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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散文:一 夜 驚 夢(2)

作者: 蘭 心

道路以目
眼裡是無盡的悲涼

2000年9月26日,夜色濃稠,天空如暗黑的大海。我家那兩間小小的斗室,正如一葉扁舟。當巨浪如山頭峰起,即將暴雪一樣席捲而入, 我們一家三口正圍坐燈前,或手執一卷,或低頭書寫,一室靜謐,只偶爾有翻頁的聲音。

門「砰」一下被踢開,四五個彪形大漢一擁而入,面如寒霜,目光如炬,「你是XXX嗎?」

先生猶疑地站起身「是,我是。」「我們是縣公安局的,你被捕了!跟我們走!」

我和兒子驚懼相顧,只見一邊一個公安,將先生架起就走。我急步跟上,走過院子裡短短的青磚小路,臨近小鐵門,在深深的門洞裡,我聽到低低的喀嚓聲。手銬!手銬!我竟然聽到了手銬的聲音!我心驟然一跳,周身即刻拘緊,好像自己也被銬住了一樣。被公安架住胳膊的先生,此時猛地回頭:「看好孩子!」 聲音裡有一絲淒厲。面對著那幾個黑黝黝的身影,我聽見自己的回答居然從容鎮定,「你放心!」

一夜驚夢。我抱著七歲的兒子,孩子還小,不太通世事,倒也一夜好睡,鼻息沉沉。沉默。沉默。石頭一樣的沉默。我第一次知道沉默居然是有形狀的,鼻音咻咻,彷彿觸手可及。我和兒子沉默度日,不笑,也不哭,只是絕口不提失踪的那個人。

先生被送去勞教的那一天,正是10月1日,小城處處張燈結彩,絢爛繽紛。菊花開得那麼黃,黃得刺目,串紅又長得這樣紅,紅得彷彿在滴血。

幾天後,我平靜地接過先生工作單位送來的勞教通知書。時間:三年。地點:山東省第二勞教所(淄博市王村)。

我馬上去向高中同學請教,他和先生一年考取律師資格。我想徹底從法律上弄明白,他到底犯何天條,罪該幾等。

先生是本省第一批被勞教的法輪功學員。聽說,因為有人用英語向海外寫信,其中披露先生在看守所挨餓受凍,給人打斷肋骨。省裡聞訊大怒,下令嚴懲。

老同學也是第一次接觸法輪功的案子,有些迷茫。於是著手從《憲法》《刑法》《刑訴法》開始,引經據典,翻閱條文。半晌,老同學從紙堆裡抬起頭來,眉頭緊皺:「奇怪了,從現有的法律條文上來看,法輪功竟然沒有刑法上的罪名。煉功無罪,信仰無罪,上訪更是中國公民的正當權益。再者,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勞教制度本身反而是違法的。」

乍聽之下,宛如五雷轟頂。無罪?無罪? 那這些年的拘留,軟禁,監視,勞教,貶職,罰款,雪片一樣的批判文章,箭矢一般的電視評論,這一切的一切,又算什麼?龐大的威嚴的國家機器,像當年六四的坦克一樣,轟隆隆地輾壓,一地是血,一地是淚啊。

我想起先生時常痛苦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閉上眼睛往自家牆上狠撞。我的臉色時紅時白,胸口起伏,忍不住困獸一樣喘息起來,老同學擔心地望著我說:「你娘倆有難處,儘管來找我。別的沒有,幾頓飯倒還管得起。」

那天晚上,整夜無眠,淚透重衫。不願驚動兒子,任無聲的淚水鮮血一樣流淌。我哭,我為自己的丈夫而哭,我為含冤無告的法輪功學員而哭,我為自己從六四到下崗,一路蹣跚而哭,更為我一向熱愛的祖國,一向敬畏的法律而哭。

形勢一天天變得更加嚴峻,一批批的法輪功修煉者被抓被判,送往各地的勞教所。偶爾與家屬們大街上相遇,道路以目,微微頜首而已。彼此的眼裡是無盡的悲涼。

電視上各大頻道都是連篇累牘的報導,說法輪功學員自焚又殺人,血腥的場面觸目驚心。那些曾經在晨曦中閉目打坐的煉功人,而今被描繪為青面獠牙的厲鬼。大眾那厭惡而又懼怕的目光,讓這些善良和平的人們舉世皆棄,萬劫不復。

哭吧,哭吧,
哭出來就好了

朔風一樣凜冽,寒冬一樣肅殺。

先生的被勞教,正如一場颱風過境,小院裡只剩下一片狼藉。落花不掃,黃葉飄零,度一日如一年,十幾天過去,一切已恍若隔世。

中秋了。一路輾轉,來到淄博王村。為我指路的一個老人說,這裡的勞教所人員爆滿,恐怕要加蓋新房舍了,上一次是六四學生,這一次是法輪功。

大門緊閉,庭院深深。在門外待了很久,最後卻告訴我,先生不在,勞教所沒有這個人。我即刻面沉如水:「那不行!勞教通知書上是這麼寫的。一個大活人 ,哪能說沒就沒了 ? 我在這裡等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天,漸漸暗淡下來,人模糊得像個影子。秋風冷冽,我雙手反抱住自己的肩頭。有一個中年婦女把著鐵門在哭。據說,她已經在這裡站了一天一夜,人,搖搖欲墜的樣子。門衛終於過來了:「是有這麼一個人。不轉化。一律不許見家屬。」

人在就好。回眸西天,月上梢頭,淄博王村的小山凝重無語。

回到家,夜已深沉,月明如晝,一地清白。 「兒子,你在哪兒呢? 媽媽買月餅回來了。」 又十餘日,公公病亡。當噩耗傳來,只覺頭腦一片混沌。回到老家,見鄉鄰不絕,心中稍安。一路上,一直擔憂無人收屍。淚流成河,卻哭不出一點聲音,親友一邊一個扶住我:「哭吧,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七歲的兒子一身重孝,子代父職,為爺爺指路。個子太矮,只好站在一個木凳上「爺爺,西方大路去啊。爺爺,西方大路去啊。」 大人們拉扯著小小的男孩,或起或跪,行禮如儀。瓦片使勁一摔,孝子跪伏,慟聲四起。街坊四鄰,觀者如堵,見此情景者,無不下淚。

淚光中的世界,晶亮而模糊。有子卻不能送終,亦人間之大謬。只覺心也空空,腦也空空 。不知身之所在,今夕何年。

今日之痛,痛之極矣。肝腸為之寸斷。天!殺了我吧。

時光,好像驟然老去,小院紅磚的牆角上,爬滿了青苔。我的雙腿日漸沉重,動輒傷風,一下子就虛弱到八十歲了。

我不再出門,整天只陪著兒子。買了幾隻畫眉,還有一對灰藍色的小兔。等兒子放學回家,爐子裡已經燜好幾塊黃心的地瓜,坐在小杌子上,圍爐暖暖手,便可沖去一身的寒氣。我曾經以為,世界很大。而今,母子二人唯有兩間斗室,一爐炭火而已。

很快,城裡遍傳, 我們這個繁華鬧市區的大院,已被計劃拆除。而先生所在的單位集資建房,即刻便要動工。

怎麼辦?沒有錢,我們母子二人很快就要赤身顫慄在這滿天的風霜之下。

對著爐火,我一日一日地沉默。

自那日先生被鐐銬加身,到如今,短短數月間,我已家破人亡,萬劫不復。

如果可以,請放過我們吧。讓我舔舔自己帶血的翅膀,風狂雨驟,天翻地覆,我的羽毛已七零八落,一地狼藉。

可是今日,我好像冬眠中的動物,被人提溜著脖子,拖出黝暗的洞穴。

纖細的,女性的靈魂,被迫去面對這冷酷的人間。

是,我可以退, 可以讓,但,哪怕你用神聖的國家的名義,想要顛覆我的巢穴,傷及那個黃口小兒,那麼,我以我的尊嚴,我以我的生命告訴你,不!不—可—以!

那天晚上,覺得眼裡有火焰在燃燒,我在燈下奮筆疾書,想要提起行政復議,控告罰以重金,逼我關店的國稅局。店中所賣的法輪功書籍,全都正版發行,依法經營,如此下手狠辣,斷人生路, 好吧,我們就公事公辦法庭見!

明天,我將不再躊躇,帶上憲法、刑法、刑訴法,直闖公安局刑警隊,還我取保候審保證金!說什麼法輪功問題不按法律來,我就想問一問,你是公安還是土匪?

雖然長夜漫漫,但我相信,明天的太陽仍會照常升起。(待續)◇

(此文發表於1256F期舊金山灣區新聞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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