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輝:拉車眾生相 (上)

殷明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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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0月17日訊】諺云:「七十二行,拉車為王,衣裳拉爛,頸項拉長。」這條民諺傳神地反映出拉車這個行道的艱辛狀況,驗諸實際,則有筆墨所難形容盡者。

我要擺的正是那些在街道上從事人力架車運輸的人們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如今,歲月雖然有些蒼老了,然而歲月的風卻無法將這些芸芸眾生的形象從我的腦際吹走,何況這其中還有我自己的前塵夢影呢……

成都地處川西平原,地勢平坦,在機械化運輸尚未普及的時代,人力運輸遂成為一支潛力巨大的運輸主力軍。人力運輸工具的種類有板車、畜力車、架車、三輪車等。

車身較長,需要多人才能拉動的名板車,板車車輪採用汽車輪胎,板車能承載很重的貨物,如機器、大型予制構件、屋架、原木等,掌握車把方向及重心者稱「中槓」,拉中槓者一般都是個子高大,體魄強健,行車經驗豐富的人,在「中槓」的兩側背上一根背帶輔助「中槓」用力者俗稱「飛娃」,「飛娃」雖非主力隊員,然在平穩行車狀態下則全賴其力,拉「中槓」者只須牢牢掌握前進大方向,多少帶點力即可,「飛娃」的人數視載重量多少進行增減。回想彼時裝載著沉重的貨物在馬路上行進的板車,真是一幅壯觀精彩的人文畫面,人力車伕們在上坡時所發出的渾厚低沉的號子聲可與長江邊上縴夫號子比美,而下坡時所發出的響亮急促的吆喝聲亦可與博擊險灘的梢公號子爭雄。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機械化程度的大大提高,曾經在人類運輸史上扮演過重要角色的「板車」早已退出歷史舞台。

「架車」是相對於「板車」的一種車身較為短小,使用起來比較靈活,由一個人即可操作的小型人力運輸工具。架車車身長約丈許,一般選用青槓、雜木等做成,以茶條木最好也最貴,茶條木的優點是韌性好,不易折斷,即使裝載貨物過重將其壓彎了,卸下貨物後,便又還原如故,故茶條甚得拉車人喜愛。茶條產在大邑、邛崍、雅安等地山中,須托當地熟人幫忙始能購得。架車車輪系由卷邊鋼圈做成,鋼圈正中鑽孔,以數十根鋼絲連接中軸,套上螺帽擰緊即可 ,鋼圈卷口處緊緊嵌入橡膠板帶,這種橡膠系用報廢汽車輪胎劃成。架車車主也可僱請「飛娃」助力,不過,多是由其家人充任這個角色。

隨著城市建設規模的不斷擴大,成都的人力運輸行業空前興旺,那時,走在成都街頭,最易撞見的便是架車。迨至文化大革命期間,成都的專業人力運輸行業已形成三足鼎立局面。一為居壟斷地位的國營搬運公司,該公司除了陣容強大的人力運輸隊伍外,尚擁有汽車車隊。其人力運輸隊伍又分兩大分支,一為人力架車隊伍,一為人力三輪貨車隊伍,他們實行的是計件工資制,多勞多得,人力車伕的工作雖然苦累,卻有著工傷、醫療方面的保障,亦要享受退休待遇,其另一好處是不愁業務,每天出車,均由單位領導統一安排;二為居次壟斷地位的運輸合作社,運輸合作社屬於集體經濟性質,其生產方式以人力運輸為主,亦分人力架車運輸及人力三輪貨車運輸為主,其餘均與國營搬運公司相同,只是職工待遇要差一些;三為由「街道辦事處」(文革時稱「街革委」)主管的街道運輸服務站,其成員全部由轄區內的無業人員組成。服務站要扣除30%的高額管理費,然而,它除了收錢外,其餘什麼都不管,其成員的生老病死,工傷事故等通通與它無關,至於業務則全靠成員們自己去「找米下鍋」,不論大小業務結束後,成員們還得兩頭跑路,開票轉賬,往返數次,血汗錢方能到手。於是,「汗干錢完」4個字便成了服務站成員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依靠人力運輸為生的服務站的成員們長年風餐露飲,日曬雨淋,流血流汗,甚至負傷致殘,默默地為社會做著貢獻,他們不但承受著巨大的人生苦難,而且還要經受著最不公平的社會待遇。

彼時,無業者要加入街道運輸服務站的條件其實非常簡單,即自備一輛架車,帶上居住地戶口,由一位同行老成員引薦,證明你能拉車便可。服務站負責人將新來的人員登記在冊後,照例要當面講幾句「你要遵紀守法呵,每月必須參加兩次學習,不准亂開『噸公里』計費,不准外出『打野』,如有違犯,就要開除出服務站」一類的套話。

「文革」初期,我通過一位朋友認識了陳宗華,後來我們竟成為患難之交。當時我才20歲,陳已屆而立且系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他的老婆是新都鄉下的貧下中農,當時的政策規定,子女戶口跟隨母親走,他們全家只有他一個人是城市戶口。陳宗華個子既瘦且高,人皆呼他為陳大漢。我初認識陳時,他手臂上正帶著青布手孝,原來,他的家父大人剛辭世,尚處於哀痛期中……陳告訴我,他父親是基督教徒,早年參加過「三青團」組織,這些屬於歷史問題早就交待清楚了的。前不久單位上將他揪出來進行批鬥,不知怎的,他父親竟直挺挺地死在批鬥大會上,事後據醫生分析,老人家有可能死於腦溢血或心肌梗塞,但這樣的病症倘非遇到重大打擊或強烈刺激也不至於猝然殞命。這事便成了陳宗華終生難解的心結了。

陳宗華參加運輸服務站已有幾度寒暑了,他見我沒有工作干,便動員我同他一起拉架車掙錢,我當時不僅有點放不下面子,也擔心不能勝任這個七十二行之首的既苦且累甚至有幾分危險的工作。陳宗華極力開導我:「啥子叫面子喲,錢才是面子!勞動掙錢吃飯,怕哪個笑?拉架車雖說累一點,卻要當兩、三個臨時工的收入,人往利邊行,你願意取哪一頭呢?」我終於被老陳說動而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我同陳宗華商定,由我交給他100元錢,全權委託他代我購置一輛架車。接了我的錢後,他便趕往新都去找到他的大舅子,要他立即組裝一部架車,他的大舅子本是行家裡手,賡即照辦不提。不到一個星期,大舅老倌親自將這輛嶄新的架車拉到成都,從此,我就算擁有一個能夠掙錢的工具了。掙錢工具到手後,我馬上又犯了愁,這個龐然大物放在哪兒才好呢?陳宗華對我說,就放在我這兒,你何必多慮呢。他家位於蜀華街中段的一條死巷子內(即不通路的小巷),緊靠14中學的圍牆,牆邊很大一片空地被他利用搭建成一大間簡易房屋,屋內堆放了不少雜物,都是拉車行道所需的竹筐、抬槓、撬棍、抓釘、繩子之類,我的架車停放在他家真是得其所哉了。

我第一次出車是跟著老陳到外東三瓦窯去拉磚,我握著車把渾身不自在,老是怕掛著行人,看老陳卻是一副灑脫無掛礙的樣子。一邊走,老陳一邊給我上課:「你現在屬於實習階段,你千萬不要緊張,慢慢來,我保你三個月出師。」我嗯嗯地應著,我打心眼佩服老陳,我覺得此時的他,絕對有資格當我的導師。抵達三瓦窯出貨地點後,有幾位同行已在那裡等候多時了,他們都以一種詫異的眼光望著我。老陳把我介紹給他們,又把他們一一介紹給我,從後來的擺談中得知,對於我的加盟,他們既表歡迎又深覺惋惜。其中有位方盤大臉個頭高大,肩寬背闊的漢子姓席,大家喚他老席,老席是山東人,頗有山東大漢的豪俠之氣,他雖已年屆花甲,但卻身子硬朗,精力旺盛,語音雄渾有力,據說老席什麼都不怕,就怕沒有業務做。老席當過國民黨憲兵,眼下的身份是「現管分子」。老席友善地衝著我道:「呵!小伙子,不錯嘛,拉的是嶄新的車子喲!」另一位操江浙口音的老者隨口接過道:「情願坐爛轎子,不願拉好車子……嘻嘻,你說對不?」老者臉上佈滿皺紋也佈滿了苦笑,聽了他們的對話,我感到真不是滋味。老者姓胡,浙江人,他在抗戰期中入川,後來便在成都定居了,他過去的身份是資本家,現在的身份是「管制分子」。另一位不大開腔滿身儒雅氣的人叫周樹良,年紀大約也在知命以上了,他是一位右派,正戴著「帽子」,他57年被劃成右派後,不但被開除了公職,還坐了幾年牢,他的人生要求低得可憐,只求有碗飯吃不再遭「整」就行了,大家都喊他叫周老師。陳宗華先教我以裝車之道,如先將車子擺放好,如遇地面傾鈄就要先撿兩個磚頭把車輪塞上以免車輪移動攘成事故,他告訴我裝車時車身後端的重量要偏重一點,這樣在停靠時,車子才立得穩,他說拉磚算最好裝卸也是最松活的活路了,你初次拉車,少裝點,裝個150匹就可以了,以後慢慢加。他本人則裝了300多匹,比我多出1倍多,浙江人同周老師都裝的是300匹,只有老席裝得最多,他裝了整整400匹,實際重量有1噸多重。同磚廠辦過手續後,我們便開始上路,回程全是上腳路,大家都躬著身子,右肩貼緊絆繩緩緩向目的地進發,陳宗華讓我走前面,他跟在我車子後面斷後。行約里許,前面是一處陡坡,這個坡段又長又陡,成昆鐵路打這兒經過。臨近陡坡,大家將架車靠邊停下,然後互相「打對」把車子帶推帶掀地送過陡坡。「打對」系拉車行道術語,更是人人都須遵守的「行規」,頗能體現出拉車同人互幫互助,戮力同心的精神。因為我是初次上路的新手,老陳專門對我進行了悉心輔導,他教我下坡時,切莫圖松活直衝下去,那樣操作十分危險,倘遇前方出現行人橫穿馬路或其它緊急情況,便控制不住,極易發生安全事故,必需穩住車把,將車把用力上抬,讓車尾接觸地面,緩緩拖行,直到下完陡坡為止。我這才知道拉車不僅需用力氣,還須處處留心,謹遵交通規則才是。在出車之前,老陳已經替我在車架下面安裝了一根「拖槓」,以免下坡時直接磨損車架。車拉到九眼橋,大家歇下來吃飯,我這才發現拉車的人真捨得吃,從不虧待自己的肚皮,他們說:活路這麼苦這麼重,再不吃好一點就太對不起自己了。而所謂吃好點,不過就是每頓飯都有肉吃而已。這對一般工人和居民來說,則是一種奢侈了。出車在外,會餐是依老規矩辦事,即「打平伙」,又叫「碗頭開花」。餐畢,根據消費總額按人頭平攤便了。老胡風趣地說:「要得朋友長,頓頓算口糧。」

茶館是拉車人的天堂,尤其在暑天,拉車困乏了走進去沏上一碗蓋碗茶,既能解渴消暑,又可打瞌睡,順便也避開了烈日照射下瀝青路面產生出的炎炎暑氣。可惜我「入道」之初,正是文化大革命發高燒「破四舊」階段,所有茶館都被取締了,往常熱熱鬧鬧高朋滿座的一家家茶館,全都關門閉戶,門可羅雀了。

我們一行繼續向前開進,過了錦江大樓,走在最前面的老席停下來招呼大家說;「勝利在望了,歇口氣再走!」於是我們全都停下來站的站,蹲的蹲,老胡將草帽墊在街沿石上就勢坐下,他點燃一支紙煙,猛吸幾口,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道:「我們現在只有坐街沿邊的份了,跟叫化子差不多,不過也好,這種座位不收錢。」周樹良反駁他道:「你比叫化子強多了!你有那麼大一部架車可以掙錢,叫化子人一根卵一條有個什麼呢?人要知足常樂嘛……」老胡又復苦笑道:「呵!樂、樂、樂、咱們『黃連樹下彈琵琶』樂得很呢!」這時,老席開口道:「喂!差不多了,大家走罷。」卸貨地點是汪家拐附近的一家生產組,卸完貨出來,我跟在陳宗華後面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晚飯我不但比往天多吃了一碗飯,睡眠也特別地香,只是次日早上起床感覺兩腿很沉重,像綁有鉛塊一樣,我知道,這是昨天勞作使然,當然還得咬緊牙關堅持下去。放空路上,老陳繼續對我開講:「拉架車也要煉一套基本功,走路就是第一步基本功,一天走幾十公里是常事,還有,就是要過『勞動關』,你現在還沒有過這個關,慢慢來吧,多隔一段時間自然就對了。」我在昨天的基礎上增加了10匹磚。5天之後,加至200匹,拉起來便感覺相當吃力,不敢增加了,同老胡這樣的老者和周樹良這樣的儒雅之士相比,差距還是相當大的。但我已抱定決不氣餒,知難而上的決心。一連10多天,都是往返於這樣路上,等到拉磚結束,我已基本掌握了拉車的要領,甚至連這條路上有多少個鵝毛坑凼都記得清了。說來也怪,稍後我便沒有腿沉的感覺了。磚拉完了,新的業務還沒有下來,陳宗華對我說:「我有事要回新都去耽擱兩天,你好生休息一下吧,養精蓄銳,業務麼,等我轉來再去『編』。」

陳宗華轉來後,拉磚的運費也結下來了,我一共掙了40多元運費,我大喜過望,心裡盤算著,再拉半個多月的車,我就可以收回投資,淨賺一部架車了。於是,我不再視拉車為畏途和丟面子的事情了。

對於拉車人來說,暑天作業無異是一種煉獄般的煎熬過程,倘無健康的體魄和堅強的意志,是難以熬過這段時間的,故拉車界流行著「好漢不掙六月錢」的說法。成都的六月,天暑地蒸,濕熱瀰漫,瀝青路面經烈日暴曬之後,顯現出軟化痕跡,其邊緣部分凹凸不平,這就給拉車人增加了雙倍的困難,即使太陽落坡,路面仍是軟綿綿的。有時,拉車人為了趕路,不得不咬緊牙關,艱難行進,馬路上留下的是道道車轍,滴滴汗珠和陣陣呻吟……記得某天,我單人獨馬地去為西門上一家鐵器生產組拉焦煤,出貨地點是北郊府青路煤場,時在伏天,暑氣逼人,即使在家休息,也熱得喘不過氣來。那天,我去得並不算遲,哪知出貨車輛太多,待我裝車過磅畢,已該吃午飯了。我冒著酷暑,竭盡全力,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將車拉過了西北橋,汗水不斷浸濕眼睛,我只好不停地用毛巾擦拭著,汗水順著面頰流入口中,鹹鹹的,如呷鹽湯,仰看天空,太陽如一團火球,正在不停地施發炎威,絲毫沒有退涼的意思。瀝青路面早已變軟了,路面上彷彿有無數的火苗在竄動著,每前進一步,都異常吃力,我兩腿一軟,心裡發慌,再也拉不動了。我索性將車停下,就近找了一處陰涼之地靜候太陽落坡後再走,我背靠一棵大桉樹,不知不覺間便昏睡過去了,待我在昏昏沉沉狀態下醒過來時,太陽早已落坡,我心裡一急,掙扎著要站起來,卻感到口乾口苦,渾身無力,便又頹然坐在地上,無可奈何地望著眼前這部裝滿焦炭的架車。這時,一位年約60多歲的忠厚長者站在我面前關心地問道:「小伙子,怎麼啦?拉不動了麼?來來來,我來幫你掀一把。」有位大娘也上前搭話道:「小伙子可能中暑了,趕快『扯痧』罷。」說罷,她又給了我10多粒仁丹,命我噙在口中。過了一會兒,我感覺神志稍爽,便努力背上背帶,掙扎前行。我的車圈已被瀝青路面牢牢粘住,幸虧這兩位好心人幫忙掀動,才得啟行,這位老師傅告訴我,他也是搬運工人,現已退休了,他說:「拉車的滋味,我是體會夠了的,『篾片穿豆腐——不提了』……」老師傅一直幫我將車掀到西門車站十字路口才轉身回去。我真後悔,這樣的一位大好人,竟忘了詢問他的尊姓大名及地址。

我既已成為服務站的成員,就必須參加辦事處組織的學習,每月兩次,不准無故缺席。學習地點一般在辦事處禮堂內,如禮堂在舉行其它會議或活動,便移在院子的某一角落開「壩壩會」。我第一次出席街道服務站架車運輸政治學習會議便是享受的「壩壩會」待遇。主持會議的幹事提高嗓門向大家交待了一些新規定及業務注意事項,他著重強調不許多開噸公里計費,如經查實,定要嚴肅處理。他最後補充了兩句話「文化大革命的發展形勢越來越好,無產階級專政空前強大,大家要認清形勢,加強學習,加強思想改造……」末了,他讓大家學習毛主席著作中的「南京政府向何處去」這篇文章,他將這篇文章打開遞到周樹良面前,命他念給大家聽。趁幹事轉身離開之際,陳宗華給我遞個眼色,我們便悄悄溜了。走出辦事處大門,陳宗華吊二啷當地說道:「我日死他媽!我們又不是戰犯,教我們學習這篇文章,真是釉子反起上了。」後來,我才瞭解到,前來參加學習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帽戶」,幹事的講話是有很強的針對性的。後來,我漸漸把服務站搞人力運輸的成員認熟了,我更同幾位由表及裡,從內到外一點都不壞的「壞分子」交上了朋友。

有一位人稱尹大姐的孃孃,幹這個行道已有10多年的歷史了,她是勞動服務站的老成員。尹孃外表斯斯文文,講話和顏悅色,顯得很有風度很有教養,局外人誰也不相信她會是一位下苦力的人力車伕。尹孃的丈夫是一名國軍軍官,被鎮壓了,她後來一直沒有再嫁,帶著兩個女兒過,她唯一的期望就是把兩個女兒供上大學畢業,便死而無憾了。她家的生活就靠她拉車維持,說來令人敬重。尹孃本人是舊時代的大學生,但卻戴著一頂「壞分子」的帽子。尹孃拉車從不與服務站的其它成員合夥,她全是單個兒行動,她的業務項目也與別人不同,是替東郊一家工廠拉氧氣瓶。而換氧氣的地點在南門外紅牌樓附近,她住家在小南街,活路雖然不重,但每天都要走二、三十公里的路程,春夏秋冬從不間斷,櫛風沐雨,也夠辛苦的了,這份差事是她的一位親戚給安排的,尹孃格外珍惜這份令同行艷羨的工作,她仍須通過服務站開票轉賬才能拿到工錢。尹孃雖已兩鬢飛霜,仍好學不倦,閒時喜讀《唐詩三百首》和各種中外名著,她還向我索借過《古文觀止》、《白香詞譜》等書,其志趣可見一端。

老楊年過半百,有病在身,他家就住在長順上街口,他是距辦事處最近的一家。老楊家中家徒四壁,環堵蕭然,他也是一位「帽戶」,他因何戴上帽子,我不遑細問。老楊原先是搞財會工作的,也算是一位文人,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耍脫公職變成無業人員。老楊在無路可走,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加入了街道運輸服務站。他的老伴原先在街道生產組工作,後因中風癱瘓失去工作能力,左醫右醫現在勉強能夠自理,老倆夫妻膝下只有一女,這位千金高中畢業,適逢文化大革命,也就自然輟學了。老楊的女兒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人見人愛,由於家境欠佳,老楊這位千金非常孝順,極能體貼父母,還要主動幫助老爸拉車。有時,在放空途中,她讓老爸坐在空車上,由她拉著走,其孝順舉動,真讓人感動!浙江人老胡對此尤多感慨!他對老楊說:「唉!時代太辜負人了,這麼漂亮的閨女竟要拋頭露面干如此粗重的活路,老楊啊,你要是生的是個兒子就好囉!」老楊苦笑著回答道:「有什麼辦法呢?誰願意吃這碗飯呢?實在是無法可思,『磨骨頭養腸子』罷了,至於生兒生女那是上天的安排,半點不由人,老楊只有認命囉……」

孟大漢以「心重」出名,他的架車車身較長,車架挺結實,即使拉空車也很費力,唯一優點是「裝得」,符合車主的性格特徵。孟大漢每天出車都要帶上兩個兒子輔助拉車,他小兒子年僅6歲,大兒子也才10歲,放空路上,他命兩個兒子坐在車上。裝上貨物後,兩個兒子的肩上分別掛上背帶,大兒子走外面,小兒子走裡面,兩個兒子均走在他前面一點。小兒子尚不解事,一路上東張西望,背帶經常拖地,完全起不到助力的作用,這時,孟大漢便用手在他屁股上輕輕一拍,喝道:「老二,咋個搞的,把絆繩都拉彎了。」小兒子受責,便又小跑幾步,將絆繩拉直。這是我所見到的年齡最小的拉車隊員。出於對兒童的關心和愛護,老胡忍不住對孟大漢發話:「你這兩個兒子這麼乖的,就讓他們在家玩罷,何必拖出來受這份罪啊!」孟大漢回道:「老胡哥,你不知道,這兩個娃兒丟在家裡無人照管,他媽在做臨時工,單位上不允許帶小孩,我家裡沒有多的人,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留在家裡,我能放心嗎?」經孟大漢這一解釋,老胡「哦……哦」連聲,也就不再多話了。

陳宗華後來又去接下了很大一筆運輸業務,業務內容不僅有拉磚,拉水泥,還有拉沙石和予制板。街道運輸服務站同人之間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即誰有業務誰就是大哥,相當於幫會的頭目,擁有業務分配權,如遇業務量過大,本轄區人員不能如期完成,也可以請外轄區架車過來支援共同完成。反之,自己的活路不夠干,也可單獨或結伙到外轄區「搭班子」掙錢,故拉車除了下氣力外,還需一定的社交活動能力和較好的人緣關係。從少城出發到外東三磚廠或一磚廠去拉磚,路途遙遠,放空路上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為了節省精力,在出城之後,同行間喜歡「打對」,即兩車相連,一人拉,一人坐,這樣便可輪換著休息。在三磚廠或一磚廠出磚,一般都在跳蹬河吃午飯,吃罷午飯,大家便站立路邊樹蔭下稍事休息便「拔營」上路。每逢星期五,戴有「帽子」的同行便顯得格外緊張,總是匆匆忙忙地往回趕,因為每週星期五下午3至5點是「帽戶」們的學習時間,他們必須準時趕回轄區派出所參加學習,不敢遲誤。有時,他們當中有的人估計時間來不及了,便把裝著貨物的重車停靠在路邊合適的地方,用鐵鏈將車輪鎖上,然後趕公共汽車去參加學習,待學習結束,再趕車回到原地將車上的貨物拉往目的地。如此折騰下來,回到家裡,已是心力交瘁,疲憊不堪了。故忍饑耐渴要算拉車人的第二大基本功。每逢星期五這天,負重在道的老楊便要急著趕回去參加學習,他的女兒只好在路邊苦苦地守望著自家的架車,一等便是幾個小時,不知這位梳著長長的辨子,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的姑娘心中究竟是何種滋味?

是年年底,被定性為「社會閒雜人員藏垢納污之所,牛鬼蛇神避風港」,關閉了將近半年的茶館獲准重新打開了。重新開張後的茶館最大的變化就是,數張茶桌並在一起,茶客不論認識與不認識的,全都圍桌而坐,大家面面相覷,極為彆扭。每家茶館專門配備了一台收音機,收音機每天從早到晚都是開到最大音量,震耳欲聾,令人頭暈目眩,躁擾不安,即使兩人對坐,亦無法交談。再就是滿堂貼滿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小將和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在一起的圖片,再就是鋪天蓋地的毛主席語錄。對於廣大的拉車苦力來說,茶館起死回生畢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坐在茶館裡歇氣畢竟比坐街沿邊強多了。這種「革命喝茶方式」大約維持了一年多的光景,不知不覺間便又恢復了原先的老樣子,收音機亦不復聒噪人了。

經過一、兩年的摸、爬、滾、打,我對拉車這個行道由陌生而熟悉,終至升堂入室。由於認識的同行愈來愈多,業務空間亦相應拓寬,不局限於本轄區服務站的狹窄範圍了。後來,我一直寄住在西郊營門口老家的幾間草屋子裡,這裡清靜寬敞,好停車,是一個很好的安身立命之所。

進了拉車門道之後,我偶爾也夥同朋友一起到外地做業務,最遠的一次是到灌縣去拉車,繫好友余德治來相邀入伙的。本次業務的承頭人為遂寧車幫(他們系農村外出搞副業的運輸班子)陳大安、陳敬堯二叔伯昆仲,他們在灌縣承攬了不少運輸活兒,余同二陳是親戚關係,故可放心去做而不用顧慮做了活路拿不到錢。出發那天,約定在西門花牌坊大茶鋪集合,一行人馬共計20多部架車,浩浩蕩蕩向灌縣方向進發。遂寧車幫的人員全部使用的是牛車,老余戲言道:「他們的雲頭比我們駕得高。「放空」到了郫縣後,二陳安排到縣郊的一處堆料場去裝麥草,這裡是灌縣都江造紙廠設在郫縣的一處收購點。我從未拉過麥草,更無運「拋貨」的經驗,麻起膽子與別人一樣的裝法,收拾停當便躬著身子,右肩貼緊背帶緩緩上路了。開始10多公里的路程,我雖覺得吃力還能勉強應付,過了安德鋪便覺車上的貨物越來越重,雙腿愈來愈軟,我雖然咬緊牙關使勁地拉,總覺得車輪不肯轉動,很快天就黑下來了,這時我已筋疲力盡,頭昏眼花,馬路上路斷人稀,到處關門閉戶的,偶爾有一輛汽車經過,隨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我心裡不禁發虛,默念道:今晚只有睡「馬路旅館」喂蚊子了。所有隊友早就衝到前面去了,他們情況如何,現在走到何村何店?我一概不知。我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我真想棄車而逃,回成都另謀生路,從此同這個非我所宜的行道說「再見」。我癱坐馬路邊,握著浸透了自己血汗的車把,到底橫不下這條心來,何況這是自己的「命根子」,咋敢拋棄呢?我重新鼓起勇氣,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動著,我越來越覺得困乏,飢腸轆轆,虛汗直冒,每向前挪動一段距離,就歇息一會兒,俯身捧路邊小溝裡的水解渴。在困苦萬狀的境況中,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這個聲音迴盪在黑暗的夜空,像是在為人喊魂,這聲音如象給落水者拋來了救生圈,令我喜出望外,無言以表。原來老余見我久等不至,擔心我掉在後面出了什麼事,心裡不踏實,便一路找過來了。老余取代我拉了「中槓」,他讓我在後面掀起走。老余告訴我,他和眾夥計天剛黑就到達崇義鋪了,大家早就吃過飯喝過茶各自歸寢了。邊走邊擺,老余道:「成都往灌縣走,全是上腳路,『步步緊』,你的『工齡』不長,加上拉的是『拋貨』當然惱火囉!」老余接著說:「你既然拉不動,為何不把車上的麥草掀兩坨下去,不就松活多了嗎?」我答:「我咋個敢那樣做呢?我連想都沒有那樣想過。」老余嘿嘿地笑道:「你太老實了,麥草掀下去沒得那個找你『賠檔』的(地方土話即賠償損失意),天亮就有人來撿,貧下中農拿去蓋房子好得很,你等於在做好事哩!」我答:「早知如此,我不如將麥草全部掀掉,拉空車子免得掉隊,我掙這點運費真是得不償失啊!」在余德治的「接引」下,我終於抵達古鎮崇義鋪。我早已困極了,餓過了,待歇下來後始重新感到飢餓的滋味,夜已深了,萬籟俱寂,老余去找到旅店負責人,說了一大堆好話,才由負責人以私人名義拿出一把掛面,調料只有鹽巴和干海椒面,但我敢保證,這是我平生所食最美最香的一頓麵條。

我們這支雜牌人力畜力混合車隊抵達灌縣後,二陳弟兄召集全體人員開了一個茶鋪會議,陳敬堯首先發言,他說:「大家既然走到一起來了,就是一家人,目標只有一個——『吃錢』,業務有的是,大家不用操心,只管安心做就是,我老陳有飯吃,同志們都有飯吃,但是千萬要注意安全,倘若出了事故傷著人就不好說了……」他的哥老倌陳大安補充道:「古言說得好,和氣生財,出門人求財不求禍,團結至關重要,據我所知,好多『車幫』都是『扯內皮』自己鬧垮桿的,我們好不容易在成都站穩腳,現在又到灌縣來『找吃』,只要弟兄們同心協力,我老陳兩弟兄管保大家『空手出門,抱財歸家。」二陳弟兄的「施政演講」贏得全體與會人員的讚賞和擁護,只差沒有熱烈鼓掌了。二陳的家鄉「子弟兵」紛紛表態:「哥老倌放心!我們這裡頭沒有扯五扯六、過橋抽板的人……」「這方面的問題哥老倌不用操心,兩位哥老倌寬心去多聯繫點業務才是真的!」會開完了,二陳弟兄又招待大家去吃酒。酒足飯飽之後,我對余德治說:「二陳兄弟夠義氣的了。」余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將來你當了『車老闆』,還不是一樣的操法。」次日,二陳兄弟安排人力架車組員去幫一個學校搬家。這是個難得遇上的松活活路,拉的東西全是桌椅床鋪和一些雜物,盡車子裝滿,也遠遠不夠「噸位」,比我年齡大幾歲的那兩個小伙子滿不在乎地說:「我背帶都不用就把這個錢吃下來了……」這兩個小伙子喜歡唱歌,在「返空」路上一直哼哼唱唱的,似乎是天生的樂天派,完全忘記了自己正扮演著「苦力」的角色,他們身上揣著一本在當時被視作禁書的《外國名歌三百首》,他倆視同珍寶,不肯輕易示人。活路做完,運費很快就到手了,每車10元,二陳兄弟抽2元,拉車人淨得8元,這比起街道服務站啥都不管卻要硬抽30%強多了。午後在南橋河邊茶館喝茶,我對老余直抒胸臆道:「難得二陳昆仲如此仁義,拉車子就圖個『撇脫』(地方土話即「乾脆」意)痛快!我很樂意同他們打堆……」老余邊抽煙邊呵呵地笑道:「你總是把事情想得那麼天真,『散眼子』的東西哪有啥子規律呢?說聚就聚,說散就散,我勸你不要想那麼遠,遇事現實一點好些。」也許,年齡的差距始終決定著人生思想認識上的差距罷。

我們下一步的任務是到金馬鄉的一家磚廠去拉磚,這家磚廠的位置在金馬鄉和胥家鄉之間的一處山坡上,自從開始拉車以來,我尚未經歷過這麼長的陡坡,老余同另外幾個壯年漢子見我和那倆個小伙子一齊露出驚詫畏縮的表情,便大聲鼓勵道:「小伙子家,虛啥子火,比這個陡的坡都要『拿』上去呢。」接著我們便分成3人一組,「打對」把空車子拉上山坡去。晚上大家便在磚廠的空禮堂內「打地鋪」,床墊系就地取材,用遮磚坯的草墊子鋪上就是。次日在磚廠伙食團吃過早飯便開始裝車,裝畢啟行。下陡坡的陣仗真夠驚心動魄的了,須五、六個人齊心協力才能將裝上貨物的重車平穩放到坡底,老余等人考慮到青年人經驗不足,於是下坡一律由他們掌握「中槓」,「中槓」左右各一壯漢為之輔佐,另由二人分左右用絆繩拽住車架作後拖狀,我和另外兩個小伙子則輪換匍伏著身體將雙腳踩在車架後端,「中槓」不時發出「咳喲!注意到,咳喲!下坡囉!咳喲!少來,咳喲!慢點……」眾人便和著他那低沉渾厚的號子聲,一步一步地將一輛輛重車艱難地往下移動著,「中槓」還有意將車把撥動作「之」字狀下移,據說,這樣可減緩重車下坡的衝力。待所有的架車都「打對」下到坡底之後,大家便長吁一口氣,喘息片刻,拔腿上路……回望這個令人生畏的黃泥陡坡,我真有闖過一道「鬼門關」之感!

二陳的另一支以畜力運輸為主的人馬在蒲陽方向承運沙石業務,很難同我們這邊的人打照面。余德治私下對我說:「拉沙石是『保肋肉』搞頭大,拉磚是『啃骨頭』沒得多大的取頭,現在業務緊俏,只有將就做一段時間再說。」

在空閒時候,老余很喜歡同我擺龍門陣,他擺他在新疆工作時的傳奇經歷和人生感受,他擺他差點變成維吾爾人家的女婿,他更喜歡擺外國電影尤其是印度電影,他認為印度電影藝術性最高最真實感人,老余的這些精彩龍門陣對於我們幾個除了拉車便沒有任何出路的年青人來說,猶如望梅止渴。老余隨身帶來一本《紅與黑》,只要聽不見老余的聲音時,他就一定正在聚精會神地翻閱著此書。老余還告訴我,他家裡有幾籮筐書,他說那些書全是「文革」初期他幫一所中學運貨時偷來的,而這些書又全是紅衛兵從黑五類家中查抄的,他最後說,我知道你喜歡書,這樣吧,等這批業務結束後,你到我家來隨便挑選,我一文不取,送給你。

光陰荏苒,我們搭班到灌縣拉車不覺一月有餘,老余和別的幾位朋友在此間都曾回過成都。有一天正值下雨不能出車,我便趁此機會回成都耽擱了兩天。當我重新返回灌縣時,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僅僅兩天的時間,事情陡然生變。我剛走出車站大門,對門茶館內忽然跳出一個人招呼我過去,我一看正是老余,當時我很詫異便想問個明白,老余示意進茶館坐下慢慢說,老余告訴我,二陳弟兄此次拖班子在灌縣攬業務惹下大禍了,當地運輸社認為端了他們的飯碗,由嫉生恨,便檢舉到縣交管部門,說我們是「地下黑運輸」,應予取締。由於有當地熟人通風報信,二陳弟兄傳話叫大家火速撤退,各自回家,下一步在成都會面。老余說,二陳弟兄帶起他的牛車班子走蒲陽取道彭縣轉回成都去了,有幾個夥計因為拉貨不知情來不及逃跑,當天連人帶車被扣押進去了。我問老余我們那幾個成都夥計情況如何呢?老余說:「早就跑了,二陳弟兄話一帶到,我們就把已經裝上車的磚馬上卸下來,他們全部走金馬方向轉回成都,現在恐怕早已到家了。我把我們二人的車子寄放在胥家鄉的一個農村院子裡,等你來了後,我們好一路走。」老余告訴我「前面不遠處路邊擺了兩把籐椅,坐在一起抽煙擺龍門陣那兩個老幾就是專門出來『指人』的。」我問「『指』誰?」老余道「就『指』你我倆個,不過,我們打著空手走他眼皮下經過也不虛他。」老余還補充了一句「活龍難斗地頭蛇,我們當然只有走,熟人過話叫我當心點,這幾天,運輸社的頭頭兒們會同交管部門的人在各個路口子都布了點,聲稱要把成都來的『黑運輸班子』一網打盡。」老余最後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黑暗,燙!」

我們趕往胥家鄉農家院子取了架車,不緊不徐地往金馬方向而去……當我們南轅北轍經胥家、金馬重新轉回成灌路時天已經黑了,這一折騰,多轉了好幾十里路。我和老余決定連夜趕回成都,便在一家館子隨便吃了點東西,老余又去買了一包干餅子,我們將水壺灌滿了水,拉起空車子朝回家的路上走去。開始那一兩個小時,我們邊走邊擺龍門陣,後來便都不吱聲了,兩手扶著車把,一雙腿機械地移動著,越走越覺得身子沉重,兩腿木硬,巴不得一頭倒下便睡。馬路上既不逢人也不逢車,夜,靜極了,除了風聲和偶爾傳來的犬吠聲,靜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們都沒有戴表,也不知道時間,只管低頭朝前走就是。我們像幽冥世界的遊魂在漫無邊際的曠野裡遊蕩,不知何日是了?後來老余發話了:「喂!小殷,路還遠,我們換著睡覺罷。」於是,我們動手將兩車相連,用繩捆上,他堅持要我先「入寢」,誰知我躺在架車上根本睡不著,連迷迷糊糊的感覺都沒有,我覺得躺在架車上睡覺比拉著架車走還要難受。走了一程,換上老余去睡,我反倒釋然了。老余登上「臥鋪車」後,一會兒便打起呼嚕來了。昏昏沉沉間,前面出現了房屋和燈光,原來,我們已經走攏郫縣了。老余這時也醒來了,他提議休息一會兒「打個尖」(地方土話即非正式吃飯時間少量吃點東西充飢之意)再走。我將架車停在一盞路燈下,路燈慘白暗淡,不見一個人影,我們在街沿邊席地而坐,老余拿出干餅子,我勉強吃了兩個,就再也不想吃了,我雖然將餅子嚥下肚去了,卻不知道是何滋味,此時此境,我深深體悟到,除了飢餓,疲勞應該算做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了,難怪古人將「勞不得息」稱為人生三大苦境之一。小憩之後,我們繼續低頭趕路,大約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同時感覺有些涼意了,老余說:「在翻四更了,把這會兒熬過去,就來精神了。」又走了一程,耳畔傳來淙淙水聲,我們便停車浣洗,伸腰舒腿,頓覺清爽許多了。再走一程,前面又出現了房屋和燈光,馬路上也開始熱鬧起來了,汽車喇叭聲和拖拉機發出的噪聲劃破了夜空的寂靜,進城拉尿水的農民和騎自行車上班的工人紛紛朝城裡湧去。天終於大亮了,我和老余走了一個通夜,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了成都地界。臨分手時,老余深有感觸地說:「遠走不如近爬,吃回虧,討回乖,今後我們還是在『九里三分』以內的地盤上操吧。」老余把剩下的4個干餅子分兩個給我,我推辭不要,他神情嚴肅地說:「你非要不可,這是我們友誼的見證。」 老余約請改日喝茶,以便討論下一步的業務問題。

彭體乾是西門一帶街道人力車幫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年近6旬,全家無業,依靠拉車為生,他的兩個兒女是他的好幫手。老彭為人精明能幹且重然諾,他善找業務,有10餘部架車長年團結在他的周圍同他一道「打伙求財」。老彭家住窄巷子,他在舊時代當過袍哥的管事,在新疆過了整整20年的流放生涯,刑滿歸家後仍戴著壞分子帽子。老彭是斌升街轄區街道運輸服務站成員,他拉車雖然以「打野」為主,但他每月都要回服務站開上一定數額的票據,以作應付之計。老彭愛說:「不給他幾爺子繳點上去,你莫想過太平日子」。老彭有兩部架車,一部是牛車,一部是人力車,他是那時城裡面少有的「牛車戶」。牛車由他年僅十三、四歲的小兒子駕馭,人車由他親自拉,他十五歲的女兒幫他拉「飛娃」,女兒有時缺勤,老彭就少拉點。對於老彭家的高收入,旁人甚為眼紅,謂他家表面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其實是「螺螄有肉在心頭」,陰到吃得好。老彭有時也要回敬對方幾句:「這麼下賤的活路,『賣砣砣肉』掙兩個養命錢,『唐家寺的傘』你也來『試一把』嘛!」

老彭麾下的主要成員有家住同仁路的鄭大爺,所有成員數他年齡最長,年過「古稀」了,鄭大爺的兒長得莽乎乎的,已滿16歲了,沒有讀書,長年協助老父拉車。鄭大爺也是「管制分子」,說來離奇,他被判管制僅是為倒賣3斤搭伙證、8斤小菜引起的,這哪能構成犯罪事實呢?鄭大爺自己作了詮釋「因為我在舊社會跑過『單幫』,走過雲、貴,參加過袍哥組織,有歷史問題,不管制我,管制誰呢?我到『當毬疼』,泥巴都壅攏嘴皮了,只是連累了兒女,害得他們頭都抬不起。」說罷搖頭唏噓不已。

年近6旬的方大漢也是老彭麾下的一員大將。方大漢是一位單身漢兼「包包戶」,他長年以雞毛店為家,後來老彭替他在西門犀角河附近農村租賃了一間茅草屋,他才算有了一處固定棲所。

老彭的成員還有在西門住的萬大娘,因形體較胖,人稱「胖媽」。胖媽全靠他12歲的兒子和13歲的侄兒輔助她拉車,在裝卸貨物之際,倘遇他們不能勝任的笨重物品,同道們往往會引手相援的。胖媽的丈夫是一位老工人,他也經常在下班後趕車來接應老妻少子愛侄,場面亦頗感人!架車是這一家子的生產工具和命根子,但苦於車子無處寄放,他們的住處亦窄得可憐,於是,他們只好將其放置街邊屋簷下,為防被盜,他家將門邊牆腳處鑽了一個孔,僅容得下一根粗鐵鏈伸進伸出,晚上關門入睡前,他家便把臨街那只車輪卸下,這車便成了獨輪車,裡邊那只車輪連同車架便用鐵鏈套牢於屋內上鎖,次日出車又把車輪安上,多年如此,不勝其煩,這真叫沒得辦法的辦法。我每天經過胖媽家都要見到這道景觀。它在我眼中至少保留了10年之久,直到胖媽的小兒子及侄兒長大成人並有幸參加了工作,她本人亦因年老「退役」,這道景觀才在不經意間消失了。

杜麻子是北巷子轄區服務站的成員,但他難得同本轄區的人一起拉車,他一直死貼彭體乾做業務。杜麻子個頭矮小,為人勤謹,據他說,他是個差點被戴上帽子的人,他解放前是開醬園鋪的,饒有家產,後來評成份定為「工商業主」,杜麻子說:「還差半篾片我就要變成『資本家』了,要是變成『資本家』我老杜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杜麻子也是全家無業,經濟來源全靠拉車,他有兩部架車,他的兩個兒子和一個侄兒隨他拉車。杜麻子的侄兒有十八、九歲,身體長得很結實,他的大兒子有十四、五歲,大兒子同侄兒拉一輛車子,老杜本人則同小兒子拉一輛車子,他的小兒子稚氣未脫,只有十一、二歲,一家仨爺子雖然辛苦,收入卻是可觀。為了活命,杜家幾弟兄的美好童年及花季年華全都被淹沒在馬路上的滾滾流塵之中……

劉成龍是彭體乾的老友,他在舊社會當過保長,參加過袍哥組織,解放後在新疆勞改14年,他同老彭話舊時愛說:「我比哥老倌先『脫手』,哥老倌在北疆,我在南疆,我們還隔『一帽子』遠,唉!回到成都也是『和尚的腦殼——沒發(法)』,只有拿這砣肉去夯了。」老劉初來報道那天就是拉運沙石,方大漢對他說:「劉大爺,活路『燙呵,你咋不把老娘喊來幫忙呢?」誰知這一問竟使老劉眼睛發紅,說話的聲音也哽噎起來了「我的老娘來不成了……我們離婚了……」方大漢一邊鏟沙一邊答話:「唉!老朋友何必呢?老夫老妻的,幾十年都過去了,離啥子婚嘛,何況現在管得嚴,不好離婚呢!」老劉慘然一笑,回道:「不是那個意思,我老娘去年就死了。」老方恍然大悟道:「哦!你們是這樣離的婚嗦。」「你老娘是咋個死的呢?」方問。「她本來就有胃病,又愛慪氣,這幾年跟著我拉車子,饑飽不勻,經常吃些生冷東西,後來隨時喊胃痛支持不住,我就沒有讓她拉車了,去年去醫院檢查,結果是晚期胃癌,不到一個月就死了。唉!死了也好,免得遭罪。」劉答道。老方回道:「人死如燈滅,徹底解脫了……」說罷低頭鏟沙,不再言語。

陳宗華先於我投奔到老彭麾下。這時,老陳已經鳥槍換炮,擁有兩部架車和一條牛了。由於拉車能多掙錢,他老婆也不想在鄉下掙「大寨式工分」而進城幫男人拉起了牛車,老陳仍拉人力車。他們的大娃兒交給鄉下外婆帶,小女兒才3歲,丟在家裡沒人管,他們只好將其放置在一個裝沙石的竹筐內,每天跟著大人走,小孩好像也很懂事,從不哭鬧。有時,同行開玩笑對老陳夫婦道:「你娃娃上的是『架車幼兒園』呵!」陳妻答道:「她都算好的羅!比農村的小娃娃幸福多了,像我們生產隊那些小娃娃 ,大人下田做活路去了,丟在家裡邊沒人照管,滿田坎亂爬,萬一滾到水溝頭茅坑頭淹死還不就算毬羅……我們這個娃娃 好歹有兩個大人照看著嘛,」聽了這話,大家都誇老陳的婆娘會想。她便回道:「是嘛,不會想你又能啷個呢?總不會端一廂豆腐去碰死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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