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為正義真理奮鬥不屈的人們

嚴酷的光榮(三)

李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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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2月29日訊】第二章

舞曲結束,各人都已回歸本位,只有我倆仍站在舞池中。
我先清醒過來,忙將她送回座位。這時,又一支布魯斯開始了。我邀請她。兩人再次步入舞池。我正準備接著往下講。她卻叫我先休息一會。我明白她的真正目的不是叫我休息,而是要仔細揣摩我這個人。

他到底是什麼人呢?為什麼講這些呢?抓人、民主黨,這些都是真的嗎?他是個壞人嗎?好象不象。但他為何知道這麼多可怕的事情呢?為什麼要講這些呢?…她陷入沉思之中。唉,這樣硬想是想不清楚的,或許讓他講下去就會明瞭其中的一切了。想到這,她帶著滿腦子的疑問偷瞥我一眼,說那你講吧。

首戰告捷。終究讓她接受下來了。如果她拒絕聽下去,我也只好另尋對象了。
我先講了幾句自民被抓後的情形,但立刻覺得不妥。我說應該先描述一段景致。她笑了,沒有吱聲,卻輕鬆了許多。看來我的失誤倒贏得了她的些許信任。


夜,黑沉沉的,天幕上沒有月亮,只有一些星星奮力穿透黑雲,頑強地閃爍著微弱的光。夏日的微風似有又無,幽靈般遊來蕩去,似乎在有意捉弄於熱浪中備受煎熬、萬分渴望輕風拂面的人們。
夜幕下一堵高牆壁立,一米多高刺蝟般長滿鐵刺的電網栽種其上。院子四角各有一座高大的崗樓,武裝員警荷槍實彈、二十四小時在上面巡邏。院內三幢四層樓房平列成三排,每棟樓的鐵門上都掛著一把大鐵鎖。窗戶、樓道,凡露空的地方都被鐵柵欄封死。
院內沒有一絲燈光,更無一絲動靜。

這戒備森嚴、死氣沈沈之所給人的第一印象似是軍事重地,但實際上其乃是一座監獄。這貌似闃無人跡之處總共關押著七百多名囚犯。

漢昌監獄位於省城郊區,是該省勞改條件最好的監獄之一。其下有四個監區。我們看到的湖洲監區是其中較大的一個。該監區關押的囚犯絕大多數是十年以上的重刑犯,死緩和無期的比例在三分之一以上。

湖洲監區有五個中隊,囚犯們分別在鑄造、金加工、石材、彩色門窗和副業中隊被強制勞動。四個工業隊中,鑄造中隊的勞動強度最大,工作環境最艱苦,人數也最多。每至換班,從鑄造車間走出來的全是渾身黑灰鬼魅似的人物;石材中隊的勞動強度次之;金加工和彩色門窗的勞動強度最小。但這兩個中隊的規模也很小,欲進入其中難度很大。只有那些背景硬、經濟基礎十分強大的囚犯才能在激烈的競爭中如願以償。

副業隊擔負著全監獄的蔬菜供應任務。由於在監獄外勞動,因而該中隊的囚犯都是刑期較短者。因為能與社會有所接觸,各方面都較活絡,所以儘管該隊勞動強度很大,仍是其他中隊囚犯羨豔不已的地方。

自民來到副業隊已近半年。他參與組建反對黨的行為和所謂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引起了監獄從幹警到囚犯的廣泛關注和興趣。儘管中共政權否認政治犯的存在,但他們卻並不在意中共的態度,交往中皆稱自民為政治犯。自民與接觸到的部分幹警經常探討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問題,其態度之鮮明、觀念之大膽仍一如從前。一些青年員警十分樂於向他請教與中共灌輸的截然相反的自由、民主、人權、法治的全新知識。

副業隊除指導員年齡較大外,其餘幾人都在三十至三十五歲之間,與該隊囚犯的年齡結構基本相仿。

自民常說,“六四”屠殺徹底摧毀了共產主義虛幻的神話。人們對社會主義制度有了完全不同以往的認識,對中共所謂的正義和公理有了全新的看法。這正是為什麼民主人權活動人士能得到較為普遍的理解與尊重的原因。

樓層裏黑咕隆咚的,沒有一絲聲響。監舍門大開,裏面好象空無一人。每張床上都依稀橫著一長條東西,似是睡夢中的人,但更象硬挺的僵屍。整個樓層象一座古墓墓穴,或是一間空曠已久的太平間。

吱呀一聲,牆上又開了一扇門,一條黑影從門縫中鑽出來。低微尖細的開門聲,劃破了極度的寂靜,在黑暗中似乎傳得很遠、很遠。

那影子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步入大廳。他先做兩次深呼吸,然後憋足勁昂首挺胸。“起床,”一聲拖得很長的厲嘯突然噴湧而出。此刻這不啻於一響晴天霹靂。空氣中的每個分子都似被啟動了一般,顫抖不止,好一會才停下來。

最後一幢樓房的三樓,燈突然一下子全亮了。犯人們慌忙穿好衣裳,爭先恐後地往廁所跑,都想搶早一些開始洗漱。一時間,腳步聲、碰撞聲、叫駡聲、嘩嘩的流水聲響成一片。剛才還靜寂得壓抑瘮人的監舍頓時喧鬧起來。

大廳裏的掛鐘正指向四點,副業隊的犯人這麼早起床已有十多天了。
眼下是副業隊一年中最忙的季節。囚犯們要儘快收完地裏的菜,重新犁地整地,將夏季的蘿蔔和包菜搶種上。


犯人們零散地坐在操場上,沒有人交談,大都抱頭打盹。只有一個人面向院子大門站立著。
儘管已進初伏,但淩晨的潮氣仍很瘮人。剛坐下時明顯感到有一股涼氣快速鑽入體內,似電流般在身子裏亂竄,犯人們不禁連打幾個寒噤。時間稍長,感覺麻木了,倦意才再次襲來。雖然他們也知道長久如此極易導致風濕病、關節炎,但連續的早出晚歸已使他們極度疲憊,他們根本已顧不上考慮因此而產生的不良後果,只想抓緊眼前的點滴時間多休息一會。

蜷縮成一團的囚犯活像母腹中的胎兒,顯得那樣脆弱、無助、可憐。人們很難將此情此景與他們在社會上坑蒙拐騙偷搶殺等令人髮指的行徑相聯繫,憐惜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集合,快點,快點。”站著的人轉過身來大聲招呼道。
散坐在各處的犯人迅速在那人面前排成兩排。一輛自行車載著一個黑影悄然來到隊伍的前面。
“報數,柯笑。”騎車人將車傾斜,一條腿支撐著地面。
“報數”,站在佇列前的犯人立正下達口令。
“一、二、三…二十六。”兩排犯人迅速清晰流暢地報完數。
“怎麼少一個?嗯?!”騎車人不滿地問。
“媽個屄,差誰?都看看。”柯笑走近隊伍,在黑暗中睜大兩眼邊看邊說邊罵。
“麻木沒來。”隊伍中有人答。
“麻木,麻木。”柯笑連喊兩聲。
沒有回音。
“汪隊長,麻木沒來。”柯笑轉身向騎車人立正報告。
“還不趕快去找。”汪隊長不耐煩道。
柯笑飛快地向樓上奔去,約五分鐘後又快速跑回來。
“報告–汪隊長。”柯笑兩腿筆直,上身大幅前傾,臉上現出十二分的恭敬,上氣不接下氣,“麻木–起來後–又睡著了–他馬上下來。”說完,他喘一口氣,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
麻木的身影在樓道口閃了一下。
“哎,他來了。”
“准要倒楣。”
“活該。”
“誰讓他遲到。”
……………………
囚犯們小聲地議論著。
麻木快步跑到佇列前立正。“報–告。”他聲音顫慄,兩腿哆嗦。
“你媽拉個巴子。”汪隊長邊罵邊下了車,柯笑緊趕兩步上前扶住自行車。汪隊長一步三搖走向麻木。“老子回家洗漱好又來了,你卻還在睡覺。你好大的狗膽。”話音剛落,啪啪,兩記清脆的耳光聲在夜幕中響起。麻木一個趔趄,向後退一步,汪隊長緊跟上前,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在地。“媽的屄,給你長點記性。”汪隊長惡狠狠地說。
汪隊長重新騎上自行車,似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般向前揮手:“出發”。
麻木左手緊捂著腹部,右手在地上用力掙扎著想站起來。
“莫給老子裝,快點趕上去。”汪隊長鄙夷地吼道。

“就為這個打人?”她問。
我默然頷首。

這時,又奏起了一支快步舞曲。我見她將信將疑正在沉思,遂決定不跳這支曲子,繼續往下講。
一個頎長的身影從隊伍後返身跑過來,將麻木從地上扶起。麻木緊捂著腹部,腰彎著,在那身影的扶持下盡力追趕著隊伍。
“自民–謝謝,”麻木艱難地說。
袁林極愛喝酒,而且不論多少,一喝就迷糊。其中自然有真有假,但人們卻很難予以準確地區分,因此人送外號“麻木”。
麻木原是一名蔬菜販子,生意做得不好不壞。說不好是因為他並沒有賺到多少錢,說不壞則是因為他時不時還能蒙對一、二種熱銷品種,賺上一把。

一次,一名勢跨紅黑兩道、極其跋扈的菜霸,要強行低價收購他從外地千辛萬苦販運回來的熱銷蔬菜。他先是再三哀求對方讓他自己做這筆生意,後又堅持按比市場價稍低的價格賣給對方。誰知那菜霸對他的要求根本不予理會,硬將蔬菜全部搶走。
長途販運蔬菜有時能讓人大賺一筆。但如果沒有經驗,進錯了品種,也會讓人血本無歸。這筆生意是袁林下狠心借了五萬塊錢進行的一次賭博。豈知寶雖壓對了,但最後卻仍然落得個雞飛蛋打的結果。
他到菜霸處討要本金也一再碰釘子。眼見自己滿懷的熱望變成了失望、甚至是絕望,他又氣又急又恨。最後,他實在忍無可忍了,一怒之下將菜霸捅成重傷。因情出有因且是投案自首,他以故意傷害罪判刑三年。

他常歎息自己沒錢。他說:如果當時有錢,最多也只會判一年,也可能根本就沒事。每談到這,他賊亮的老鼠眼就會黯然失色。
再過兩周,他就將刑滿釋放,而早在一月前,他即已進入發情公牛般的亢奮狀態。近幾日他雖感身體不適,但仍然異常興奮,似著魔般說笑不停。他多麼希望能平安捱過這段最後的苦難日子,喜迎新生命的開始啊。卻不料樂極生事,出了這麼個小插曲。


四周一片漆黑,間或的一、二聲蛙鳴更顯夜的寂靜。隊伍中異常安靜,只聽得見唦唦急促的腳步聲。
從監獄到菜地,步行約需二十分鐘。
剛才的一幕再次提醒囚犯們,這是忍辱受屈之地,這是吃苦受累之地,這是人身安全沒有保障之地,這是人格尊嚴遭受踐踏之地。大家心頭都沉掂掂的,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

菜地四周用鐵絲網和磚牆與外界隔離,總面積約一百二十畝,耕種面積大約一百一十畝。這裏除了農藥、水泵、化肥的使用使生產呈現出些許現代氣息外,基本的耕作方式和工具同一千五百年前沒有任何區別。

一號地面積有二十多畝,是菜地中最大的一塊田。黑暗中其似乎一望無際般遼闊。但只要白天到過這裏,就知道這只不過是迷惑人的假像。但人們也不得不驚歎這是一個多麼巧妙逼真的騙局呀。
生活中我們有太多次陷入卑鄙無恥荒唐的人為圈套中,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為避免這類惡意欺騙和其將造成的巨大悲劇重演,人們有充份的權利和理由要求從不同角度和多個層面瞭解認識同一事物。當然,這是那些欲鉗制人們的思想,妄想永久實行獨裁統治的既得利益者所堅決反對的。

一號地裏每隔二米多有一條犁出來的溝。犯人們要將溝中的土拉到畦面上,將土塊打碎,把畦面整平。這稱為一廂。一號地共有二百多廂。

墨汁一樣純黑的天空變亮了許多,東方天際處已隱隱露出了些許青綠色,仿佛有人在地平線的盡頭將剃得發青的腦袋探出來一點點。

自民將齒耙放在地頭,拿著平耙下到田裏。他站在畦面上,揮起平耙對準廂溝重重地挖下去,然後使勁按住平耙,雙手往懷裏用力一帶,溝中的土就拉到了畦面上。他打算先將兩面溝中的土拉到畦面上,然後將土塊砸碎,最後用齒耙將畦面整平。

馮強緊挨在自民的左邊。這個身材瘦小的傢伙是個慣盜,已經“五進宮”了
。這次入獄是因為他第四次在同一家行竊時被當場抓獲。再往左是個身材矮壯的犯人,叫方周文,因貪污公款二萬多元判刑五年。自民的右邊是一個高個犯人,叫王承恩,基督教家庭教會的牧師。因為堅決拒絕加入中共領導的基督教三自愛國會,堅持以自己的理念方式敬拜上帝被判刑三年。麻木在王牧師的右邊。

這時天色的變化及其迅速,似乎可以用秒來度量。那腦袋此刻已變幻為一個巨大的鴨蛋殼,地極處卻泛出了透明的白色。

馮強第一次入獄時年僅十三歲,還是個孩子。入獄後,他同一幫偷兒交流切磋;出獄時,已能十分迅速地用食指和中指在開水中安全地夾起非常滑膩的小肥皂塊。第二次出獄,普通的暗鎖門只需一提一推就應聲而開。第三次出獄,他已能十分輕鬆地應付防盜門。第四次出獄,六層樓以下的高度,他可以自如地飛簷走壁。他說,這次坐牢已不再追求外在的技藝,而是要全力以赴調整好心態,以利今後更好地“工作”。對他而言,每次入獄都似學藝不精的徒工被強迫入校重新回爐,每次出獄都像學有所成者躊躕滿志,準備到社會上大顯身手幹一番。

自民有次問他今後有何打算?難道真準備這樣混一輩子?!
他嘴巴一撇、輕描淡寫說,我這一生已註定只能在偷與勞改隊之間打轉,最後到勞改隊養老。我沒有打算,也不需要打算,混一天算兩個半天。

面對如此輕視自由與生命的表白,自民不禁駭然萬分,同時對監獄改造功能不彰,增惡效應顯著的弊端浩歎不已。

他想起頭天晚上的政治學習。柴幹警本來要求大家結合自身情況,深挖犯罪思想根源。可他一進去打撲克,會上開始雖然是以調笑的口吻進行、但仍然與主旨相關的發言,頓時逆轉為經驗交流會。自民這一組中馮強入獄的次數最多,作案的數量可能也名列前茅。他再次成為中心。他耐心而詳細地為大家解釋普通門、防盜門、特殊防盜門的結構差異以及應付技巧,同時不斷借機炫耀他的盜竊技術。說到興奮時,其滿嘴的唾沫星子不斷噴到周圍人的臉上。可那些小毛賊卻一個個聽得神情癡迷,全然不以為意。

當時,自民想,這裏的關鍵是是否知恥。但不知是他們天然具有不知恥的本能,還是因為監獄的教育措施不得力。總之,他們不僅不以犯罪為恥,反倒以此為榮。試想在這種情形下指望他們能夠認罪悔改,難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東方的天際已微微露出粉色的紅霞,往上依次是純白、淡白、淡青、紫色、墨綠色。黑色已消退一空。天空仿佛一匹色彩斑瀾的巨大綢緞,又好像是一幅電腦噴繪的色彩豐富、連續變化的圖畫,美不勝收。

方周文是一家證券公司的出納員,通過做假賬貪污。
一次聊天,自民疑惑地問他,難道你不知道假賬遲早會被查出來嗎?

他先是沉吟不語,繼而恨恨地說,手中無權,又不願坐守窮困,只好出此下策。他媽的!其語調激憤起來。公司老總剛上任,就將才買不久的電腦全部更新。五百多台呀!一邊是買,一邊是低價處理,這裏該有多大的水份!還有,將交易大廳和大戶室重新裝修。誰也說不清楚他到底收受了多少賄賂。不過以他新房的裝修和家俱電器的情況看,其受賄金額總在數十萬元以上。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我坐牢之時正是他高升之日。這不正應了那句古話,竊鉤者賊,竊國者侯嘛!最後,他悲愴道,走到這裏,我個人理當負主要責任,但這個腐敗成風、貪贓枉法的社會以及產生這一切的制度也罪責難逃!

對他的這一番陳詞,自民沒表示意見,但心裏是同意他的觀點的。
當權力缺乏強有力的制衡和監督時,腐敗就成為其唯一的發展指向。上行下效,左右模仿,很快腐敗之風就會刮遍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大部分人在對腐敗痛心疾首、嚴辭指責的同時,也極盡所能地利用手中那怕是一丁點的權力,為自己撈取好處。儘管事後的懲罰可能越來越嚴厲,但相對於大面積的腐敗,個別懲罰的作用顯得異常蒼白無力。人們心中普遍存有博彩心理:難道是我?於是倒下一個×××,千萬個×××站起來的事實擺在了世人的面前。欲要從根本上解決越來越猖獗的腐敗問題,就必須從源頭上下手,徹底改革政治制度,使政治權力相互制衡並接受民眾的監督。這是根絕制度性腐敗和扭轉不良社會風氣的唯一路徑。


太陽剛一露臉,涼氣就一掃而光。天邊紅彤彤一片,暗紅的太陽活像醃得流油的鴨蛋黃。稍過片刻,草間晶瑩的露珠就杳無蹤跡了。再過一會,太陽射出眩目的白光,人們便一下跌入火窖之中。
自民赤裸著上身,涔涔的汗水不間歇地流淌,大褲頭濕透後緊貼在身上,隨著平耙飛濺的土屑粘滿了汗水淋淋的雙腿。汗水不停地在泥腿上刻畫出一道道凹槽,但又迅即被飛濺起來的黃土所覆蓋,似乎這將演化為一個永恆的迴圈。

“呵,真熱呀!”自民下意識地舔著發幹的嘴唇念叨。
一望無際的碧波之畔,自民濯盡滿身的黃土汗跡,撲入那令人心醉的藍色夢幻之中。他不斷變換著泳姿,魚兒一般快速向前遊去。生命的光華與本質在這永遠向前的過程中得到了完全的彰顯。只要人類存在,只要人類不放棄追求和創造,所謂最高、最終、永恆的人造之物該是多麼大的謊言呵!

“哎喲,好難受。”麻木拄著耙柄,喘著粗氣哼哼起來。
“要滿刑了,你裝得更像了。”馮強滿臉的揶揄。
“這才是你挨打的真正原因。”王牧師對麻木認真地說道。
“這次–真沒裝…”麻木伏在耙把上,一臉的痛苦加委屈,聲音十分虛弱。
“牧師,叫你的上帝幫幫麻木。”方周文打趣地說道。
“是啊,讓上帝把氣溫降下來,大家都舒服。”馮強也跟著聒噪。
王牧師鄭重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說:“上帝的救恩是奇妙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凡信靠的就必然得救。”
“所以上帝將你奇妙到勞改隊來了。”馮強模仿著王牧師的語氣神態調侃道。
周圍一陣轟笑。

“政治信仰是現實的。”方周文說,“進步的政治信仰能直接為百姓帶來福利。可宗教卻離我們太遠了,不能解決任何實際問題。我覺得像自民那樣為政治信仰做出犧牲是能夠得到大眾的理解的,也會深得人們的敬佩;”他轉向王牧師,“但像你為了虛無縹緲的宗教信仰入獄就不那麼值得了。說得難聽點,你才是真正的‘麻木’。”他冷酷道。
“自民也是基督徒。”王牧師的語氣明顯不悅。
“那不一樣…”方周文說。

“其實沒有區別。”自民接過話來,“真正的信仰沒有絲毫功利色彩,沒有任何其他目的,只為信仰而信仰。政治信仰之所以能打動人,並非因其功利性,而是緣于其與正義的吻合;人們對宗教信仰的誤解則源於對其的無知。受洗時,坐堂牧師問:‘為了信仰,你能夠犧牲一切嗎?’我答能。那一瞬間我想了許多。基督教的早期歷史其實就是一部不斷遭受逼迫的歷史。創教伊始,教主耶穌基督即被釘死十字架,緊接著彼得、保羅等眾使徒也遭到迫害。爾後的三百年中,基督徒又不斷遭受各種逼迫。但基督教不僅沒有在各類致命打擊下消亡,相反在逼迫中不斷發展壯大。這絕非人力所能及。我堅信這是獨一真神的旨意。”
自民的神情莊重而肅穆。

“你是一名真正的基督徒。”王牧師用希奇的目光盯住自民驚喜道。
自民想,他以為只有家庭教會中才有真正的基督徒。於是說:“你別這樣看我。三自教會中有真正的牧人,更有大批真正的信徒。”

王牧師一頭花發,方臉上截一副高度近視眼鏡,乾瘦的身軀中似乎只有骨頭。但正是這副乾巴巴的軀體,卻煥發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意志和力量。

王牧師是一個令員警頭疼的人。他既不接受利誘,更不畏懼威脅,堅決拒絕加入中共控制的三自愛國教會,同時積極組織家庭教會。為此,他三次被捕入獄,短暫拘禁則不計其數。
去年夏天,他到唐河參加基督教家庭教會的教牧大會。正開會間,大批員警突然沖進了會場,與會人員全部被捕。

押回家鄉後,公安局長找他談話。其稱,只要他不再組織家庭教會,就既往不咎,而且可以安排他到官方控制的“三自”教會任職。最後,公安局長頗為動容地說:“你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哪還經得起折騰呢?!算了吧!”

但王牧師卻硬梗著脖子拒絕了局長的“好意”,拎著一卷行李來到了監獄。
“麻木倒了!”馮強驚叫。
自民回首一望,只見麻木臉朝黃土撲倒在地,忙趕過去。
柯笑從田頭上下來,先來到麻木身邊。他圍著麻木轉了一圈,抬腿用腳尖勾住麻木的軀體,用力向上一提。麻木的身體立刻翻轉180o,仰面朝天。他面色鐵青,滿嘴黃土。
“不像裝的。”柯笑咕噥道。
“我們把他抬到樹蔭下?”自民同柯笑商量。
“王佑林。”柯笑很有派頭地向一個黑鐵塔般的犯人招手。
“把麻木抬過去。”他對走近的黑大個說。
“抬到哪里?”王佑林甕聲甕氣地問。
“抬到樹蔭下。你這個豬頭,這也要教。”柯笑不耐煩地訓斥道。
二人七手八腳將麻木抬到樹蔭下。
“呼吸很微弱。”自民試了一下麻木的鼻息,謔地站起來,“應該馬上通知幹部。”
“沒這個必要,休息一下就好了。”柯笑不滿地看著自民說。
“這好像不是中暑。萬一出了差池,你這個大組長也不好交賬。”自民有意恐嚇他。
柯笑狐疑地看了自民一眼,歪著腦袋沉吟了片刻後說:“我馬上去。”


菜地中間種了十幾株桃樹,形成了一片小樹林。夏天雖然烈日當頭,但其下卻涼風習習。樹林中央擺了二張石桌,七、八個石凳。此地是幹警夏日巡視後的休息處,通常則為柯笑及其同黨所霸佔。其他囚犯非經柯笑允許擅入林中,輕者將被責駡,重者將被暴打一頓。
新投犯下隊後的第一課便是告訴他們那地方不能去。如果不慎違反,不僅新投犯本人將受懲罰,其小組長也會遭到嚴厲責打。

陳幹警拿著解暑藥來到林中,吩咐王佑林給麻木喂下。坐定後,他突然驚叫:“這裏比辦公室還涼快嘛!”
“這裏是自然風,當然比吹電扇舒服。”自民道。
“柯笑,你去把我的杯子拿來。”陳幹警發現新大陸般高興地說。
“陳幹部,你看我身上的汗都還沒幹,讓自民跑一趟吧!”柯笑涎著笑臉道。
陳幹警沉下了臉,默不作聲。
“讓江濤去也行啊。”柯笑仍在努力爭取免去這趟苦差。
“他媽的,老子叫你辦事,你居然還敢講條件!”陳幹警不禁大為光火。
柯笑見勢不妙,忙陪笑道:“您叫我辦事,那是瞧得起我。”他邊說邊快步往林外溜。
看著柯笑的狼狽樣,三人不禁啞然失笑。
陳幹警叫王佑林去幹活,爾後轉頭問自民:“吃得消嗎?”
“沒什麼大不了的。別人怎麼做,我怎麼做。別人能頂過來,我也不會有多大問題。”
“要多喝水,防止中暑。”陳幹警同情地看著自民,“你本來可以將精力全部放到生意上,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幸福,但你卻去招惹共產黨。自找苦吃嘛!”說完,他連連搖頭歎息。
自民冥思片刻後道:“我何嘗不想過幸福平安的生活,誰又願到監獄來受罪。但關鍵的問題卻不是個人的境遇,而是民族的興衰、公民的責任和對真理的追求。

“少一個政治犯自民,多一個商人自民,中國不會有什麼不同。”
“正確,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對大勢的確沒有影響。但問題是按照你的邏輯,誰願意主動做出犧牲呢?!”自民稍停一下,認真地看著陳幹警,然後自己回答:“沒有一個人。誰也不願勇敢地站出來,理直氣壯地主張自己的權利。於是大家只好一起繼續在專制獨裁的政體中苦捱。中華民族的多災多難實在是與這種民族劣根性密切相關的。”

陳幹警面色不禁微微一紅,忙道:“就算你是先知先覺者,有責任義務儆醒整個民族,但你也應該看到近二十多年來人民生活的巨變呀!”

“我從不否認這一點。但我要問,為什麼這個時期不能提前三十年?為什麼一直要到國家與民族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時,才被迫艱難地進行改革開放。”
“這都是毛澤東個人的過錯。”陳幹警以勿庸置疑的口吻說。
“在毛的統治時期,”自民說,“中國人民一次次被掀入政治運動的苦難海洋,卻還必須強顏歡笑為其歌功頌德山呼萬歲。幸虧蒼天有眼,他死得早。否則,他萬歲之日,中國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你可能也注意到了,反右、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這三場政治運動的如此排列,不僅僅反映出了歷史的軌跡,同時也將這幾場政治運動的涉及人數、持續時間、造成的災難,做了由少到多、由短至長、從小到大的排序。這就是說每一次較小的災難不僅沒能使中國吸取教訓、遠離災禍,反而導致了更為深重的苦難。

“毫無疑問,毛是始作俑者,他乃罪大惡極之人,其歷史地位將來自會有公正的評斷。但真正發人深省、令人畏懼的卻並非毛個人在此一階段的作為,而是中國的政治體制:它缺乏及時糾錯的能力。毛的生命不結束,其邪惡政策就不僅能得到忠實地執行,而且肆虐的程度更逞加速擴張之勢。直到毛翹了辮子,這場跨越數十年的巨大悲劇方緩緩落幕。”

自民稍停片刻。陳幹警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毛今天還活著,”自民又說,“那中國人民將遭受怎樣更為深重的災難呢?!我不敢想像。每思至此就不禁心驚肉跳。如果這種體制不做根本性的改變,今後張澤東、王澤東之輩必將會使中華民族再次陷入無涯苦海之中。這是多麼恐怖的前景呵!從這個意義上看,毛是體制的產物。”

一陣輕風吹來,兩人起身在風中不停地轉動身體,連聲說舒服。麻木也在風中哼唧了幾聲,他的病狀似有所緩解。

“是啊,”陳幹警坐下稍微思索後感歎一聲,“其實毛在早期曾有不少文章和講話都提出要實行民主制,可見其並非一開始就有暴戾的獨裁思想,是體制使然。”

“對毛不能以這樣善良的心理去分析。”自民說,“事實上毛的個人品質與該體制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但總的來說,體制的原因是第一位的。

“歷史和現實反復證明,只有憲政民主制度才能建立起真正的制衡監督機制和及時有效的糾錯機制,結束執政黨自我監督的謊言。選舉年,投票是最有效的糾錯實踐;非選舉年,三權分立是最有力的制衡,自由輿論和反對黨在議會中的存在是最有效的監督。執政黨對未來選舉勝利的預期也將迫使政府及時調整不合民意的政策。

“憲政民主制給各個政黨和每名職業政客施加了強大的政治壓力。稍有不慎,該黨或該職業政客的政治生命就將遭受極大的損失,甚至毀於一旦;同時,它也提供了積極的激勵機制。政績斐然的政黨和政客的政治生命將通過選舉機制得以延續。憲政民主國家能夠較為順利地發展,即使出現失誤也能迅速予以糾正的原因正是該體制的雙刃劍的功效。”

“對。”陳幹警道,“雖然憲政民主制不可能根絕錯誤,但決策基礎的極大擴展將使失誤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程度;同時,嚴厲高效的檢討機制將及時糾正錯誤,將損失減少到最小。”

自民又說:“好制度能迫使壞人做好事,壞制度也會逼好人做壞事。我們要將國家的命運與前途建立在穩固的制度保障基礎上,而絕不能將希望寄託於當政者的個人品質。這不僅因為個人品質是最難知悉的,同時也因為其極具變化性。因而將民族的命運與前途寄希望於當政者的個人品質是非常危險的,事實上也沒有不以悲劇而告終的。”

柯笑的到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陳幹警呷一口茶水,沉思不語。
麻木已醒了好一會,臉色也略顯柔和一些,見自民走過來,便費力地同他點頭招呼。
“好些嗎?!”自民在麻木身邊蹲下,關切地問。
“肚子和胸疼得厲害。”麻木面色痛苦地小聲道。
“你什麼意思?莫不是說汪隊長將你打傷了不成?!”柯笑厲聲質問。
“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這裏已疼了好幾天了。”麻木聲音慌亂地辯解。
“打後加重了嘛!”柯笑惡狠狠地盯著麻木。
“沒有的事。我從監獄走到菜地,這麼遠的路一點感覺也沒有。”麻木唯恐柯笑不信他的話,手顫抖著指著心口,似乎想以此說明上述皆是肺腹之言。他兩眼恐怖地看著柯笑。
“那是中暑的原因?”柯笑鬆開緊握的雙拳,語調變得和緩些。
“肯定是中暑,肯定是。”麻木終於松了一口氣,因高度緊張而支立起來的身體再次癱軟到地上。
自民正納悶陳幹警為何不呵斥柯笑的囂張和僭越,一轉頭,卻發現汪隊長不知何時幽靈般悄無聲息地來到林中。他走到麻木跟前看了看,然後踱到陳幹警處說:“你把他送回去看看。”
“還是可以嘛!”她說。
我倆不知有多少曲沒跳了。這時又奏起了布魯斯。我再次邀請她。她將右手交到我手中,我們步入舞池。


諾大的菜地,除去幾塊豆角田還泛著鮮活的綠色外,其餘的土地都已還原為赭色。有少數幾塊地已搶種上了夏季的蘿蔔和苞菜。其餘的地有的正在整理,有的犁過後正在曝曬,據說如此可殺死不少病菌。有塊地正在耕。一頭老牛拉著破犁慢悠悠向前走,大地的胸膛被拉開一條深深的裂痕,泥土波浪般不停地翻滾。更多的土地還保留著收割完蔬菜後的面貌:田裏有規律地排列著各種蔬菜的根莖、株樹,零亂地散佈著爛菜葉。要將全部土地搶種完畢,至少還需要早出晚歸拼一個月的時間。

自民拖來一輛破架子車,車上橫著幾塊高低不平、臨時拼湊的潮濕木板,上面鋪一床又髒又破的草席。他扶麻木上車躺下。

架子車不知是何時的古董貨,兩個輪子上都沒有橡膠胎。鐵輪子隨著地面起伏,麻木與鐵輪同步呻吟。自民不時將車把左右偏轉,以避開路面上大的凸凹處。

去監獄有一長段陡坡,自民拉得非常吃力。陳幹警見狀立即過來幫忙。他一隻手推自行車,另一支手與自民一起拉車。兩人合力將車拉上了坡頂。

自民喘著粗氣說:“如果裝上膠胎,我一個人完全可以很輕鬆地拉上來。”
“我早建議過。可老汪說反正我們有的是勞動力,何必花那些冤枉錢!”陳幹警無奈地搖頭說道。
汪隊長有狂吠之癖,囚犯們因此偷偷給其起了個綽號–“汪汪”。汪汪外表嚴肅,是極有原則之人。他的口頭禪是:你如何待我,我就怎樣對你。這種幾近公開的索賄態度引發了囚犯們間的激烈竟爭。安排事物犯、申報減刑、事故處理,其表像雖都冠冕堂皇,但實質上卻是囚犯間經濟資源大較量的結果,幕後充斥著各個幹警代表不同囚犯的利益,互相間鬥爭、妥協、合縱、連橫的複雜骯髒的交易。


自民扶麻木來到衛生所時,劉幹醫正在嚴厲訓斥一名犯醫。
“如果雷雷的腿留下後遺症,我絕不輕饒你。”他咆哮道。
全監獄的員警囚犯都知道劉幹醫有一條漂亮的純種叭兒狗。劉幹醫愛狗如命,與狗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活動。看來這畜牲不知怎樣弄斷了腿,而犯醫的接骨工作顯然讓他非常不滿。
見到陳幹警,劉幹醫停止了叫囂,兩人寒喧起來。

如獲大赦的王犯醫立刻與自民一起扶麻木進入他們的辦公處。麻木說完症狀後,王犯醫先為他量血壓,然後用聽診器在他胸前聽了一陣,最後又翻開他的眼皮,撬開他的口腔看了看,一氣折騰了近十分鐘。王犯醫的認真負責勁令自民十分生疏。

監獄衛生所設在第一幢監舍的一樓,有六、七間小房。兩名幹警醫生輪流值班,日常工作由三名犯醫打理。衛生所最先進的儀器是血壓計和聽診器,藥品有維生素、止痛片、抗菌素之類的藥十多種。疑難病人由幹警醫生做最終診斷,其結論往往具有季節性:春冬多是傷風感冒,夏秋則是中暑之類的熱痛。囚犯們因而戲稱他們為“赤腳醫生”。

“中暑是暈倒的直接原因。”王犯醫十分肯定地說,“至於體內痛疼,因為沒有檢查設備,很難做出準確地判斷。”
“到醫科大學去檢查一次?”自民徵詢王犯醫的意見。
“應該外出檢查確診,這樣才能對症施治。”王犯醫說。
他思索片刻後又熱情地出主意,“去找劉幹醫,就說監獄缺乏設備,無法確診,要求外出檢查治療。”

自民頗為詫異地望了一眼王犯醫。平常漫說他幫你出點子,即使正常檢查、開藥、出病休條,他都要向病犯索要錢物。今天這是怎麼了?也許是剛才受到的不公待遇,讓他找回了一點做人為醫的原則。

自民扶著麻木來到劉幹醫辦公室門口。
“看完了就走,到我這來幹什麼?!”麻木還未開口,就被劉幹醫拒之門外。
“他肚子和胸口疼,不知是什麼原因?”自民替他說明情況。
“陳幹部剛才都同我說了,情況我都瞭解。現在太陽下氣溫高達四十多度,你們做的又是體力活,中暑是很正常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肚子疼,過一陣就好了。”劉幹醫輕描淡寫道。
“我胸口和肚子疼了七、八天了,不是因為中暑才疼的。”麻木趕緊解釋。
“中暑就是中暑,肚子和胸怎麼會疼呢?”劉幹醫不相信地注視著麻木。
“真地很疼。”麻木痛苦道。
“好,我看看。”劉幹醫施捨般地說道。
他先給麻木摸脈,然後拿聽診器在麻木胸前肚子上一番折騰,最後又用手在麻木身上敲打了一陣。
“就是中暑,別的什麼也沒有。”他鄭重地大聲宣佈。
“讓我出去檢查一次吧!”麻木祈求道。
“中暑有什麼好檢查的,你簡直可笑得很。”劉幹醫瞪眼訓斥道。
“可我真的很痛。”麻木可憐地哀告。
“行了,行了,我讓他們給你一些止痛片,再多拿一些仁丹、清涼油。”劉幹醫不耐煩地起身去找犯醫,“省著點用。”他走到門口又回首大聲說。
“先吃藥治療,看看再說。”一直緘默的陳幹警說道。

這時,王大隊長走了進來。陳幹警忙迎上前去。兩人簡單地交談了幾句。王大隊長轉過身來拖著官腔問:“自民,最近反省得怎麼樣啊?”
誰應該反省?理當深刻反省的應該是威權政府,而不是為自由民主奮鬥的民運人士。想到此,自民反問:“我應該反省嗎?”

“當然嘍。”剛回到辦公室的劉幹醫插話道。
“你是何種政治觀點,這我們不管。存在於你思想中的觀念實際上誰也干涉不到。但你的行為卻必須遵守法律。中國是‘法治’的國家呀!”王大隊長凝視著自民嚴肅地說道。
他以為存在法律制度的國家就是“法治”國家。應該給他們講講清楚。

“‘法治’至少需要滿足以下兩個條件。”自民說,“首先,法律高於一切,不允許任何自然人和法人淩駕其上;其次,統治者只能依法律統治,被統治者只接受法律的統治。但在大陸,毛和貴党超越於法律之上卻是不爭的事實;中國除了法律的統治,還有政策的統治。大部份政策並不被普通百姓瞭解,有的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法律有善惡之分。只有反映人間正義的善法才是真正的法律,才應得到每位公民的尊重和尊守;惡法不僅不應尊守,更應廢除。無論從那種意義上來說,中國距離‘法治’都還非常遙遠。”

王大隊長以欣賞的目光注視著自民,一言不發。劉幹醫接過話頭,就馬克思主義與自民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此刻,麻木正蹲在牆角,將手中的藥點了一遍又一遍,如獲至寶。他的病狀減輕了很多。
看到自民又與幹警爭論,麻木頗不以為然。他覺得自民什麼都好,就是一點:有點傻乎乎的。且不說他什麼也不為卻被抓來坐牢,單說你一個犯子跟幹部有什麼好爭的?在這裏你對也是錯,錯更是錯;再者說了,就算你贏了又能怎麼樣?還能給你減一天刑不成?!費那個工夫幹什麼?!

哎喲,談什麼雞巴馬克思嘛!他受不了了,又開始憧憬未來的生活。媽的,其實以後可以到中隊來進貨,一樣能夠有很大的差價。只不過要多給汪汪一些好處,但仍然十分划算。因為到外地進貨不僅費用大,有很大的風險,而且也不如從中隊拿貨及時。對,就這樣。如此只要堅持半年就發達了。麻木越想越高興,臉上不禁有了笑意。送老婆一套金首飾。這幾年她對我夠意思,可吃了不少苦。小倩不知怎麼樣?媽的,老子對她那麼好,這小婊子卻一次沒來看過我。嗯,她的奶子一定還很大,一定還象以前一樣捏起來軟乎乎的。幾個小錢就能讓她回來,不成問題。關鍵是他媽的小鳳仙,這回老子一定要上她。媽的,她還總瞧不起我,總拿四眼狗來諷刺打擊我,這次老子一定要把她弄得服服帖帖的。她那大屁股又肥又圓,摸起來肯定很舒服。一時間,麻木忘乎所以,真以為自己已經重獲自由,正在享受齊人之福呢!


這段時間自民一直只是很簡單地記日記,往往只寫幾句甚至一句話,如做了什麼、很累等等。今天他打算認真地寫一篇日記。

七月XXX日
中午,與劉幹醫就馬克思主義發生了一場廣泛的爭論,幾乎涉及了那個窮困潦倒的老流氓的理論的各個方面。

他大刺咧咧地說:不管怎麼講,馬克思的理論是無懈可擊的。
我說:“馬克思最重要的著作–《資本論》的中心是‘剩餘價值’。他認為資本家剝削的正是這部份價值。這種觀點是十分荒謬的。我們知道任何經濟活動都必須具備兩個要素,其一是勞動力,其二則是資本,離開任何一方,經濟活動都無從展開。顯而易見,在全部的經濟活動中,不僅勞動力在創造著價值,資本也同樣在創造價值。馬克思所謂的‘剩餘價值’正是資本創造的那部份價值。‘剝削’純粹是無稽之談。更重要的是,商品的價值不僅來源於勞動,而且決定于商品的效用。沒有效用的商品,無論於其間投入了多麼大的勞動,也不會有絲毫的價值。

“今天,中國的資本市場已發展成為世界第九大市場。這一事實說明,即使在口頭上將馬克思及其理論奉為至聖的國家,在行動上也完全背道而馳。這種反動不僅具有最大的諷刺意味,同時也清楚地表明事實與真理最終必然會戰勝虛假與謬誤。”

他面紅耳赤,十分難堪。
我稍停片刻,又講:“他的另一重要理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同樣漏洞百出。辯證唯物主義認為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物質先於意識,但是如果意識果真後於物質而不是先於物質的話,人們又怎麼能認識到物質的存在呢?……”
物質的存在不以人類意識到否為轉移。他打斷我道。
“既然沒有意識到物質的存在,又何以能夠肯定它存在呢?”
我沒有意識到物質的存在,但總有人會意識到物質的存在。

“我們討論的是哲學範疇,我們所說的意識乃是集合人類的意識,而非個體的意識;而且,即使以個體意識來討論,你的觀點也恰好證明物質的存在依賴於人的意識的感知。”
他無言以對。

我繼續說道:“其歷史唯物主義稱人類社會的發展具有規律性。這是典型的宿命論調。如果人類社會果真會以固有的規律向既定的目標發展,那麼,人類的任何主觀能動都將是徒勞的,也是沒有必要的。人類將會發現,與其徒勞無功地辛勤勞作,倒不如坐待或好或壞的目標自動到來。這種觀點顯然不僅荒唐異常,而且必將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

“中國古代有這樣的故事。兩個男孩請瞎子算命。瞎子煞有介事地將兩個男孩的手相和面相摸索了一番後稱,甲以後會貴為狀元,而乙將淪為乞丐。多年後,一直坐待狀元桂冠的甲只落得沿街乞討,而乙經過勤奮苦讀卻高中狀元。

“人類個體的命運並非天定不變,而是與每個個體的奮鬥息息相關的。人類社會的發展是無數個體的無數努力的總和的結果。對個體而言必然的行為,對整個社會而言卻是偶然的,全部個體行為的總和的指向更是不可能預測的。人類社會正是這樣發展著,其既無一定之規,更無確定不變的目標。”

不管怎麼說,近百年來共產主義理論傳遍了全球,五大洲數十個國家實行過社會主義制度,中國等一批國家至今仍在實行該制度。事實證明共產主義理論具有普遍性、真理性。他繼續強辯道。

“共產主義理論將其社會理想的實現寄託在人類私心的泯滅上。這純屬天方夜譚。人類的全部歷史雄辯地證明,私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好似饑餓就一定需要進食一樣,是長存不衰的;歷史還向我們證明,正是私心的存在,才使大多數人勤奮學習、努力工作,以期取得驕人的成績,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實現自我價值。整個人類社會正是在所有這些極具私心的個體的共同努力下,才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就,並呈現出如此異彩紛繁的多樣性。有朝一日,如果人類真正泯滅了私心,那麼人類必將失去進取精神,必將變得懶惰無比,遲鈍愚蠢。人類社會也必將因此而沒落消亡。

“我們只需對比一下國營企業和私營企業的效能,就能夠清楚地認識到‘私心’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原動力。

“近百年來,人類進行了大範圍的社會主義社會試驗。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同樣無可辯駁的是,這些試驗給各試驗國的人民帶來了空前的災難和痛苦。史達林在三十年代的清洗中屠戮了超過二千萬蘇聯人民,同納粹在二戰中殺害的蘇聯人數目相同,所不同的,納粹是在戰爭狀態下殺人,而蘇共的暴行卻發生在和平時期;紅色高棉在其掌權的三年多時間內,在二千多萬人口的柬埔寨將超過二百萬的人民迫害致死。今天,這些紅色屠夫正面臨人類正義的審判;在毛澤東的獨裁專權下,中國人民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餓死了三千萬人,在‘反右’和‘文革’及歷次政治運動中又有多少人死於非命或被折磨致殘,至於文化與財產損失更是計不勝數;今天,北韓人民正在‘偉大’的金正日同志的‘英明’領導下,餓得四處亂竄。”

這是我們必須要交的學費。他不顧一切強辭奪理。
“人命關天。‘學費’論是草菅人命。如果讓‘學費’論者的親人或者他們自己充當‘學費’,他們是絕不會在此振振有辭地為暴政辯護的。”我毫不客氣地挖苦道。

他氣得七竅生煙、膛目結舌,指著我“你、你”不停,向王大隊長和陳幹警投去求援的目光。但他們卻沒有出面阻止,我遂抓緊時間說:“任何個人和團體都無權藉口為維護其理想,對反對他們的群體使用暴力,更無權以暴力維護其對另一些人的統治。

“今天,大部份前社會主義國家都徹底摒棄了‘共產’理論,建立起了憲政民主政治制度。除北韓外,包括中國大陸在內的現存‘社會主義’國家都不得不實行了改革開放的政策。中國的社會主義已經具有了‘中國特色’,它與傳統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已有了天壤之別。現在,除了執政黨仍冠名共產黨、仍沿續既往的威權統治方式外,中國大陸的一切,從理論到實踐都與傳統馬克思主義漸行漸遠。說得直露些,就是已經將資本主義植入了中國。

“經濟上的多元化已經導致了文化和社會的多元化,並必將導致政治的多元化。中國正在向著正確的方向緩慢前行。當務之急在於要儘早展開實質性的政治改革,建立憲政民主制度,為經濟發展鬆綁,為社會穩定和經濟持續快速發展奠定堅實的政治社會基礎。否則,威權統治最終必然會使全部的經濟改革成果毀於一旦,造成政治混亂、社會動盪、經濟崩潰的大災難。

“雖然我們今天只簡單地涉獵了馬克思理論的基本判斷,沒有展開,但僅此已能夠在最一般的層面上證明其與真理的相悖。”

“好,今天就談到這。”王大隊長見我停下來,忙說,“不過,話又要說回來,你目前正在服刑,這說明你應該認真地反省以前的所作所為。這對你是有益的。”說完,他沖我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大隊長還從未以這種形式與一個犯人談過話。”陳幹警提示我。
“今天,我們一起幫助了自民,談得很深入,自民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王大隊長又重新拖起了官腔。

“是呵,是呵。”陳幹警連聲附合,並示意我表態。
望著王大隊長期待的目光,我笑呵呵地說:“感謝三位幹警的批評幫助,我今日受益非淺。”
劉幹醫臉色陰沈,灰溜溜地退出室外。

不過,我並沒有贏得辯論的欣喜與快樂,相反內心十分沉重。我認識到大隊長與劉幹醫其實並沒有區別。只是在這個特定的場合、時間,大隊長更多地表現出了內心真實的一面,劉幹醫則把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那套官樣文章重複了一遍。換一個時空,兩人扮演的角色則可能會完全顛倒過來。

多少年來,這個社會一直生活在謊言之中,從意識形態到政治現實,到經濟、文化、教育、科研,謊言已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們對撒謊早已沒有了反感、抵制、鄙視,而代之以同情、理解、讚揚。欺騙是成熟、老練的代名詞,而誠實則被污蔑為幼稚與無知。每個人都用謊言來保護自己,謀取利益,每個人都用謊言去欺騙、侵損他人。在我們這個社會,撒謊者可以在廣庭大眾之下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而仗義直言者卻連公開申辯的權利都沒有。人們對前者已熟視無睹、見怪不怪,卻嘲弄後者–社會的良心為天下第一號傻瓜。欺騙是一副劇毒劑,它正在蠶食我們民族的良知和精神。欲要從根本上改變這一現狀,就必須首先公開戳穿人人心知肚明的意識形態謊言。
“這大隊長人很不錯。”她說。
“是呀。”我隨口附和道。


廣洋農場坐落在江漢平原的一座小城旁,是一所以農業生產為主的監獄,其耕種面積也真可以用廣闊的海洋來比擬。梁華在這裏服刑,此處距他第一次服刑的監獄只有三十裏之遙。

這裏每年種兩季水稻、一季小麥或棉花,眼下是“雙搶”季節,當地農民有“不插八一秧”的諺語,正是農忙時分。梁華每天起早貪黑,絕大部份時間呆在農田裏,重複同樣的程式:要麼上午收割、下午插秧;要麼正好顛倒過來。監獄裏同社會上一樣,也時興承包責任制:每人每天一畝半地,收割、捆紮、運送或扯秧、運秧、插秧一條龍,一個人全程拿下。這裏最累的環節是運送。每一擔稻穀或秧苗的分量均在兩百斤以上,而路程最短者也在四華里左右。幾天下來,囚犯們的雙肩便各凸起一座鮮紅色的小山包。

但這絕非最辛苦的季節。老囚犯都知道,秋後拔棉梗才是一年中最苦的活。這裏的土壤鹽鹼度很高,地異常板結,往往棉梗拔了還不到三分之一,囚犯們的雙手便已是血肉磨糊了。接下來的日子便異常痛苦難熬,戴手套,工作時雖然會稍許輕鬆一些,但收工時脫下與傷口粘聯在一起的手套,便是一項幾近令人不能忍受的折磨。囚犯們此時往往相互做這項殘忍的工作。每天晚上,一陣痛苦的嚎叫聲後,手掌立刻鮮血淋淋;不戴手套,皮肉四處翻開的手掌莫說著力,即使碰一下幹硬的棉梗都疼得鑽心。如果不留神,枝杈、幹葉戳到了傷口,那就更倒楣了。不過,不論多麼艱難困苦,同樣的歷史已在囚犯們身上重複了數十載。今年,梁華也難逃此劫。

此刻,梁華正爬在床上,就著昏暗的燈光給自民寫回信。他首先問候自民,接著介紹了自己的情況。這時,眼皮子開始打架了。半個多月來,他幾乎每天都只能睡四至五個小時,工作量又大,實在是太累了。他放下筆,用力揉了揉眼睛,強打起精神繼續寫道:

“我同意你關於‘爭取新聞自由乃當下工作的第一要務’的觀點,相信真正反對這一觀點的朋友也不會很多。這裏的關鍵在於如何開展這一工作?如何將這一工作持久、有效地推進?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過,說實話,我也沒有現成的答案……”

這時,他感到眼皮上仿佛壓了一座大山,沉重異常,兩眼不由自主地緩緩合了起來。他實在撐不住了。趁著最後一瞬間的清醒,他合好筆帽,躺到床上。他還想調整一下睡姿,但霸道的睡意立刻否決了這一奢望。就這樣,他爬在床上,馬上扯起了開山般的鼾聲。

這時,我突然想到如果她只是偶而來一趟舞廳,那我豈不就得另覓物件,重新開始了嗎?於是我問:“明天來嗎?”
“我每次都來的。”她嗓音明快地答。
太好了,我心中暗道。就從頭到尾借用她了。
“不過今天的感覺怪怪的。”她說,“好像不是參加的舞會,而是故事會。不是嗎?”
“那下面我們好好跳幾曲。”我說。
“這就是最後一曲。”
“你怎麼知道?”
“你注意聽這是什麼曲子?”
樂隊在剛才的曲子尾碼上了《友誼地久天長》。
啊,明白了。
音樂又奏了幾個小節。燈亮了。舞會結束了。我們一起步出舞廳。
“我送送你。”我說。
“不用,很近的。謝謝!”
“那明天見。”
“明天見。”她向我揮揮手。
我慢慢向住地走去。(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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