龍女,可謂拼盡一己之力且施恩不求報了。英雄救美,總會引人多方聯想,可柳毅怎麼看,都不是個標準意義上的英雄。英雄者,總讓人想起力拔山兮氣蓋世,或者壯志飢餐胡虜肉,再不濟也當衝冠一怒為紅顏。那金戈鐵馬、萬夫莫當的所向披靡,還有君臨天下、萬國來朝的賢明威儀,才是世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再觀柳毅,科舉不中,身無長物,正是「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的落魄之時。當他遇到境況更悲慘的小龍女,他渾然忘卻自己之不幸,一縷俠骨柔腸將他牽絆。他知道,面前的淒豔女子是身分高貴的龍宮公主,只因遇人不淑而一時困於淺灘。他雖是凡夫俗子,卻也飽讀詩書,雖無匡時濟世的機緣,也懷著一顆見義勇為之心。他一口應承小龍女的請求,千難萬險他也甘之如飴了。

君子一諾,重於千金,柳毅日夜趕路,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回到家鄉,顧不得一路風塵,到那八百里煙波浩淼的洞庭湖,完成佳人的托付。他根據小龍女的提示,找到洞庭湖南面的大橘樹。《晏子春秋》有言:「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是說它習性奇特,只有在南國生長才能結出甘美的果實,若遷徙到北地,就只能結出又苦又澀的枳實了。洞庭湖位屬古時的楚地,南國多橘,橘樹更是楚地風物的代表,熱愛國土的象徵。楚人屈原讚它是后皇嘉樹,受命不遷。洞庭龍君選用楚地頗具氣節的植物作為出入龍宮的憑證,恐怕也是看重橘樹的高潔品性吧。

柳毅無心像我這般對著這株大橘樹抒發故國之思,他最焦急的是救人。他解下腰帶,在樹上敲了三下,片刻就有龍宮的武士出來迎接。柳毅雖然文弱,行動卻很謹慎,在未確定對方身分前,不敢把小龍女的遭遇道出,只說是拜訪龍王。

水底龍宮的佈局陳設像極了人間帝王的樓宇宮殿,作為神族的居所,似乎比人類的建築更為富麗堂皇。僅僅從建築材料就可見一斑:白璧作殿柱,青玉作台階;珊瑚裝飾床,水晶串成簾;門楣嵌著琉璃,屋樑綴著琥珀。一派綺麗幽深,難用人間語言描繪。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飽讀詩書的柳毅見了這般仙境,似乎只是印證了先人所言不虛,志怪文章裡縱橫恣肆、奇幻誇張的語言原來呈現的是眼前這般美輪美奐的場景。也許是早在白宣墨跡中目睹了世外仙境的美妙,此時的他並未頭腦發熱或者自慚形穢,忘記此行的初衷,而是始終謹守禮數,等待小龍女的父親——洞庭君的出現。

洞庭君是一個仁慈賢明的龍王,對待人間平凡的書生,完全沒有掌權者的架子,反而以禮相待,問他怎麼會來到偏僻幽深的龍宮?可知人為萬物之靈,雖然力量薄弱,卻因有德行、有禮教,可以受到世間一切生靈的敬重。柳毅這才放心地把小龍女受虐待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聽得洞庭君老淚縱橫。

消息傳進了宮裡,驚動了洞庭君的兄弟錢塘君。這是一位脾氣火爆、嫉惡如仇的龍王,曾在堯帝時代,一怒造成人間九年的洪災,現在被關在洞庭君處受罰。在柳毅和洞庭君談話之際,他怒起而飛,天地為之色變,他化作千尺赤龍,激起雷霆萬鈞,雲騰霧漫,沖向水上青空。這般雷厲風行、目空一切的氣勢極具震懾力,柳毅再如何穩重自持,此刻也驚恐地匍匐倒地。洞庭君親自安撫,告訴柳毅不會受到傷害,設酒宴答謝他一番苦心。

宴會正在進行時,錢塘君已經順利救出小龍女。在一片和樂的氛圍中,柳毅隱約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天生麗質,衣著華美。她似喜還悲,似憂還怨,紅煙、紫雲在身邊繚繞,朦朧得像夢中的場景。一縷香風拂面,那女子裊裊婷婷進了後宮。柳毅一陣失落,她朦朧得就像夢裡徘徊的倩影。洞庭君告訴他,這是在涇陽受苦的小女兒回來了。

不久,錢塘君也化作人形向柳毅致謝。洞庭君問他救人的經過:「所殺幾何?」「六十萬。」「傷稼乎?」「八百里。」「無情郎安在?」「食之矣。」幾番節奏緊湊、句式簡潔的問答,就把錢塘君所向披靡、勇武果決的脾氣勾勒出來。人們常以龍喻天子,稱天子之怒為「伏屍百萬,血流千里」,而這真正的龍王發怒,豈不比人中君王更為撼天動地,令萬物震悚?

龍宮也似人間,龍宮也是恩怨分明、知恩圖報的神裔,柳毅在龍宮受到萬般禮遇,大小酒宴不斷,洞庭君、錢塘君以及宮中所有人都向他獻出寶貝,表達謝意。柳毅百般推辭後也坦然接受。心直口快又說一不二的錢塘君趁著三分酒意,向柳毅提出一個「非分」的請求,他自作主張要把剛救回來的姪女許配給柳毅。

若按照一般才子佳人的小說,這樣的情節設置當是作者為男女主角安排的最妥帖的結局。而當我們滿懷大團圓結局的期待時,柳毅卻做出一番驚人之語。他認為,錢塘君是以拿龍王的威風強迫他娶妻,大丈夫最重要的就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怎麼可以輕易屈從?他柳毅自稱義士,收到龍王的厚禮已是有違本意,又怎能再高攀公主,成為一個一味索取回報的勢利小人呢?

聖賢書上的大道理說得再多,終究只是闖不過心裡那一關。小龍女如今是文君新寡,丈夫因柳毅而死,還間接造成生靈塗炭的災難,在這種情形下,兩人會有結合的幸福嗎?何況,受難歸來的她還沒來得及感受親情的溫暖,又怎麼忍心她再度離家,讓千瘡百孔的心面對又一場未知結局的婚姻?說到底,柳毅對自己沒有信心,更沒機會問一問她的心意。

柳毅以一段義正詞嚴的高論拒絕錢塘君的美意,將一份辛酸埋在心底。臨別之時,洞庭君的夫人和小龍女為他送行,夫人看著失之交臂的東床快婿心中萬分不捨,感嘆著以後再無相見日。筵席中,他望見小龍女柳眉深蹙、茶飯不思的模樣,離愁別恨黯然銷魂。他忽然明白,他以凡人之身插手神族家務事,一路不辭辛勞,難道就沒有一絲對佳人的眷戀嗎?而她那般鬱鬱寡歡,難道不是為擦肩而過而傷感嗎?此地一別,當真是仙凡殊途,後會無期。

初見時的戲言猶在耳畔:「他日你回到龍宮,可不要迴避不見我這個信使。」原本是水到渠成的姻緣,卻由柳毅親手斷送,他成全了所有人,唯獨辜負了自己。可是他對錢塘君的言論已是覆水難收,若是反復無常,也叫龍宮上下都小瞧了。

人總免不了在人情與天理之間糾結、取捨,以理勝情的,是君子;以情勝理的,是癡人。柳毅從見到龍女的第一眼,就已不知不覺墜入這場情網,然而他懂得,什麼是道義,什麼是禮法。既然不經意間走上這條孤獨之路,那只有勇敢地走下去。

懷著難以名狀的惆悵,柳毅回到了人間。他不是觀仙人下棋的王質,回到家中已是百年之後,滄桑變遷。柳毅的人生還要繼續,他還要為了家族精彩地生活下去。賣掉了從龍宮帶來的寶貝,他成為一方富賈。他先後娶了兩任妻子,卻都在新婚時去世。莫不是受了甚麼詛咒?否則以柳毅的為人,怎麼會緣淺福薄,到頭來成了孤家寡人?第三段姻緣悄然而至,有媒人殷勤地給他介紹一位盧姓女子,家世清白,前年出嫁後不多時就守寡,她母親想再給她找一位有德行的男子成婚。

心底某一個記憶忽然被觸動了,如此相似的境遇,像極了她。他忽然憶起一個雲中霧裡的相逢,雲霧的那一頭有位伊人總是蹙著娥眉,叫人憐惜。只是不知重回水底的小龍女過得可好,是否再嫁作她人婦?只得嘆一聲,恨不相逢未嫁時。

倘若,柳毅真的遇到待字閨中的小龍女,是否還有這般傳遞書信的機緣,讓他們有彼此接觸、了解的機會?可見,世事的變化不是一言兩語說得清的,既然走到這一步,再想那些個如果也是枉然。

他同意了這樁婚姻,三媒六聘把盧家小姐風風光光娶進門。他又怎知,是小龍女放下龍族尊貴的身段,變作凡人,只為與他結一世姻緣。她是那樣卑微,又那麼小心翼翼,以至面對柳毅的試探,她都不敢承認自己的真實身分。等到有了孩子,盧家小姐、當年的小龍女,才確定柳毅不會再次拒絕自己的情義,才敢把實情告訴郎君。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問他,當初你拒絕我們的婚事,是真的不願意呢,還是一時義憤?

原來柳毅一生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只有小龍女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儘管這條路,他們不經意轉了太多的彎。若沒有小龍女主動往前走這一步,恐怕兩人真的要抱憾終生。可見即使天意難違,也要借助人為才能成事。

面對妻子的疑問,柳毅怕也是很難回答清楚。當初涇陽初識到龍宮一別,他不是沒有動心,只是這份情愫尚不足以堅定他娶妻的決心,再加上錢塘君的威逼恐嚇,讓他不得不以禮義為先,置個人私情於不顧。我無意把柳毅拒婚的行為看得太高尚,只希望後人可以借鑑他的經歷,在道義和自我之間選取一個平衡。

不管怎樣,緣來時躲不掉,既然他們最終還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柳毅一生福壽雙全,還做了神仙,不能不說這是他平生堅守仁義信諾修來的福分。

終於,我也明白,有一種長久叫神仙眷侶,有一種幸福叫不羨鴛鴦只羨仙。@*

責任編輯:謝秀捷

鴛鴦(全宇/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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