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余杰:鄉村生死場

——《鄉村十記》序

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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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9月26日訊】知識分子與鄉村的關系,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一直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的母題。相對于歷史悠久的「鄉村中國」來說,「都市中國」的誕生不足百年;相對于海洋般廣袤的「鄉村中國」來說,「都市中國」不過是大海中的幾個孤島而已。知識分子只有身處都市方能發揮其「文化催化器」的功用,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幾乎都來自於鄉村,即便是最為「西化」和「洋化」的胡適,也終身不改他那鄉下人的氣質。中國的現代知識分子在觀照鄉村的時候,一般都從兩個角度鍥入:一是個體生命與鄉村的關系,二是權力與鄉村的關系,而這兩個角度卻又「剪不斷、理還亂」,無法間離與分割。

於是,在我們面前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經過知識分子的眼睛和大腦「過濾」的鄉村:有魯迅的紹興,有沈從文的湘西,有蕭紅的東北,也有沙汀的四川;有莫言的高密,有陳忠實的白鹿原,有李銳的呂梁山,也有劉亮程的新疆。今天,又多了許宏泉在《鄉村十記》中為我們描述的皖東鄉村。

魯迅的《阿Q正傳》是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農村小說」和「農民小說」。《阿Q正傳》揭示了鄉村與現代國家權力之間荒謬的關系:現代國家權力無力全面統治鄉村,卻又開始入侵鄉村並企圖將鄉村納入到自己的「政治網絡」之中;同時,鄉村裏的人們依然處於某種「自然狀態」,在「不爭」與「不幸」的漫長循環中麻木著。魯迅精闢地描述了鄉下人對「革命」的看法——

「知縣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麽,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麽——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還是先前的老把總。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裏面搗亂,第二天就動手剪辮子,聽說鄰村的航船七斤便著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爾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著這危險。阿Q本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只得作罷了。」

這種「蒙昧」的狀況,未免讓激情澎湃的孫中山和黃興們感到沮喪。但這卻是真實的「鄉下人的思維」。他們對於「改朝換代」漠不關心,卻為保存自己的辮子而杞人懮天。他們天真地以為,「不上城」就可以避免受到現代國家權力的支配和改造,繼續過自己原有的生活——這種生活盡管並不「幸福」、並不「詩情畫意」,卻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也就是魯迅所說的「坐穩了奴隸的時代」。然而,自從「革命興起」之後,阿Q們便再也不能享受「化外之民」的「自由」了。根本不知道「革命」為何物的阿Q,卻被冠以「革命」的罪名而被殺。這一極具象徵意義的事件,標志著現代中國「等待戈多」式的開端。

在許宏泉的《鄉村十記》中,我特別注意到《生與死》一篇。這篇幾千字的短文堪稱《阿Q正傳》的「姊妹篇」,它是為「後阿Q時代」所作的一個小小的「腳注」。在中國的鄉村裏,「生命意識」淡如水、薄如紙,正如《生與死》的開頭所說的那樣:「鄉下人說,生和死就像一根繩子,一頭是生,一頭是死,生的開始就是朝死奔走的日子。繩子拉個圈,生和死本就挨著,人死如燈滅,人死了就是回到生之前的那個地方。」這就是數千年來中國「各安其命」的民間信仰,人們以此來麻醉日常的苦難、來消解對死亡的恐懼。而近一個世紀以來,國家權力開始向鄉村的每一個角落滲透,也就是美國學者杜贊奇所說的「國家權力的內卷化」。杜贊奇在以二十世紀上半葉華北農村為研究對象的《文化、權力與國家》一書中指出,在傳統中國,「國家利用合作性的商人團體、廟會組織、神話以及大眾文化中的象徵性資源等渠道深入下層社會。」但是在近代以來尤其是一九四九年以來的中國,國家權力則逐步摧毀了以上所有的渠道,而直接粗暴地對鄉村進行干涉。

《生與死》講述了這樣一個悲慘的故事:樹的女人改快要臨產了。改曾經三胎難產,孩子一落地就沒了氣。這次,樹精心呵護著女人,巴望著她生下一個生龍活虎的小子。恰恰在這個時候,隊長來催促樹參加集會。樹要留在家裏照顧女人,隊長訓斥他說:「樹,你想過沒有,毛主席死了,全國人民都戴孝,今天上午九點輪到我們大隊去追悼,你還推三落四,你還是不是黨員,你有沒有良心。」是毛主席重要,還是孩子老婆重要?對於樹以及那個年代所有的中國人來說,這不是一個問題。

主席的靈堂設在公社的大會堂。追悼儀式開始了,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人們哭成一片。樹卻好像聽見了女人在淒涼地叫喊,他使勁咬著嘴唇,心裏念著:毛主席啊,樹壞心了,樹忘本了,很私心了,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我們,沒有我和改了。他默默念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保佑平安……

儀式結束了,樹拼命往家裏跑,他和鄰居們一起用門板將改擡往衛生院。孩子生下了,醫生卻說,來晚了,大人保不住了,失血太多了。

在這個白描式的故事中,我卻感受到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許宏泉就這樣不加任何評說地結束了他的故事。不,這不是他的故事,而是他的鄉親們活生生的生活。許宏泉選擇了「筆記小說」的形式,但他的「筆記小說」與賈平凹裝神弄鬼的「商州系列」迥然不同,他筆下的是一個「帶著血的蒸汽」的鄉村,一個被權力淩辱和扭曲的鄉村。

《牛奔子》一篇講述了另一個故事:在大躍進的年代裏,擔任隊書記的老牛奔子發現了兩個來偷公家洋芋的女人,一個是李家的女人,一個是她娘家的妹子。老牛奔子威脅要告發她們「破壞生產」的罪行,兩個女人嚇得攤倒在他的腳下。老六奔子淫心大起,提出如果十六歲的小妹子任他玩弄,他不僅會放過她們,而且讓姐姐在田埂上任意挖一些洋芋。田埂下,妹子發出一聲聲的哀求和慘叫;田埂上,姐姐感到一陣陣的揪心,扔下了鋤頭,掄起雙手死命地扒,指頭已經滲出了血,她好像一點也沒感覺,一個勁,不停地扒……這個殘酷的場景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我想起了《聖經》中的話:「你們一切過路的人哪,這事你們不介意嗎?你們要觀看,有像這樣臨到我的痛苦沒有?」(《耶利米哀歌》1:12)那個受到侮辱的鄉村小妹,就是我們自己的妹妹;她並不是「遠在天邊」,而是「近在眼前」。忽視乃至蔑視她們的命運,我們自己不久之後也會招致滅頂之災。然而,在中國的當代文學中,我們卻很少看到這樣驚心動魄的真實。文學已經墮落為權力的裝飾和謊言的奴僕,與此同時,作家們則升華為高雅的「城裏人」。

《鄉村十記》是一本薄薄的小書,但在我的心目中卻無比沈重。許宏泉既非文壇達士,也非學界名流,而是一名自我放逐的「邊緣人」。在人人都在標榜「邊緣」的今天,連劉心武也開始自稱為「邊緣作家」了。於是,「邊緣」變成了一個值得懷疑的詞語。但是,許宏泉的「邊緣」是真正的「邊緣」,這本《鄉村十記》便是他的「身份證」。他是邊緣人,自由人和鄉下人。我們不能背叛我們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都還生活著的鄉村,用天才女作家蕭紅的話來說,那裏是沒有邊際的「生死場」。卑微的我們,能夠在生與死之間作出改變嗎?我們是否真的無能為力或者可以袖手旁觀?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韋塞爾作出了堅定的判斷:「只要還有一個持異議者關在牢裏,我們的自由就不是真實的;只要還有一個兒童在挨餓,我們的生命就會充滿了痛苦和恥辱。所有這些犧牲者的最高需求,是知道他們並不孤獨,知道我們沒有遺忘他們,知道當他們的聲音被壓抑了時,我們會把自己的借給他們,知道他們的自由依賴於我們的自由時,我們自由的質量也依賴於他們的自由。」那麽,許宏泉筆下的那些沈默者、痛苦者和犧牲者們,孤苦的祥子媽、憨厚的老鐵匠、因信基督而被批鬥致死的表嬸以及喝農藥的女人們,都將因為許宏泉的記憶、描述、理解、同情和悲憫而再度復活。

2003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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