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令人感到徬徨的,莫過於發現自己正在進行一件找不到意義的事……
國二那一年,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我除了第一堂課去補習班領了手提包與課本之外,其餘的時間完全沒有去上過課。每到補習的時間,我就提著包包,然後騎著腳踏車到附近的電動玩具店報到。
在那個電腦網路還不發達的年代,上網必須透過電話撥接的方式,速度慢、費用昂貴,而且也不普及,更遑論有「網咖」這種地方了。當時我玩的是那種一大台機檯,投十元硬幣、可以透過搖桿和好幾顆按鍵,操縱畫面裡的飛機或人物,如果順利過關或打敗對手,遊戲時間就可以繼續延續。
一開始我是跟著同學一起去玩的,後來自己也抓到了一些竅門,許多同學都希望我能教他們。突然間,我從一個只是會唸書、沒有什麼朋友的人,成了「會唸書、又會打電動的人」,身邊也開始圍繞著一群師長口中所謂的「壞學生」,在放學後請我教他們打電動,交換的條件是他們承諾保護我在學校不受欺負,甚至幫我出氣。
那種被眾人圍繞、被注視,甚至是被崇拜的感覺,滿足了我成長過程中常常是一個人玩耍、寂寞的感覺。從「一個人」玩到「一群人」一起玩,從老是被罵、被忽視到被眾人崇拜,對我而言,那是多麼不容易的突破!
漸漸地,有些同學也開始翹課不去補習班,跟著我一起逗留在電動玩具店。有幾次同學們的爸媽剛好經過,所以他們翹課的事情就一一被發現。消息慢慢傳開以後,同學們開始被下了「不許和胡展誥來往」的禁令。
印象很深刻,有一次隔壁班的陳大頭放學後跟我一起走進電動店時,被他早已埋伏在外的媽媽逮個正著。他媽媽當場大發雷霆、用力拎著他的耳朵走出去,一邊回頭看著我、一邊忿忿地對他說:「以後不准跟這種人當朋友,會被帶壞,知道嗎!」
聽到他媽媽說的話,我當下完全愣住。
記得陳大頭被媽媽一把拎走之後,整個電動玩具店只剩下我和正在噗吱撲吱狂扒便當的老闆。滿臉鬍渣、穿著泛黃汗衫的老闆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連一句敷衍的安慰都省了下來,彷彿他對這種店裡常常上演的戲碼早已司空見慣。
空蕩蕩的電動玩具店裡,除了電玩機檯傳來的音樂聲之外,那一句「不許和這種人當朋友,會被帶壞!」像是跳針似地在我的耳邊重複迴盪著。
突然間,眼前螢幕裡不管什麼招式、什麼關卡,對我都失去了吸引力。我停下了雙手、愣愣的看著螢幕,任由畫面裡的魔王輕鬆打爆我操控的服部半藏。
那陣子我覺得很愧對爸媽。畢竟他們雖然終日忙於工作,卻也沒有放任我們姐弟倆自生自滅,除了讓我們衣食無虞的生活之外,還相當關心我們的學習狀況,如果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聲名狼藉,他們應該會很傷心吧。
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天天往電動玩具店報到,繼續投幣、繼續打電動。有時候身邊依舊圍滿了同學,有時候只剩下我一個人。唯一不同的是原有的樂趣好像不見了,我只是重複著一種再習慣不過的動作。不去,好像怪怪的;去了,卻又渾身不對勁。
「世界上最令人感到徬徨的,莫過於發現自己正在進行一件找不到意義的事。」夢裡的白鬍子哲學家塔克坐在沙灘上看著夕陽,啜飲一口冒著熱氣的紅茶。
後來,令爸媽傷心的不是聽到同學的父母親怎麼評價我,而是補習班老師打到家裡的一通電話。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夜晚,我依舊在補習時間準時背著補習班的包包去電動玩具店「上課」。因為適逢學校段考,照常理講,補習班都會因為要複習進度而延後下課時間,所以我在店裡玩了一個半小時的電動後,還刻意到外面四處晃晃才回家。
才剛停下腳踏車,站在門口的爸爸雙手交叉在胸前對我說:「今晚有去補習嗎?」
「喔,有啊。」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心只想丟下補習班的袋子,趕緊和朋友去逛夜市。
「今天補習班教什麼?」爸爸的語氣突然充滿殺氣。
我立刻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勁,但是一時之間還不太確定他到底是因為今天的生意不好而生氣,還是發現了我的行蹤。但不管是哪一種,那當下如果承認翹課,鐵定會被毒打一頓。因此,極力否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今天補……補數學。」雖然下定決心要硬拗,我的語氣卻還是不免心虛。
「說!補什麼?!」爸的聲音之大,連隔壁鄰居都紛紛探出頭來關心。
「……」我站在原地,雙腿不停發抖。看來翹課的事情應該是被識破了。而且依照父親當下的憤怒程度,接下來不管我說什麼絕對都逃不過一場毒打。
「補什麼補?!老師打電話來說你根本都沒去補習,你給恁爸解釋看看!」爸爸氣得大吼,一手把我擋在家門口,然後一手抽出腰際間的黑色皮帶。
接下來,一陣凌厲的抽打如暴雨般落在我的身上。我閉上眼睛,避免瞄到那幾個正在一旁「關心」這過程的鄰居。不像是以前那樣被爸爸到處追著打,那一次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後一直掉眼淚。
心理學有一個名詞叫做「解離」(dissociation),意思是指一個人雖然正在做某件事情,但他的想法、感覺、情緒卻完全不在這件事情的情境中。
舉一個很可能在每個人身上都發生過的例子:在下班的路上,你滿腦子思考著同事可惡的嘴臉、咒罵著前面那些技術奇爛無比的駕駛,或者猜想著待會兒家裡餐桌上美味的晚餐,就這樣不知不覺之間,你已經開半小時的車回到家門口了,但你卻不會意識到自己剛剛是怎麼用右手換檔、用多少力道踩油門與煞車,或者你如何抄了一個精彩絕倫的快車。換言之,你並沒有全心全意在開車這件事情上,但你還是順利完成了「開車回到家」這件事。
那個晚上,我清清楚楚看見父親生氣扭曲的臉、手臂上因為用力而突起的青筋、母親站在一旁默默哭泣,任憑皮帶在我身上重重落下又高高彈起……,可是我聽不到聲音、感覺不到疼痛,我的身體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我彷彿只是眼前這場挨打秀的觀眾之一。
父親一句句的責罵像是完全不留餘力的拳頭,一記記重擊在我沉悶的胸口。我倔強著臉,許許多多的不滿不斷湧上心頭。
我為自己不能像別人假日常常和同學出去玩耍感到氣憤,為自己要做一大堆工作而抱不平,但是,我也為自己翹課去打電動而對爸媽感到愧疚。
接下來,我有好幾天都沒有開口說話,不管是在家裡或是在學校。不是因為對誰憤怒或賭氣,我只是不斷在內心困惑著這一年來,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你問我是不是真的很愛打電動?否則怎麼像上了癮似地翹課、天天泡在電動玩具店裡?
老實說,「打電動」這件事情只有一開始覺得好玩而已。後來當同學們的爸媽開始批評我、對我產生戒心,周圍的人群也逐漸散去時,電動對我的吸引早已蕩然無存。
從國小開始,因為放學後要寫作業、因為假日要到菜市場幫忙、因為被同學排擠,所以我很少有機會和同學一起出去玩;上國中之後這樣的情況依舊,加上不知道怎麼參與同學的話題,因此我的朋友總是少之又少。
我很寂寞,也恐懼寂寞。
所以我離不開、也捨不得離開。我不知道一旦離開這塊曾經帶給我人氣與成就感的空間之後,我還能不能再一次找到像這樣的地方,還能不能再一次被這麼多人注意到。我很害怕,當圍繞著我與電動玩具的同學都散去之後,我會重新被寂寞吞噬。
在那一段寂寞的時光裡,我像是被拋擲到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暗世界裡,任由身體毫無目的地漂浮、前進,或者停滯。即使還能呼吸,卻感覺到接近窒息的窘迫。◇
——節錄自《遇見,生命最真實的力量:一個諮商心理師的修練筆記》/聯經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胡展誥,諮商心理師,2014年在台南的山區展開諮商工作的旅程,在工作中同時實現了可以騎車亂跑、也能聽見許多生命故事的夢想。工作之餘熱衷演講與寫作,所撰寫親子教養與心靈成長文章,刊登於各報章雜誌及網路平台。
責任編輯: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