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多天,她放學後總是自動地粘著羅衣一起,也並不總是回家去圍爐,她們搭乘地鐵、公共汽車,在城市裡遊蕩,去西單書城,去王府井購物街,反反覆覆去看博物館。總是流連得滿城燈火,她們才會分頭回家去。
毫無例外的,朱錦打開門,裡頭總是空無一人的,那個人也許來過,等不到她就怏怏離開了;也許壓根兒就沒有來。即便是等,也是沒多少誠意的,他不可能是抱柱的尾生那樣的守候,他肯多等一會兒,夜深了她當然是要回來的——但是不行,那麼晚了他當然也得回自己家去的。
雷灝乘著一股怒意,在另一個夜晚找上門去,他拿鑰匙開了大門,卻見房子裡燈火通明,朱錦在書房裡寫功課。見他進門來,只耷眉耷眼地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語,也沒見喜悅或者慍怒。雷灝見此情景,一時無話,只是隨著腳步踏進了書房,訕訕地找了一本書,在檯燈下的沙發上落座。
朱錦攤了一桌子的書,聲勢浩大地寫著作業,一會兒起身,端了自己的空杯子,去廚房沏茶,又接了手機講了幾句電話,說話間卻下廚泡了一壺茶,放在一隻茶托盤裡,走過來一言不發地擱在他面前,依然回去伏案功課。
雷灝默默地執起茶壺,斟了一盅,是普洱茶。有木頭香、玫瑰香,他揭開盅蓋,裡頭泡了一朵玫瑰,在深紅的熱茶里,酥軟地盛開著,茶的味道也是好的。
他自斟自飲地拿起一本書,在對峙里消磨,這沉默仿佛在蓄水,很多的情緒很多的怒氣和很多的心虛氣短,都在空氣里堆積成一種氣場,蓄勢待發。
朱錦很快寫好了功課,一邊收拾書本,一邊鬥志昂揚地抬眼瞥他,見對方渾然不覺的樣子,就開腔道:「我這會兒要睡覺了。」
雷灝聞言,抬起手腕看一眼錶,微笑道:「哦,這麼晚了?那我走了,你休息吧。」
說著起身,將書放回架上,茶杯放進托盤裡,一手拿著大衣,一手將托盤送回廚房裡。
不知為何,這副架勢在朱錦看來,完全是劃了一根火柴投進她的怒火里,嘭地一下就炸了。她一把拉開抽屜,攥起一串銅鑰匙往桌上一擲,怒道:「我將鑰匙全還給你罷。省得你這樣不安心。我會找地方搬出去住。將你的房子還給你。省得你早早晚晚來審賊一樣地看著我。」
「不是⋯⋯我是⋯⋯」雷灝千言萬語訴不得,頓住口,末了長嘆一聲道:「要我怎麼樣呢?」
「你的房子,你想來就來。」朱錦怒道:「我算是個什麼呢?難道到鐘點就該隱身不見平地里自動消失麼?你也太看低我了,我還沒這麼識趣——這麼樂意糟踐我自個兒。」
她說著,自己到底心虛起來。她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上了賊船劃離岸了,她才不對勁起來。
「我不來看你,你怨我。我來了,你還是怨,我怎麼做都是不對的。」
「我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子,和你在這裡不清不楚,勾勾搭搭。你哪裡是來看我的?你這是來害我的,看我什麼時候願意上鉤!」朱錦激憤地大聲說。
雷灝氣得白了臉,冷笑道:「原來你不接我的電話,不理我,這麼胸有成竹地提防我。很好!你不用中計,我很欣慰你這樣精明,你足以自保,不上任何賊船。」
朱錦被他如此斷言,心裡甚是得意,激烈裡一時說不出話,只詭秘地揚一揚嘴角,冷冷一笑。注視著雷灝在玄關口穿上大衣,這是拂袖的道具,去玄關處蹬上皮鞋。大力拉開門,用拳頭一敲電梯,很流利的一程。
站在電梯裡他依然在心臟狂跳,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圖窮匕見的一幕,何其難堪!他見慣了朱錦冷熱無常的性情,而待他如此蓄意的敵意,倒是頭一回。
不知為什麼,有時候她很世故、很老練,懂得必要的妥協,稟賦里擁有一種為避免難堪而自然地視而不見的風度。而有時候,她衝動、天真,猶如一個惱怒的小男孩一樣的氣呼呼地在截然的是非黑白之間衝突不已,她言辭犀利、洞察,對人對己一點情面都不留。
他感覺難堪,難堪極了。然而在他走出電梯在地庫里找到車的那一段路上,他已經平靜下來了,一種帶著酸楚的憐惜之情在他心裡泛盪而起,他想著,她是可憐的,這個凶狠的、刁鑽的、伶牙俐齒的女孩子,她是很可憐的。她所有的凶悍,不過是為了自保,為了抗衡他施予她的某一種不幸的、難以啟齒的命運。他想到初見她時的樣子,在古城的秋光里,水波盈盈,她扮演一個古代的趕考路上的書生,且笑且歌,風流明媚。不是現在這樣的⋯⋯惱怒、怨艾。一個不快樂的小女生。
他腳底一踩油門,車往前一躥。前方地庫盡頭,是一道雪亮的出口。車速很快,一個人覓死一般從黑暗裡猛撲上來,雙臂撲到車頭。雷灝踩著剎車,下意識地一打方向盤,只見趴住車頭的兩條胳膊被力道一掀,摔出去。他停下車,耳聽得一聲巨響,一塊石頭砸向車頂,繼而躍下,彈跳,落在後車鏡上,鏡片碎裂聲里,雷灝心悸不已——下不下車?不,不要停車,順著那雪亮的通道開上去,離開,不理會她。改天她會羞愧於自己的無理取鬧。
地庫里的警報器在尖銳地拉響,刺耳的叫囂充斥整個車庫,那個拿石頭砸車的小歹徒雙手攥拳,在燈光下站成一個瓷娃娃,他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她的眼淚涌到他的面頰、嘴角。還有血新鮮咸熱的味道,她咬破了嘴唇,雙手依然攥成拳,在他的懷抱里劇烈地發抖,依然不曾哭出聲。
他只覺得這人生,何其痛楚,萬般無奈,萬般難堪,他想,其實不該帶她來北京的,當初太急切了,太想要攬緊這個人,讓她來到自己生命裡。根本上不應該把她帶到北京來。
他毫無理智地喃喃低語:「我們走好不好?離開中國,遠走高飛。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
這句夢囈裡的痛楚驚醒了她。她和他原本就沒有路走,非要尋一條路,就只有躲著藏著,她反正是見不得光的。她掙開來,對他喊起來:「你走!你走!我不要看見你!我不要上你的當!我不會上你的當⋯⋯」
你這個小瘋子!雷灝非怒非嗔,心裡絕望地回應。
「我不要這樣的命運,我也不要插足你的生活,你也不要毀我。」悲哀和怒火使她泣不成聲:「我只是⋯⋯這麼多年,我一個人⋯⋯我是不會要你的,我不要你這樣的未來。」
雷灝怔怔地看著她在曠闊的車庫裡一路奔跑,象一個試圖跑出獵人的射程、跑出命運的促狹陷阱的小灰兔。他想,她比他更明白,這一刻的衝動、這一刻對對方的臣服,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離經叛道,流利的謊言,左右敷衍,彼此對口不對心的支吾言辭,直至在窮途末路里耗盡最後一點心力——她比他更抗拒這樣的命運。
那隻灰兔飛走了。@#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