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齊王返京(1)
話說伍鎮聰與朱公公日夜兼程,趕往京城。兩個各騎一匹快馬,三日內已到京城郊外,伍鎮聰卻是放慢速度,不似前兩日一般發足狂奔,這倒緩了朱公公的氣力。是日日頭強盛,兩人坐在一棵樹下歇息,各自飲了些水,吃些乾糧。
歇了一會兒子,朱公公欲上馬前行,卻見伍鎮聰並無半點趕路意思,還在樹下乘涼,不由得異想:「齊王兩日來日夜兼程,可見歸京心切。為何到了王城腳下,卻又不急於面聖了?莫不是這十幾年來積壓心底之怨,還未消除。待我來說開導一番,為王上分憂。」於是乎,復又坐下,道:「齊王殿下,可知王上為何此時召你回宮?」
伍鎮聰道:「聖旨有雲,北平王遇刺身亡,北疆無人鎮守。」
「齊王可知,北平王爺遇難何處?」
伍鎮聰心想北平王身為胡人,經先帝戰降,已歸順朝廷,鎮守北疆多年,自然應當在北疆,便道:「自是在北疆無誤。」
朱公公嘆道:「非也非也,北平王是於王城禁宮之內,遇刺身亡的。」
「噢?」伍鎮聰眼神疑惑,道:「願聞其詳。」
朱公公便將北平王夫婦千里探親、皇甫恩准寒山集歸鄉、六弦君子刺殺皇甫、北平王夫婦不幸遇難、少世子瘋癲等事,一一說了。伍鎮聰聽完之後,長嘆一聲,感慨道:「吾,真是離京太久了……」
朱公公抹下眼角,道:「整整十八年了。」
「你還記得?」
「咱家怎會忘記,莫不是十八年前齊王為大局犧牲,王上怎會得武平王之助,平定外戚干政之亂?」
「王上……吾一別十八年,王上今年該有二十五歲了吧?」
「正是,年前便娶了郭絡羅的掌上明珠,立為王后。」
「郭絡羅……呵,舊朝五大臣,都還好麼?」
朱公公想起武平老王爺自盡一事,登時如鯁在喉,不便在說,只吐出一句:「齊王殿下回去便知道了。」
伍鎮聰點了點頭,道:「十八年了,不知王上現在是何等樣一位人物?」
朱公公笑道:「齊王何必問咱家,面聖之刻即見分曉。」
伍鎮聰朗笑一聲,忽而面色如鐵,道:「朱公公方才所言,何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行刺王上?」
朱公公道:「原都是忠心耿耿的朝臣,卻受禁曲蠱惑,成了大逆不道的弒君敗類。」
伍鎮聰道:「何為禁曲?」
朱公公將禁曲之事敘述一番,聽得伍鎮聰一位戎馬半生的沙場悍將,也聞之色變:「如此駭人禁曲,早該禁絕,為何已過三年,還在蠱惑人心?」
朱公公嘆氣道:「這也正是王上憂心之事,除此以外,祁連山一夥叛軍也無視天威,肆意擴張,王上寢食難安之處,唯咱家可曉……」
伍鎮聰道:「如此,為何不早日將吾召回?」
朱公公道:「齊王有所不知,朝堂派系複雜,功臣倨傲,小人鑽營,王上平衡之尚難,若無故為你平反,一者會將矛頭指向武平王,於情不利;一者更添局面混亂,於勢不利。王上每對咱家提起殿下,莫不遺憾嘆息。」
伍鎮聰道:「外有叛軍,內有亂臣,王上實屬不易。但是,想來王上以八歲之智,便能想出李代桃僵之計,他日定能彌定叛軍,清平朝綱。」
朱公公道:「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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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敘舊之後,二人便又上馬前行,走了半里,卻見前方樹林,停著一隊人馬,見他二人遠遠而來,便都下馬,分立道路兩旁。朱公公立時策馬,奔至前方,下馬叩首。伍鎮聰見狀,也同樣動作。只見陣仗深處走出一個青年,五官俊朗,神色泰然,隱隱有威懾之感,料定應是王上,便立時叩首道:「臣,伍鎮聰,叩見吾王,萬歲萬萬歲。」再一抬頭,卻見那青年閃身一側,同他一般單膝落地。那少年身後之人,王之威儀,令人不敢直視。
皇甫走上前來,雙手將其扶起。伍鎮聰這才看清楚,昔日那少年天子,如今已成為萬人敬仰的九五之尊。只見他嘴邊噙著暖笑,解下披風,罩於伍鎮聰身上,道:「齊王一路風塵,千言萬語,先與孤同飲此杯。」
侍衛呈上美酒尊爵,皇甫斟滿,飲了一大口,遞給伍鎮聰。伍鎮聰雙手接過,一仰而盡。「好。」皇甫爽朗一喝,命人牽過御馬,執轡交予伍鎮聰手中,道:「孤尤記得愛卿獨愛寶駒,這匹汗血寶馬,是為孤之坐騎,今日命其迎你回宮。」說罷,逕自跨上另一匹白馬。
適才披風飲酒之舉,伍鎮聰早已感恩無盡,現下又賜騎御馬,種種關懷舉動,令伍鎮聰心頭一熱,感激涕零。二人並轡而行,皇甫道:「這許多年來,齊王可安好麼?」
「好,好。」
皇甫側眼一望,但見他一手執轡,一手撫摸馬鬃,道:「好馬,真是好馬。」皇甫會意,隨即道:「北疆沃野千里,可有何種良駒?」
伍鎮聰道:「哪裡有馬?滿眼是綿羊。」
皇甫聽罷,哈哈大笑,道:「孤倒要看看,齊王之騎術,是否荒疏了?」伍鎮聰聽罷,心神一凜。只聽皇甫大喝一聲:「去。」一鞭擊於馬臀,伍鎮聰連人帶馬,頓如離弦之箭,一躍千里。皇甫對眾人喝道:「跟上了。」說罷便揚鞭打馬,絕塵而去。
汗血寶馬發足狂奔,伍鎮聰只覺從未有過的狂放不羈。久經沙場的意氣風發,一瞬之間,仿佛全部回歸意識。他心內愈跑愈是歡暢,戎馬生涯的回憶,一一再現眼前,便至王城腳下之時,酣暢淋漓,心內只覺得自己又是真正的齊王了。
寶馬駐足,伍鎮聰擦了下額頭,回首一望,卻是一個人影也無,心內大罵自己:「糟糕,這汗血寶馬一日千里,自己只顧狂奔,卻將王駕拋在腦後了。」掉轉馬頭,正欲返回接駕,卻見遠遠一人一騎馳來,白馬如踏飛燕,轉眼便至眼前,正是皇甫。面色通紅,喘息片刻,道:「齊王果然風姿不減當年,孤輸了。」
伍鎮聰忙拱手道:「王上承讓了。」皇甫爽朗一笑。伍鎮聰向皇甫身後一望,竟無一人跟來。心想:「天子與我賽馬,也將自身安危拋到腦後了。」武將最喜勇士,單憑這份豪氣,已讓人刮目相看。隨即轉念:「勇氣可嘉,但身為天子,孤身犯險,未免有些輕率。」遂道:「王上萬金之軀,怎可輕易脫離大軍保護,何況日前叛軍刺客……」
皇甫微微一笑,斷道:「誒,齊王此話差矣。有愛卿在此,孤又有何可懼?」伍鎮聰聞言,方知皇甫對自己之信任,從未衰減。敢將生死相托,這份信任勝過一切讚譽賞賜,人,頓時眼眶酸澀。
便在此時,遠遠又有一騎奔來,正是方才那俊朗青年。皇甫看見來人,便似喚了熟極玩伴一般,隨意道:「納蘭,這次你可是來得慢了。」
「納蘭庭芳?」伍鎮聰登時眼前一亮,當年武平王年幼的長子,如今也已長大成人,想來自己這十幾年歲月蹉跎,不覺嘆了口氣。
納蘭庭芳拱手道:「納蘭庭芳,見過齊王。」伍鎮聰胸內情緒激湧,連讚數聲,道:「老王爺,可好?」納蘭聞之,心內激慟,握緊馬轡,一言不發。見他如此,伍鎮聰已猜到七八分,再要開口,卻聽皇甫道:「究問,不在這一時半刻。齊王返京,一路奔波,今日孤特設下洗塵宴,為你接風。無論喜悲,今夜一醉,明朝再問。」
「好。」伍鎮聰沉氣一喝,道:「今日,吾捨命與二位一醉方休。」
說罷,三人齊齊進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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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雪漫無目的,獨自在草堂閒逛,失神一般。
小侯道:「昭雪姐姐,那日你為何事在神醫門前哭呢?」昭雪想起自己失態之舉,登時面紅,道:「沒,沒什麼。」小侯道:「趙大哥都告訴我了,你不肯學《滿庭芳》的曲譜心法。」昭雪面色更紅,道:「學了又有何用?能相救白大哥麼?」
「或許能呢?沒有試過,怎知不行?」小侯道。
昭雪道:「小侯,神醫醫術了得,卻不肯給人治病,你知道這是為何?」
「我也不知道,自我來此地學醫,就只有趙大哥一個人在治病救人。」
昭雪道:「我隱約記得,那日趙大哥稱我師妹。他不是神醫的弟子嗎?」
小侯抓了抓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忽一轉念,補道:「興許像我小侯一樣,砍柴有砍柴的師父,學醫有學醫的師父。」
昭雪緩緩垂下頭,道:「你說的有道理。」
小侯又道:「昭雪姐姐,你為何不學那心法呢?你可知,趙大哥央求神醫幾次,神醫都不肯給他看一眼呢。」
「噢?」昭雪心想:「若趙大哥也是景……那位琴先生的弟子,卻為何神醫不給他心法呢?」
趙啟迎面而來,昭雪道:「趙大哥,你是景陽先生的弟子麼?」
「正是啊。」趙啟微笑道。
昭雪又問:「請問神醫,與景陽先生是何關係?」
「神醫先生與師父是多年相交的好友。」趙啟道。
昭雪道:「趙大哥,你可知神醫先生,為何不救人呢?」
趙啟道:「我聽師父講過,神醫自幼聰明絕頂,四處懸壺濟世,救人無數。幾年之前,神醫的師父患上了一種奇特病症,眾弟子均束手無策。神醫翻遍古今醫術,終於摸索出一個解方。但此為醫界首例,神醫亦無把握,不敢施治,唯恐閃失。」趙啟說到此,忽而一頓,引得昭雪追問:「後來呢?」
「後來,神醫在師祖的鼓勵下,終於放手一試,結果……」
「如何?」
「結果,非但沒有治癒,反而引動加速病發,師祖不久便仙逝了。自此,神醫便不再治病救人了。」
昭雪聽罷,心中難過,喃喃道:「怪不得,神醫如此堅持,如此決絕……」趙啟見她出神,轉身欲走,不料她噗通一聲跪地,惹得趙啟一驚,連忙道:「師妹快快請起。」
昭雪雙目含淚道:「趙大哥,神醫也是你的師父,求你想個法子,請神醫相救白大哥。」說罷,伏地不起。
「昭姑娘,你何苦為白某如此?」循聲望去,只見白門柳手持竹杆,一步一撐走近。昭雪登時泣不成聲,起身攙扶白門柳,卻不看他,只道:「白大哥,你是昭雪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怎能眼睜睜看你……」
輕輕一語,卻似千金之重,白門柳心內酸楚,想不到這個小姑娘,竟將自己當作唯一的親人了,便是微微一笑,道:「白大哥不會死,你放心吧。」說罷,對趙啟微微拱手,道:「白某想求見神醫前輩,可否請先生引見?」
趙啟拱手回禮,道:「不敢當,在下趙啟,白大俠有禮,請隨我來。」說罷,在前引路。三人行至後院,卻見神醫房門之前,站著四個人。一人是小侯,一個是婦人,另兩人抬著一副擔架,上面蓋著白布。
小侯見到趙啟,奔將過來:「趙大哥,這個婦人好不講理,硬要神醫救她相公,我擋不住。」趙啟安撫他道:「無事。」說罷走到婦人身旁,拱手道:「可否讓在下觀視病者?」那婦人點了點頭,指了下擔架。
趙啟掀開擔架上的白布,觸目瞬間,不禁驚呼,惹得眾人摒息。隨後,雙眉緊鎖,蓋上白布,對那婦人道:「此人所患絕症,早已病入膏肓,神仙難醫,你們還是給他準備後事吧。」那婦人一聽,頓時嚎啕。
抬擔架一人道:「我們早知老爺病重難醫,聽聞神醫大名,這才慕名而來,懇請神醫為我家老爺診治。」
趙啟道:「不知幾位聽何人所說?」那抬擔架二人對視一眼,便一言不發了。
靜寂之刻,屋內忽然傳出神醫聲音:「啟兒,將此人症狀道來。」趙啟面現難色,頓了一頓,絕難啟齒一般,吐出幾個字:「師祖病症,一模一樣。」
「啊。」昭雪不禁驚呼出聲,隨即捂住嘴巴。白門柳示意她不要做聲。
神醫又道:「白大俠也在此。」
「白某見過前輩。」
「嗯。」神醫答應一聲,似是沉吟,又似自語道:「相同的病症……」忽然話鋒一轉,道:「人生,總該向前看的,你說是吧?」眾人皆望向白門柳,不知神醫所云何事。白門柳亦心內詫異,只有昭雪默默低下頭來,心有所思。
眾人詫異之際,忽然房門大開,射出無數道耀眼金光,眨眼之間,消失無跡。眾人皆感神奇,忽聽一抬轎人道:「老爺不見了。」眾人無不摒息,不敢言語,時空仿佛靜止,只能隱隱瞧見房內金光閃爍。大約一炷香功夫,房門大開如前,復又關閉。眾人定睛一看,病患已然回到轎上。
「師父。」趙啟奔至門口,道:「師父,您無恙乎?」「吾無事。」神醫回答,聲音卻不似之前一般沉穩有力。再見那病患,躺在竹轎之上,紋絲不動。婦人走上前去叫喚,眼見他面頰漸漸恢復血色,心頭燃起希望。忽然,只見那病者吐出一口惡氣,竟緩緩睜開雙眼,但見眼前人,喚了一聲「娘子」。那婦人不可置信,欣喜若狂,二人相擁而泣。在場眾人無不稱奇,只見那婦人在神醫門前拜了又拜,千恩萬謝神醫救命之恩。
昭雪見此奇景,當真不可置信,喃喃自語:「真的,就這樣救活了?」眼見那病患慢慢起身,由婦人攙扶著拜謝神醫過後,雙雙歡喜離去。昭雪呆立片刻,突然恍悟一般,匆匆離開庭院,竟忘記自己是來求神醫相救白門柳性命的了。
眾人見她如此舉動,均感詫異,忽聽房間內幾聲乾咳,一聲嘔血。趙啟心急如焚:「師父,您無恙乎?」神醫道:「無妨,為師自行調息即可。我答應過景陽,要將《滿庭芳》的曲譜心法親自交給昭雪,啟兒,你拿給她吧。」話音未落,屋內飛出一本曲譜——上書「滿庭芳」三個金字,曲譜心法即在其中。
聽師父言語似交代後事一般,趙啟不禁眼圈發紅,捧著曲譜往昭雪房間去了。轉眼庭前只余白門柳一人,他心思神醫治此異症定然消耗甚重,自己不便叨擾,便欲舉步離去。
「且慢。」神醫緩言道。白門柳止步拱手,道:「神醫仁心,治此異症,想必消耗甚重,還請保重,白某告辭。」話音未落,卻聽室內傳出聲音:「陳年舊疾而已,白大俠不必擔憂。敢問白大俠,對你下毒的妖婦毒姥姥,現下作何種打扮?」
白門柳道:「其人形貌極為醜惡,全身黑衣,看起來六十上下。」
神醫道:「嗯,白大俠所中正是此妖婦之玄毒。請你三日後來此,我自有解法。」
「多謝神醫,那白某便在此叨擾了。」
「白大俠請自便。」
話說昭雪匆匆離開後院,獨自坐在草堂一處幽靜所在,細思:「那神醫當初失手害死了自己師父,便是心頭自責不已,才心灰意冷,不再治病救人,但他今日又為何醫治那病患?相同的病症,此次他卻是治好了的,想來神醫多年苦思,亦沒有白費,終於了了一樁心願。只可惜要是他當初也有今日的本事,他的師父也不會死了。」念及此處,便是一聲嘆息,自問道:「神醫他究竟原諒自己了麼?」
「做人總要向前看,你說是吧?」
「這句話,他分明是說給我聽的。他必是放下了內疚與自責,才會說出此話。然也,若非如此,他也終究不肯治病的……身為神醫,自當是濟世救人。現下,他該當在為白大哥診治了吧……」
原來放下之後,也是一片天地暢快,澄明境界。「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選擇原諒自己呢?」日已西斜,昭雪踱步回房,卻見《滿庭芳》的曲譜心法,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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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