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酒,初釀寡味,久漸醇厚,至若醇極至清者,非有陳年之釀而不可得。只是不是每一種人生都可抵此境界,而欲抵此境界,必要有一把年紀,且要有一場經歷。
花甲之年的寇準在道州的寇公樓上讀書會客之時,大抵就是這樣的一幅神思意態。
而一年前的他其實還未有此頓悟,似仍沉浸於當年澶州城上才兼文武、功侔將相的榮光中,雖然那已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所以,當朝權臣丁渭「請」他再入宰輔時,寇準終於不顧門人僚友的勸告,欣然應允,再入中書。
寇準在朝薦賢舉能,自謂有知人之智,卻獨不識丁渭。果然入相才一年,即為丁渭陷害,將寇準貶為道州司馬。
踏上遷客之旅,第一站路過方城,這裡對寇準來說並不陌生,此前他曾三次到過方城,俱是公務在身,來去匆匆。這一次身為遷客,再過故地,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他徘徊於方城舊路前,悵望北闕。他獨倚十里長亭下,追思往事。發出了一聲恍如隔世的嘆息:南陽何異夢南柯。
——大概是從這裡,寇準的人生終於醇極將清,醉極將醒。
想來人生在世,貴在知退。當然,這倒不是說進取有甚麼不對。大抵人之來世,各有其命,譬如寇準,他的年少苦學,他的耿直忠義,他的敢於擔當,他的不懂循規蹈矩,大概都是為了他有朝一日完成使命而必有的人生鋪墊。有了這些鋪墊,才有了寇準日後與楊家將們演出一場「將相和」,扶大宋於傾危,退遼兵於澶淵,使南渡的一幕推遲了一百年!
只是使命終究只是人生之使命,卻非人生之目的,人生的目的卻在於超脫——成就功名卻不沉迷其中,超然去之,如脫敝履。所以聖賢書上寫著功成名遂身退,惜哉寇準雖然十九中高第,弱冠司國章,卻對這句爛熟之語終不能通。
南遷之路是那樣的山高水遠,這一路足夠寇準去思考一生都未暇作過的思考。他想起了當年初入仕途,還是小小的巴東縣令。當地郡守唐謂待他甚厚。唐公曾對寇準說,他來巴東的前一晚,唐公嘗得一夢。夢中有人告知宰相將至。醒來即得報,雲是大理評事寇準將入巴東界。於是唐公認定寇準日後必登宰輔。寇準聞言大笑,雖雲只是一夢,到底是個吉夢。二十年後,唐公一夢而驗。
看來,功名富貴,自有前定,所以才有夢兆在先,而此時南遷之禍,大抵也是命中應有的一場磨礪。想到這裡,寇準有些釋懷,在襄州的驛亭上,題筆寫下:「到了輸他林下客,無榮無辱自由身」。
而這一路上,還有一件事令寇準唏噓不已。當他行至零陵時,被當地土人劫了行李。在遼兵圍城時依舊高飲博戲的寇準,對幾個山賊自然不在乎,而令寇準意外的是,土人回去後從行李中翻出官府文書,知是謫臣寇準,土人酋長大敬之,立刻遣人將行李奉還。
——有時,人生之得與失,也實在是很難說清的一件事。
山路迢迢,遷客夢遙,而寇準最常想到的,大概還是中書舊事。彼時中書省公務繁忙,他卻常常忙裡偷閒,與僚友賦詩作對。一次自己出了上句,「水底日為天上日」,正巧楊大年有事來報,應聲對曰:「眼中人是面前人」,一座皆稱好對。至於公務之餘,他時常造訪寺院寶剎,在虛窗靜院下,暫得離俗的安寧。而清寂的久了,又必要約上詩朋酒友劇談豪飲,熱鬧一場。他們中有翰林學士、有知制誥,皆是一流的才學文士。一次大家喝到酒酣氣盛,寇準仍不盡興,令人把大門鎖上,強留來客痛飲達旦。有人不勝其苦,竟從門下洞中鑽出,才得回家。後來,這事傳到皇帝耳中,真宗竟也忍俊不禁。此時此地,寇準再度想起這些,卻發現人間萬事,或暢快,或愜意,或荒唐,卻無不是可遇而不可求。於是,竟有一種置身物外的超然,與其說是回憶,更像是在靜靜地品讀著另一個人的有趣的故事。
天禧四年的冬天,寇準到了道州貶所。守土官吏因寇準是謫臣,又是小小的司馬,甚是輕慢,連一間公宇也沒有給他準備。而當地的百姓得知寇準之來,竟爭相荷土運木,自發為寇準蓋起了公宇,及成,亦頗宏壯。後來寇準又在瀟水之濱建起了寇公樓。不過,始建之時是叫太平樓,直到寇準離開道州後,當地百姓為紀念他,才又更名為寇公樓。
寇準在道州的大部分時光就是在這座寇公樓裡度過的,他在窗前提筆寫下:「好去上天辭富貴,卻來平地作神仙」。不過,這並不是他的登樓之作,而是他二次拜相前,魏野魏處士寄與他的贈詩。只是那時的寇準,正欲東山再起時,不解魏野詩中意。而此刻,再回想與同僚間曾經意氣風發的酬和之句,只覺如癡人說夢,此時的寇準,也無躊躇如當「九萬鵬霄振翼時」,亦無自得以為「白頭猶持將相權」,卻只將魏處士的兩句詩題於窗前,這其中的蕭散與睿智,令他朝夕吟誦,玩味不盡。此外,在這座寇公樓上,寇準或遠眺,或讀書,或會客,或者甚麼也不做,只那樣靜靜地望著望也望不見的故鄉的家園。
此時,遠在天邊的真宗皇帝已病入膏肓,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真宗當年曾戲說寇準「相公飲酒矣,相公唱曲子矣,相公擲骰子矣,相公鼾睡矣。」而此時,他的記憶大概就停留在那個時候,所以他醒來時會問起左右:為何目中久不見寇準?左右無人敢對。——說起真宗,的確不如太宗那樣喜歡寇準,但是,他已經習慣了寇準的存在。對於真宗而言,寇準的剛忿、自負、不通人情令他常想敬而遠之,但同時,寇準卻是宰輔之中唯一的一個能在大事關頭挺身任事、令自己安心高臥的人。
真宗對寇準的掛念,令丁渭心有餘悸,加之聽說寇準深得道州百姓愛戴居然逍遙如地仙,令丁渭大為不悅,於是丁渭再次構陷寇準與周懷政陰謀作亂,將寇準再貶至雷州。乾興元年,六十二歲的寇準再度起程,踏上此生最後一段遷客之旅。他的身後,寇公樓揚起的簷角像欲飛沖天的鶴翼,定格在青天之上,千載不動。
從道州至雷州,寇準從春天行到夏天。夏月的炎瘴裡,沿途的深林密樹間傳出蟲鳥之鳴。寇準卻分明從這嘔啞嘲哳之間聽到一個聲音,不是不祥的鵩鳥,不是催歸的杜宇,竟是有似故鄉的鶯聲!在這樣的鶯聲裡,寇準抵達雷州。當地官吏獻上雷州地圖,寇準一眼看到此地距海有十里,恍然間想起了早年作詩,有「到海祗十里,過山應萬重」之語——人生就是這樣處處充滿意外,特別是當活過了一把年紀之後,回首間卻發現,曾經的一切,哪怕是偶然間的戲語,似乎都不偶然。
而久歷人生的寇準更意想不到甚至哭笑不得的是,在此九死一生之地,居然會與自己的老對頭丁渭狹路相逢!原來寇準被貶不久,權臣丁渭亦坐事被貶,南竄崖州。當日丁渭陷害寇準時,曾一度斟酌該把寇準貶到哪裡才能放心,丁渭先擬崖州,又改雷州,卻想不到,數月後,寇準被丁渭貶到雷州,丁渭卻替寇準去了崖州。去崖州的途中,丁謂將路過雷州地界,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人生如酒,醇極至清。歲月濾掉了剛忿,沉澱了狷急,此時的寇準更多了一份超然與寬容。丁渭至雷州地界後,寇準派人送去一隻蒸羊,用事朝中不可一世的丁渭見了蒸羊,竟然老淚縱橫。彼時,有家僮欲殺丁渭為寇準報仇,寇準知道後,命人把大門鎖上,讓大家豪賭酣飲,許久,寇準估計丁謂已經走遠,才讓家僮們散去。
天聖元年的一天,寇準突然想起太宗皇帝所賜的一條犀帶。太宗當年得通天寶犀,命工人制為兩條犀帶,一條賜給寇準,一條自己留用,寇準接過那條犀帶時,不僅是極盡榮寵,更是倍感幸運,蓋君臣相得如此,天下能有幾人。而寇準南遷時,卻把犀帶留在了洛陽家中。於是寇準派人千里迢迢將犀帶從洛中取來。又過了幾日,寇準似乎精神比往常更好,他叫人備水沐浴,之後朝服束帶,鄭重北面再拜,就榻而卒。
當日,寇準被貶,朝野皆知寇準為丁謂陷害,於是京師有民謠云:「欲得天下寧,當拔眼中丁,欲為天下好,莫如召寇老。」寇準雖然遠貶雷州,人們並沒有將這位寇老忘記。當他的靈柩歸葬西京時,沿途的百姓皆設祭哭送於路。而在荊南公安,有來送葬的百姓折竹植地,用來掛紙錢,想不到一個多月後,那些無根的枯竹竟然生出新筍。眾人奔走相告,以為寇準英靈顯聖,於是為他立廟,歲時享之。而在朝中,雖然寇準一時遭奸人陷害,蒙不白之冤,然而,在他仙逝後的第十一年,即被朝廷追贈中書令、萊國公,其後又賜謚號曰忠愍。皇佑四年,宋仁宗詔翰林學士孫抃為寇準撰寫神道碑,仁宗皇帝親自篆其首曰「旌忠」。寇萊公的忠義、寇巴東的清政、寇老西與楊家將們共保大宋江山的故事,成為人們傳說至今,說也說不盡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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