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2019年05月15日訊】(接前文)
(六)
七歲我隨學校下了鄉,當了戶長,操持起這個「大家」: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窮啊,苦啊,啥也沒有哇,啥都不會呀,對這些城裡來的孩子太難了!
東北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一口吐沫吐出來,還沒落到地上就成冰了。戶裡沒柴燒,從社員家齊上來的柴火都是濕的,一燒都冒水。灶坑不好燒,倒煙,嗆得鼻涕眼淚的。好不容易「哄」熟一頓飯,那炕還是冰涼的。戴著皮毛帽子睡宿覺,帽邊都是哈氣霜。實在凍得受不了了,起來,圍著集體戶跑幾圈,跑熱了,再鑽涼被窩裡接著睡。夏天看青,就在苞米地裡燒青玉米,大家都不回戶,因為戶裡沒吃的。吃燒青玉米,嘴巴上、臉蛋上弄得糊拉巴黢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嘲笑著,笑中帶著淚。從公社糧食所打回來豆油——一個月一人一兩,裝在瓶子裡,放在窗台上,陽光下黃亮亮的,真想一口把它喝下去。晚上沒有油來點燈,我就到大隊部的柴油桶裡「偷」柴油。在跳動的燈苗下讀書——從社員煙笸羅裡「救出」的《紅樓夢》,燈下,背下了小說中所有的詩詞曲賦。早晨一看,鼻眼、眼角都是黑的。記得教書後一個中午,老師們吃午飯,記不得從哪引出的話頭,說到下鄉的那段日子,教研室裡哭聲一片。「蹉跎歲月」中,哪家,哪個人不都有一本苦難經啊!
最苦的日子裡,我得謝謝奶奶呀!集體戶男生女生都哭過,就我挺著沒掉過淚。咬著牙,奶奶的剛勁兒、忍勁兒、韌勁兒,肯付出、不計較,多幹活,少說話,對誰都一樣的平衡……奶奶教給我管家的本事都用上了,而且真好用,使集體戶走過了最艱難的第一年,而且收穫還挺大。
生產隊當年開水渠,引松花江水種稻田,秋收後一半口糧是大米。同學趕著馬車把我送上火車,到了長春站,下站台,過地道,坐電車,還要走一小段路。我左肩扛了五十斤大米,左腋下夾了五十斤大米;左肩一個書包是二十斤豬肉,右肩一個書包是二十斤飯豆,就自己扛回了家。一家人樂的呀!我樂,奶奶媽媽都樂呀,大了,能為家裡做點什麼了,過年有大米豬肉吃了。過後了,想想啊,那時候看日本電影《望鄉》,日本軍妓是苦,可她們有白米飯吃啊!看著電影,肚子咕咕叫,嘴裡流口水。渴望,渴望這個肚子這張嘴,這是唯一的慾望。餓怕了!現在,看著地上的兩袋子大米,我家也有了!當晚燜了一鍋大米飯,滿屋飄的飯香味。奶奶把肥肉烤成油,裝了一小壇。油羧子蘸鹽末,太好吃了!
可第二天,我就開始嗑,一嗑就帶血絲。奶奶安慰我:「不要緊的,壓的,過兩天就好了。人哪,得學著有點鋼條兒。」
鄉下什麼活兒都干,有一天,隊長讓平墳,說是墳占了地,地連不成片,機械化不方便。平墳算輕巧活,去的都是女社員,一人一把鍬。拄著鍬站在幾個墳頭前,誰心裡都有點怵的慌,誰都不肯動第一鍬,就這麼僵著。婦女隊長邁前一步,挺了挺肩,衝著墳包說:「死人死人你別見怪,這是農業學大寨。」順口合轍,大家一下就笑了,也開始動了鍬。
掛鋤回家,和同學聊天說起這件事,權當笑話了。
奶奶在旁邊聽到了,問:「那墳沒人認嗎?」
「沒聽說。」
「那屍骨重新入土了嗎?」
「沒有,就亂撇了。還有首飾什麼的,社員就撿回家去了。」
奶奶把著床頭的手有點抖,嘴唇也哆嗦了。
「地是連上了,莊稼長起來,墳地的莊稼高出好多,跟墳包似的,一眼就能看出來,社員們叫綠色的墳頭。那兒磷哪、鈣呀多,所以……」
我還興致勃勃的說著,奶奶出屋到院裡去了。我和同學眼神對視,不知道又觸到奶奶哪根神經了,可馬上緩過神來,爸爸死了,連骨灰都沒留下,那個時候,「黑五類」沒資格留骨灰的,灑在了朝陽溝。這挫骨揚灰的事,還有比這再刺心的嗎?可奶奶告訴我,什麼事都別露在臉上,裝在心裡就行了。
那以後,奶奶開始給自己準備裝老衣服,繡花的鞋,繡花的鞋底,藍色的大褂,黃色的繡花枕頭……。看著這些,我心裡鬧的慌,「奶奶,你這是幹嘛呀!?」
奶奶很平靜,「趁自己還能做,打點好了,省得你們到時候沒抓手。」奶奶用白布包起來,放到箱子的一邊,告訴我們在這兒呢,省的手忙腳亂的。那以後,奶奶到我和妹妹家住,都帶著她的白布包,就放在枕頭邊上。
下鄉的第三年,我惹了把禍。集體戶男女生搞對象,男生和我同班,化學課代表,我是數學課代表,我們從來都是班裡前四名。那個女生到集體戶已經搞了幾個對象,行為也不檢點。我勸男生和她搞對象不合適,不是一路人。誰想到「熱戀」中的人怎麼那樣啊?好賴都不懂了!他把我的話告訴了那個女生,於是在他們的慫恿下開了我的「批鬥會」,把我圍在中間,有的沒的什麼都說,那場面,純純粹粹「大批判」的再現。不贊成的同學把隊長找來才制止了。過程中我異常的冷靜、平靜,聽著、看著他們的「慷慨激揚」「義憤填膺」,我也把來龍去脈搞清楚了。我真的「喜怒皆不形於色」,這也讓他們很意外,但一股內火憋在心裡,開始發高燒。我到其它集體戶,找到最好的朋友,狠狠的哭了一場,之後回了家。集體戶同學也回過味來了,都跟我回來了,說了原委,賠禮道歉。
奶奶聽明白了,說:「有句老話:寧拆一座橋,不拆一樁婚。這事不該管!」
「為什麼呀?他們太不像話了!在炕上亂軲轆,鬧的太過於了。集體戶新生剛來,看著老生這樣,把戶風都敗壞了!」我在說理由。
「管是得管,得看怎麼管。你不知道他們的因緣,能不能成夫妻。管錯了要惹禍的。」奶奶嘆了口氣,「唉,以前哪,這婚姻是要看屬相、批八字的,還得講門當戶對,不拜堂倆人是見不到面的,哪有這傷風敗俗的事兒!世道變了!唉……」奶奶搖著頭不再說什麼了。
「管好自己吧,咱不在集體戶搞對象,也不可能在那兒安家,等抽調回城再說。」媽媽囑咐著。我聽話。
(七)
那年,煤場子黃了,但還剩很多煤,鄰居就用麻袋、小車往家弄。妹妹也弄回來些,堆在大門口的牆邊,還擺了一圈磚。奶奶看見了,說:「不好!這不好!」妹妹說:「大家都往家弄,反正也不要錢。」奶奶板著臉,「人活著得有骨氣,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這不是錢買來的,早晚有一天得還回去。」從小,我們姐弟就沒有占便宜的概念。
七六年文革結束,我也從農村抽回來到了工廠,在別人眼裡看來工作還挺好,可我不甘心哪!七七年恢復高考,我報考了。好多了解我家裡情況的都勸我,上面有倆老的,下邊有倆小的,你剛工作可以幫家一把,考學走了,老人能同意嗎?可我心裡有數,奶奶可不是目光短淺、心胸狹隘的人哪!她可是盼著孫兒們都榜上有名,好給家抬高門檻呢!真不出我所料,小時候的夥伴們在我家一起複習,奶奶在圍裙上擦著手,樂呵呵的說:「你們好好考,考狀元,考舉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奶奶給你們擀麵條吃。」我們還爭氣,都上大學了。
七九年,父親的問題平反了,「帽子」沒了,我們也再不用被「黑鍋」壓著了。經濟上也有了些保障,奶奶一直供到養老送終,弟弟妹妹一直撫養到成人。十年哪,奶奶挺過來了!我和弟弟都在大學讀書,妹妹中學還沒畢業,陪奶奶的時間就都是她了。每月到統戰部取「工資」都是妹妹,這是她最不願做的事。我們的爸爸,奶奶的兒,永遠永遠回不來了,「傷」已經深深的刻在了心裡,沒有「痕」,沒有「疤」,什麼時候觸碰都是帶血的,那是用錢補得回來的嗎?奶奶閒下來的時間多起來,還是坐在床邊,看著對面的樓——父親墜下去的地方。
大學畢業後工作了,也該談婚論嫁了。找了個對象,方方面面都挺好,就是有點瘦。奶奶覺的他身體不好,可我並沒拒絕。這大事家裡得做主,爸爸又不在了,奶奶就把大姨夫和叔叔找來了。他倆看過小伙子後,大姨夫問我:「他能拎動一桶水嗎?」叔說:「身體可是第一位的。」得,老人們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就拜拜吧。
後來認識了現在的丈夫,接觸沒幾天,他爸爸派親屬和手下的工作人員把我家查了個底朝天,從街道鄰居到爸媽的工作單位,從我上學、下鄉、當工人、當老師,查了個遍,有的就是坐在收發室裡和熟悉我的人嘮。這下我就知道了,那個氣呀!「我倆還都沒嘮到結婚的事呢,他家這是幹啥呀?!弄的好多人都知道了。」
媽說:「他家老人是對兒子婚姻大事負責任,看來家風不錯的。」
「那我也得這麼調查調查他!」我賭氣的說。可心裡一酸,爸不在了,哪能像他家那樣調查呀?我找誰呀?
「不用的,我覺的這家可以嫁!」奶奶給定了砣。
有一天,同學到家去串門,問奶奶老了跟誰過呀?弟弟?妹妹?奶奶的回答讓她很吃驚——「我還得和她媽在一起。」
「您老就一個孫子呀,怎麼不和他過呢?」
奶奶嘆口氣,「這年月呀,也就不管孫子孫女啦!孫子上大學在外地,工作在外地,成家了也在外地。這緣分哪,有近有遠,有長有短,有聚有離,孫媳婦啥樣說不好,沒在一起過過日子,指望不上啊!」
「你的兩個孫女婿都挺好的,咋不和他們過呀?」
「是挺好的,和現在的孩子們比是挺好的,可都……」奶奶又是話到嘴邊留半句了。
同學問我:「大奶是什麼意思啊?姨又有人家了!好像不是老糊塗了吧?」同學不解呀。
後些年哪,尤其是後些年,我逐漸的開始懂奶了:奶奶的選擇也讓我恍然大悟——奶奶在守著舊禮數,媽媽還因循了好多舊禮數,我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舊禮數了。
(八)
奶奶從山東出來再沒回去過,最後這幾年,她卻常念叨起山東。
「山東好哇!山東冬天不這麼冷,夾襖就可以過冬了。」
「登州府,離蓬萊近,好地方,靠海,就十多裡路。」
「山東黃縣啊,買賣人多,會做買賣,不欺人。你爺爺也是買賣人,想你爺爺了。」
「山東有祠堂,家族都有祠堂,按輩排下來的,一輩范一個字,過年時家家都祭祖。」
「山東是出聖賢的地方,孔子孟子都在那兒,後代都在那兒。」
「山東不叫村子,叫疃,疃裡立的貞潔牌坊,給貞潔烈女立的牌坊。女人哪,得守婦道。」
……我知道,奶奶大限不遠了——她想起了祖,想起了根。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奶奶的性情變了,變得刁鑽古怪苛刻。我每天下班,先到奶奶家看幫著做點啥,興沖沖的奔著去了,可每天都是含著淚出的門,她的話那麼讓人扎心。媽媽也是,妹妹也是。我們知道,奶奶老了,一生的艱辛、困苦,身心的痛,不發在親人身上還能朝誰發洩呢!這輩子,我們欠奶奶的太多了!
也記不得奶奶從什麼時候開始離不開藥了,索米痛、正痛片,從半片、一片,到一片半、兩片,渾身哪兒都難受,天天靠藥挺著。每年都要住回院,但都沒什麼大毛病。妹夫在醫院工作,又住在醫院家屬樓,妹妹接奶奶在她家住,照顧起來更方便些。
九五年我大病一場,因禍得福啊!我、母親、妹妹、女兒都在大法中修煉了。我們放師父講法錄音給奶奶聽。我問奶奶:「聽明白了嗎?」奶奶點點頭:「明白,得做好事,祖上積德。」
「對,咱這輩子苦哇,但吃苦是好事啊!這是師父說的。」
「這輩子苦點兒,下輩子就得好了。」
「奶,你相信有下輩子?」我問。
「有啊!上輩子做惡,這輩子當牛馬;這輩子不幹好事,下輩子做牛馬。人哪,有來世有前生,三生啊三生,舉頭三尺有神明,看著管著哪!」
我們得法後身心的變化是奶奶看到的,她還叮囑我們「修行!好好修行!」
去世前一年,妹妹眼見著奶奶靠著門框坐在了地上,股骨頭裂了。妹夫和奶奶商量,咱做手術不?奶奶說:「做手術?我都這歲數了,臨了臨了還挨一刀?不做!」奶奶下不了地了。在床上整整一年,一天不差,整整一年。
(九)
九八年五月七日早,妹妹打來電話,告訴我奶奶走了。半夜,妹妹還到奶奶屋裡看她。奶還說:「我沒事,你睡吧。」可早晨就這樣悄悄的走了,走的那麼安然。終年八十八歲。
清晨,細雨濛濛,仿佛都在為這位善良的老人送行。
當晚,我打坐定中見到奶奶,身著月白色長裙,滿身珠光寶氣,飄逸著長發,冉冉而升。然後是天國世界的大門打開,一對童男童女出來,到十字路口向下張望,張望。那童子背著天國大門的鑰匙,鑰匙大得快和童子個頭一般了。就在頭七、三七、七七這三個日子裡,看到同樣的情景:奶奶在往上升,往上升。到了一層天界,就出現一群天兵天將,橫著刀叉劍戟,攔住去路。奶奶喊我,「涓兒啊,他們不讓我過去。」我馬上求師父,就見天兵天將頓時隱去了。我知道奶奶一定去了好的地方,因為她一生善良、吃苦,因為她的後輩們得了大法,因為她同樣聽到了法音。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越來越理解奶奶尊奉的「老令」和「舊禮數」了。——恪守著這些傳統,活著,做一個順應天命、頂風而站的人;走了,才能回到生命的來處——真正的家。
責任編輯: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