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恍惚地望著雷灝的臉,他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心裡,已經躲到了多年以後,那時候一切都已經成煙成灰,眼下這一刻太痛了,真相太酷烈!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又要生一個孩子!他和他強悍的妻子,他們的婚姻,這幾年她攪在其中,大家都不曾安寧過,他們已經有一個孩子了,如今,又要生一個──他們又要一起生了一個孩子⋯⋯她耳聞目染的,是雷灝一直在刻意地拉遠距離,在協商離婚,他們彼此拉鋸,錯綜糾葛,因為利益交涉太深所以彼此掣肘。從不曾想到,他們會在同一個屋簷底下,像每一對夫妻一樣,正常地生活起居。也許有怨有恨,同床異夢,然而,不妨礙,半夜裡伸出手去,摸到那具相熟的肉體,熱的,暖的,睡迷糊了,一時恢復不了白天的理智、防範、爭鬥。這熟悉的肉體,夜半摸過去,是辛酸得叫人淚下的⋯⋯朱錦無力地搖搖頭,她收住了眼淚,疲憊地說:你走吧。
雷灝打開門,訣別而去。他走到門外,又回過頭,看她一眼。他紅著眼圈,中年男子俊美的面容,帶著深深的倦怠和愁苦,人生把他磨損壞了⋯⋯當初在宋城,初秋的芙蓉花開得正好,燈火樓台,水榭間的戲台上,紅燭高燒,那時候她走上戲台,燈火樓台裡只被他的目光牢牢拴住,他憑廊而坐,目光癡癡地,盯著她,是一個男人的最癡情。如今,他走了,留給她一個破碎支離、眾叛親離、身敗名裂的人生。時間證明她,誤啟心扉總是錯的。一切都結束了,她從來沒有真正讓他明白,她有多麼不情願。她握住那把刀,燈光幽密的長長走廊,木頭護壁、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聲音,朱錦手裡握著的那尖利的刀刃,一言不發地刺進他的外套,所有的恨意都是她的力氣,刺進他的身體裡。刀尖觸到的都是溫熱的,布料,還有皮膚、血肉。
血漿熱熱的、濃稠的腥氣瀰漫在他們四周,彷彿玉蘭花的香味,暮春裡玉蘭花的香味,她的眼前甚至浮現出母親的面容。她抽出刀,血緣著刀刃的流線,急切地匯聚在刀尖上,落下去,是櫻桃的光澤。她刺中了他,雷灝護痛地捂著腹腔,無聲地朝著朱錦艱難地笑一笑,他依然邁動步子,運著自己負痛的身體,沿著長廊,向電梯走去。很長很長的長廊,幽深幽深的,沿路都是暮春時玉蘭花的香味,聽得見血漿沉重滴落的聲音,來自刀尖,也來自男人負傷的刀口。空氣裡噝噝地流淌著一種尖銳的物質,是歲月深處的一股寒氣在倒逆。朱錦握著刀,跟隨在雷灝的身後。長長的、恍惚的、幽深的長廊,她還有沒有力氣再在他的脊背上,補上一刀?
電梯門啟開了,裡頭是光芒燦爛的一間小房間,雷灝走進去,按下數字。
朱錦站在電梯外,輕輕地問道:「你去哪裡?」
雷灝向她艱難地笑一笑:「回家去⋯⋯我得回家去。」
電梯門合上了,朱錦握著刀,返身往房間裡走。依然是長長的迴廊。朱錦有一個殺手的抒情和冷酷。王家衛的電影裡有一句台詞:殺手也有小學同學。用在朱錦這裡──殺手也有閨中密友。朱錦撥打著羅衣的電話號碼。如果警察來抓她進監獄,如果她殺死了雷灝。羅衣可為她料理後事。畢竟,這個結尾是她能接受的,她所愛惜的女友,曾經所託非人,淪為小三的朱錦,終於不勝凌辱,奮起反抗,殺了一個辱她青春毀她名節的男人。剩下的事都可託付給她。殺人犯朱錦伏法後,將她的骨骸帶回和鎮,埋葬在母親身邊──想來羅衣一定勝任這樣的託付。
電話通了,裡頭傳來羅衣困惑的聲音:「哪位?」
朱錦默然了片刻,說:「是我。」
「朱錦?你給我打電話?哈,你終於打電話給我了。」那頭頓時喜笑顏開,滔滔不絕地說道:「北京下雪了耶,風雪交加。所幸明天我們要回老家去,還有一批行李要託運。四十多箱子書啊。你想一想邵書晟背著我都幹了些什麼?把我的買花錢偷去,私自建了個圖書館,我如今成押司了,專司押送⋯⋯一趟且不夠,他剛剛又對我招供了一點。」
這是她熟悉的羅衣,因為不忍心掛斷她的電話,也不忍心冷場,便滔滔不絕地滿嘴跑火車。
「我現在北京。你可以來燕山大酒店麼?」朱錦冷靜的說出房間號:「我可能殺了人。殺了那個人。」
羅衣那頭靜默了很久,很久,那樣愕然的靜謐,聽得見電波乾燥流淌過的聲音, 在那聲波裡彷彿又一個廣袤、荒蕪的原野,原野上空漫天的大雪飛舞,降落。朱錦失望地幾乎要掛掉電話時,那頭說話了,歡快、喜悅全不見了,蒼蒼地問道:「你是真的麼?」
朱錦笑起來,她又從自己的笑聲裡覺察到那股要命的譏諷。似乎她打這個電話只是為了證明自己這個行為的可笑,無價值,自作多情。她總是這樣自作多情,死到臨頭又被命運暗算了一把。命運這時候一定抱著雙臂在笑她的自作多情。光憑自作多情這一條,她就死有餘辜。
「這個時間應該不堵車了,我十分鐘之內到。你別害怕。不要報警。等我來,好麼?」那頭的羅衣冷靜極了。
朱錦握著刀坐在床頭,檯燈上的一道光照在刀面上,瑩黃的一道,刀尖上是櫻桃色的鮮血。朱錦回想起雷灝的傷勢,她傷了他的肺,是不是殺死了他?酒店的門鈴清脆地響起,叮叮咚咚,那樣清亮的聲音。沒心沒肺,無情無義,不管是殺人、通姦、苟且還是兩情歡悅,音樂都輕柔地連續響起。朱錦握著刀盯著門,她心煩意亂裡只有一個念頭在指點自己:如果是警察,要搶在前頭,趁手還是自由的,將刀送進胸膛──她不能活著受辱。那對夫妻,不會放過她的⋯⋯
是羅衣的聲音在外頭叫起來,朱錦,朱錦,是我!
朱錦握著刀,聽話地站起身去開門。羅衣走進來,穿著厚厚的橘黃色羽絨服,一頂橙黃明綠的絨線帽子包裹著圓圓的臉。她強作鎮定地綻開她的溫暖笑容,伸手攬住朱錦的肩膀,用力,將她沾血的身體結結實實地抱在懷裡,輕輕地拍拍她的後背:「沒事了。我在這裡。」
她環視一眼酒店的房間,打開衣櫃看看,又去了一趟浴室,回來問道:「他人呢?」
他走了──即便是一刀刺死了他,他留著一口氣,也要回家去,去向妻子表示,他是她的人,死了也是她的鬼。他最後一個行為,是徹底否定這一場,否定他對她的感情。他死都不肯死在她身邊。朱錦失神地道:「他走了,走了,全都沒有了⋯⋯」
羅衣接過朱錦手上的那柄刀,送到水龍頭底下,沖洗血跡。拽過一條雪白的毛巾,擦拭淨水跡,去拿了一個酒店的塑料袋,將那柄刀裝進去,仔細地放進自己的包裡。朱錦呆呆地看著她,囁嚅道:「你這樣會給自己惹麻煩的⋯⋯」
「沒事的。」羅衣向她展顏一笑:「我們收拾行李吧,你穿上外套。我們現在走。」
「去哪兒?」朱錦說:「我也許殺死了他。」
「那也是他該。你坐在這裡等著認罪伏法麼?什麼是法?誰更加下流?誰才是始作俑者?誰才是最終的受害者?他毀滅你沒罪,你給了他一刀,就該抓去蹲監獄?這是哪門子王法?在我看來就是垃圾。」
她將洗臉池台面上的瓶瓶罐罐掃進朱錦的包,又抓了外套給她穿上,脫下自己的圍巾給她圍好,見她一副木木的樣子,不耐煩地斷喝一聲:「放心吧,你殺不死他的。就憑你,一刀還想戳穿他?你要殺成了,這會兒酒店大堂就該成案發現場了。他只要沒死就不會報警的,他不敢報警!他老婆再凶,也不敢報警,鬧出來誰比誰更丟臉?」
朱錦跟著她走出酒店,坐上一輛出租車。羅衣說了自己家的地址,朱錦突然道:不,我不去了。我要去深圳。
「你去什麼深圳啊?統統一刀兩斷吧!你跟我回家去,明天我們一起回老家去,咱們南方,這時候多好的太陽。你別孤魂野鬼似地漂了,回家跟你媽好好地過年。」
朱錦淚流滿面,然而,還是決絕地搖頭,搖頭。無論是羅衣那溫暖的四合院裡的小屋子,還是母親在的老家,都是她最不要看見的。
她對羅衣說:送我去機場吧,我要去深圳。
她在大雪紛飛的機場和羅衣緊緊擁抱,告別。這一回,輪到羅衣流淚了。然而,她們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緊緊地,一次次抱緊對方,因為離別,也因為失而復得。
機場裡滿是人,因為航班晚點而滯留在機場的人群,鬧哄哄的,朱錦席地而坐,她相信,無論多大的風雪,一定會有一架飛機,把她帶回滿城花開的深圳。(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