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在康巴的傳奇經歷 第六章(續)

康人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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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21日訊】* 昨天的太陽

支書洛熱死了。

這個初夏的凌晨,亞書的鐵鏵與麻書的皮鼓同時響起,稀薄的空氣似乎顫動起來,天空撕裂了一條條細縫,飄下了瘦小的雨滴。

平時冷冷清清的洛熱家門前,湧滿了人,每個人都陰著臉,伸長脖子踮起腳尖朝屋內瞧。門前兩個大個子和隊長多吉站在那裡,攔住想往屋內擠的人群。屋內很黑,桑煙一股一股朝外飄散,喇嘛們安魂的經聲傳了出來,騷動的人群安靜了,有的盤腿坐在牆根,臉頰讓悲傷的淚水淹沒了。

我和苗二、甲嘎趕來時,格桑拉姆、坎珠拉姆和達瓦拉姆也站在雨水澆濕的地上。我叫她們進屋去,她們搖手拒絕。苗二說,她們不會進去的,人剛死喇嘛正在安魂時,女人都不能進樓去,這是規矩。

我們也讓多吉隊長攔在了屋外,隊長說這個時候不能進去,讓支書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好像支書不是離開這個世界,而是卸下了所有的重負,輕輕鬆鬆地睡一覺。

雨停了,天空仍然陰沉。不遠處的老楊樹上,不知何時停滿了鴉雀,一聲高一聲低地鳴叫著,似乎在悲傷地哭泣。苗二說洛熱實際上並不壞,也做好些讓人感動的事。去年秋收時,他不小心弄壞了隊裡惟一的脫粒機,公社要辦他的學習班,是支書去說了好話,才免了在學習班裡受罪。

苗二說:「人在這個時候,別人想的儘是他做的好事。」

我想到的只是戴著大口罩很快地說話,說的什麼讓人一句也聽不清的支書,想到的只是嘴唇腫脹像漚爛了的馬鈴薯,臉頰上結滿了烏黑血塊的可憐的病人。

苗二說:「洛熱當年卻是亞麻書最英俊的小伙子。」苗二覺得我有些不信他的話,眼瞪得很大,聲音也提高了,說:「你不信?你去問問寨子裡的那些女人吧,洛熱剛從部隊回來的時候,她們把洛熱家的獨木梯都踩斷了。」

我問:「洛熱看上了誰嗎?」

苗二歎口氣,說:「洛熱當然一個都看不上。他有他自己的人,別人認為怎麼看都不如意,可洛熱就喜歡。你說人奇怪不奇怪?」

我問:「你說的是誰?」

苗二沒說,埋著頭想什麼事。他抬起頭笑了一聲,臉上有了亮光:「我剛下鄉那會兒,是洛熱開著拖拉機去縣城來接我們的。那時,我們都說,支書模樣英俊極了,比樣板戲裡的英雄楊子榮還要英俊。格桑拉姆當著所有知青的面說,她要在一年之內成為洛熱的老婆。」

當然,格桑拉姆沒敢做洛熱的老婆。情感的事遠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洛熱患病前一年間,她連洛熱的邊都近不了。她常常怨恨地說,洛熱心中有另一個女人。她知道那女人是誰,有一天她會報復那個女人。

她沒機會報復那個女人了,在一個月兒很亮很圓的夜晚,苗二那破鑼似的嗓門唱出幾支黃歌(那時,知青中流行的所有東方西方的愛情歌曲,都稱為黃歌),就把她的心勾住了。那晚,她和他都嘗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滋味。

阿嘎來了,抱著他的紅緞包裹和一大把印度香。他看見了我,便把紅緞包裹放在我的手上。這樣,我就可以跟著阿嘎進屋了。苗二看著我,眼光裡充滿了妒忌。我悄悄對他說:「有什麼話給翁姆說?我可以帶。」他在我的後腦勺上拍了一下。

屋子內空氣悶得人透不過氣,幾盞酥油燈光仍然很暗,藍幽幽的在牆壁上跳動。三個大金寺的喇嘛沒穿袈裟,圍著僵硬地躺在地上的洛熱,念誦文。我看清了,洛熱仰躺著,面朝天花板,模樣很平靜。沒戴口罩,腫脹的嘴抿得很緊。我能感覺出屋內有悲傷的東西在四處遊走,常常往你臉頰上揮袖一拂,心內便一緊便想掉淚。我沒看見曲珍阿意和翁姆,我聽見屋角暗黑處有人摀住嘴低聲地啜泣。

我走過去,曲珍阿意擦擦淚叫我坐下,翁姆仍然摀住臉,抽搐得很傷心。曲珍阿意低聲說:「洛熱是昨夜走的。他對我說,想吃酸奶,我開罐新釀的酸奶,他喝上一口就不想吃了,說想睡。我給他擦嘴上的奶跡時,就知道他不行了,就請來了阿嘎。他走得很平靜,看看他的臉,睡得很香甜,沒一絲痛苦。」曲珍阿意的聲腔又澀了,眼內又湧滿了淚。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安慰她。

阿嘎過來對我說,現在要洗浴洛熱的身子,外人都得出去。我便走了,出了門,有許多人都在問支書怎麼樣了。我說:「很平靜,像睡著了一樣。」

苗二拉住我,說:「走,我們去看一個人。」

我問:「看誰?」

他沒說,拖住我就走。我給他講平靜的洛熱和傷心的翁姆,他也沒開腔,把我拖出寨子,穿出一小片楊樹林,我看見一塊馬鈴薯地邊上,孤零零地蹲著一個女人,穿一身黑色裙袍,也摀住臉很傷心地哭泣。遠遠地看去,很像一隻落在地邊受了傷的鳥。苗二拉我在林中坐下,聲音很沉重地說:「她叫澤仁卓嘎,就是洛熱迷戀的那個女人。」

我看著她瘦削蒼白的臉,說:「她不太漂亮。」

苗二說:「洛熱就戀她。她是區武裝部長陳達吉的老婆,已生了兩個孩子了。洛熱就戀她。」

我說:「看樣子,她也戀洛熱。」

苗二說:「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寨子差點出了件大事,一個部長,一個支書為了這個女人,差點拔刀廝殺起來。」

我又看了她一眼,說:「她一點也不漂亮。」

苗二笑了一聲,好像在笑我愚蠢。他說,那天,支書和部長的眼睛都是血紅的,他倆剛在一起喝了酒。陳達吉的手槍內只有一顆子彈,這子彈足以要了洛熱的命。洛熱握腰刀的手捏出了汗,另一隻手緊緊揪著陳達吉的衣領。他們就那樣僵持著,誰也勸不開。

那天,陳達吉突然闖進洛熱的家,揪住卓嘎的長辮從洛熱的被窩中拖了出來。他狠狠地在拚命掙扎的卓嘎臉上揍了一拳,濺開了滿臉的鼻血。躺在地上卓嘎,看著兩個男人手握武器僵持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雨落下來了,很突然。猛烈落下的雨雪一般都很凶,很像天空讓什麼怪獸的利爪撕裂開條條血口,蓄在天空上面的海子裡的水,便洪水似的衝了下來,砸在滿是畜糞和泥漿的地上。兩個男人仍一動不動,眼眸恨得出了血。雨水把頭髮與衣袍澆灌得濕透了時,洛熱鋒利的刀刃頂在了陳達吉的喉頭上,陳達吉的槍口趁勢抵在了洛熱的額頭上。他們心裡都明白,誰也勝不了誰,但也不讓誰。

「哥哥——」一聲脆脆的喊聲傳來,翁姆跪在了他們中間,臉上淚水和雨水,泥漿和荊棘劃破的血痕混在一起。她哀求著,兩隻手用力推著,似乎要把兩個正在發瘋的男從推開。
陳達吉抬頭看了一眼哀傷中的翁姆,就在看那一眼時,他改變了主意,手中的槍收了回來,臉上的仇恨也消失了。他朝滿臉憤恨的洛熱笑了笑,拍拍他的背,說:「我看算了吧。我不想女人插在我們男人的中間。我們還都是幹部,社員們都會來看我們的笑話的。」

洛熱也收回了刀,他嘴裡仍舊不甘失弱,說:「卓嘎對我說過,你喝酒後就打她,朝死裡打。她恨你,說你不配做她的男人。」

陳達吉厭惡地看一眼跪在泥漿中的卓嘎,哈哈笑了。周圍人都覺得奇怪,這個時候他還笑得那麼開心。他對洛熱說:「你想要她就拿去吧,我要回去了。區裡上午要個基幹民兵會,你可是亞麻書的民兵營長喲。」

他騎上了馬,看也不看自己的女人。

洛熱扶起了卓嘎,她便摟著洛熱痛哭起來。洛熱勸她說,她還是回去吧,家中兩個幼小的孩子需要她,可不能讓這個黑了心腸的男人打壞了。

卓嘎騎上洛熱的白馬,依依不捨地走了。

這場差點血肉橫飛的廝殺便結束了。可雨還沒停,越下越大,粗壯的雨柱在地上撞著,水花飛濺,似乎要把鬆軟的大地砸一個深坑。圍觀的人早已散了,只有翁姆拉著哥哥的手,說著安慰他的話。

洛熱讓雨水沖刷過的臉看起來很平靜,可他覺得,此事不會完。

就在當天晚上,洛熱病倒了,發著高燒,說了一晚上的胡話。那場淋透衣袍的雨水和寒氣,逼進了他憤怒的心臟,人肯定會被病魔擊倒的。

第二天,陳達吉來到洛熱家,穿一件漂亮極了的藏袍,鼻樑上架一副墨鏡。他一進洛熱的家,便從袍裡掏出一個紅布包,兩個玉手鐲。他把東西放在桌上,對曲珍阿意說:「我是來陪禮的。我昨天是喝醉了酒,人瘋了,真不該同洛熱兄弟仇人一樣對抗。」

曲珍阿意臉是陰的,看也沒看他放在桌上的東西,說:「洛熱病了,昨天回來就病了。」
陳達吉吸了一口氣,來到卡墊旁,看著洛熱青黑的臉,手靠靠他的額頭,又收回來,說::「好燙手呀。你們怎麼不送醫院?」

曲珍阿意說:「沒事的。剛吃了土登曼巴的藥,沒事的。」

陳達吉坐下來,說:「病惱火了,就很難醫治了呀。」

這句話好像傷了曲珍阿意的心,她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

陳達吉說:「我這次來,就是想說些話給洛熱兄弟聽。卓嘎我不要了,我馬上就扯離婚證。她喜歡洛熱就讓她喜歡吧,自家兄弟還與他爭爭奪奪,像什麼話!」

曲珍阿意給他碗裡添了些熱茶。洛熱躺在卡墊上動了動,他可能聽見了。

陳達吉的眼睛在屋內四處搜尋,他有些失望地說:「翁姆沒回來?」

曲珍阿意的臉皺了皺,什麼也沒說。

陳達吉喝乾了碗裡的茶,曲珍阿意也沒給他添茶了。陳達吉說:「洛熱病好後,告訴他,區裡推薦他去縣裡開先進基層幹部會。」

他站起來,又朝屋子四周看了看,有些失望地說:「我就告辭了。」他走後,曲珍阿意的臉更陰沉了。

洛熱病好後,上嘴唇腫了一個包,不大,比一粒青稞籽還小,有點癢,像被蚊子叮咬過,他也不在意。卓嘎天天都來,對他說陳達吉已同意離婚,手續辦妥後就搬來和他一起住。
陳達吉卻帶來了話,要洛熱的妹妹翁姆同意嫁給他,才辦離婚手續,洛熱憤怒得人都要爆炸了,騎馬趕到區上,當著區委書記充翁的面,痛罵這個無賴。陳達吉不慌不忙地說:「你家已收了我的定婚禮,就是答應了你的請求。如果退婚,便是對我的羞辱。」

洛熱問曲珍阿意有無此事,曲珍阿意拿出了陳達吉送來的手鐲,放在桌上,一句話不說。
洛熱氣紅了臉,抓起手鐲狠狠摔在地上,手鐲在軟軟的地上彈了彈,滾進屋角,轉了個圈,碎成了兩半。

就在那天,他的嘴唇上的那粒腫塊長大了,通紅一塊,有拳頭那麼大。他整個臉都讓腫塊拉扯得歪斜了。開始,他讓瘸腿藏醫上點消炎的藥,沒什麼效果。又去縣醫院醫治,還是沒效。後來腫塊變黑變硬,一發著就痛得腦袋麻木。洛熱去了省城的大醫院,一檢查,是要命的癌症。

他回來了,戴著口罩。他再也不想見卓嘎了,他說他一人痛苦就行了,不想再傷害另一個人。卓嘎離了婚,帶著孩子回到了熱科牧場的娘家。

我和苗二都覺奇怪,今天這個悲傷的日子她是怎麼知道的,熱科草原離這裡很遠,要騎兩天的馬呀!人相信,洛熱病重時,她就搬到了這裡附近,她想親自給洛熱送葬。

又一群鴉雀呱呱吵鬧著,飛到了那棵蒼老的楊樹上。烏鴉是很有靈性的生物。每次有喪事時,它們都會大群大群的出現,用哀傷的聲音向這個平靜的世界宣告著什麼。

只有獨坐在霜霧打濕的青稞地邊的澤仁卓嘎,無視這滿世界的喧鬧,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的身子似乎同這肥沃的土地連為了一體,遠遠的很難分辨出人與泥土的顏色。只有陽光初照時,她頂在頭上的紅頭巾,在灰濛濛的霧氣中特別地刺眼。

我想,太陽天天都從同一個方向升起,在她心中最溫暖的還是昨天的太陽。

* 神聖的水葬

半夜裏,苗二把我打醒,說今天一定要起早點。天不亮,寨裏的人都要去給洛熱送葬。

甲嘎坐在鋪上,哈欠連天。他甩甩頭,想把頭甩清醒些,可還是哈欠連天。他問:“外面冷不冷?”苗二說:“好像在飄雨。”他便倦容滿面地縮進熱烘烘的被窩。

苗二拉著我出了門。

夜風夾著雨滴,扇在臉上很冷。寨裏人都縮著脖子,朝洛熱家走去。沒有人說笑,沒有人唱歌,人人都是一臉的黑氣,肅穆極了。苗二說:“這個日子,連走路都必須把腳步放輕,不然就是對死者的不敬。”

我們又碰上了格桑拉姆和達瓦拉姆,她們說坎珠拉姆昨晚一直屙肚子,痛在床上起不來。
苗二說:“天,真的遇上了。甲嘎迷戀熱被窩,坎珠拉姆便患病,真該把他倆湊成一對。”

格桑拉姆擂了他一拳,說:“把你臭嘴管好,這時候還說笑話。”

我捂住嘴想笑,卻不敢笑出來。

達瓦拉姆的手叼住了我的手,她埋怨說:“怎麼好幾天都沒見你的影子?”
我說:“我去阿嘎那兒幫忙去了。”

她沒說什麼了,把我的手抓得很緊。我能感覺出,她對這個日子是恐懼的,她生怕自己一
鬆手,我就會跟隨洛熱去了。

我說:“你鬆開手好不好,看看格桑拉姆她們都在看我們呢。”

她沒鬆手,低聲說:“我有些怕。”

洛熱家門前吊著個大陶罐,達瓦拉姆說,那陶罐裝著遠去的靈魂,在它周圍不許高聲說話,不許很重地踏響腳步,靈魂才能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面,不受外界干擾 。

我們進了門,輕手輕腳地上了獨木梯,院子裏坐滿了人,默默地吞食死者家中賞的土巴。達瓦拉姆給我舀了一碗,說每個來送葬的人都得吃。那是牛肉沫和糌粑面、大米、人參果煮的稀粥。達瓦拉姆看著我猶豫不決的樣子,說:“吃吧,挺好吃的。”

我嘗了一口,的確好吃。達瓦拉姆說,能嘗出美味來的,說明他是真心來送葬的人,會得到死者靈魂的祝福。我幾口把碗中的粥喝個精光,達瓦拉姆滿意地接過碗。周圍看我喝粥的人都對我伸了伸拇指,說我是好樣的。

屋內讓好幾盞酥油燈照得明晃晃的,側臥在卡墊上的洛熱,身子赤裸,頭蜷縮在兩膝內,好像胎兒的模樣。喇嘛在旁邊誦讀長條子經書,有人把一條一條的哈達放在洛熱的屍體旁,他的周圍有一圈倒扣的木碗和瓷碗,那是告訴他,人間已沒有他吃的飯了,他應該毫不猶豫,沒一絲牽掛地走向天界。

我問達瓦拉姆:“你懂這些風俗?”

她說:“你忘了,我是甘孜人。我給爺爺送過葬。”

在屋內,我看見阿嘎正小心地給一盞盞酥油燈添油,他沒理我,在我身邊晃來晃去,好像不認識我。達瓦拉姆說,阿嘎是洛熱的靈魂的引路人,他正專心地為死者指明前行的方向,這時候,他任何人都不認識。

我沒看見苗二。我與達瓦拉姆進了屋子後,他就不見了。問正在安慰曲珍阿意的格桑拉姆,她也不知道。

曲珍阿意說:“翁姆說她肚子痛,他去照顧翁姆去了。”

我在心裏暗罵這傢伙混蛋,這時候還去調情,簡直是趁危打劫。我真怕格桑拉姆會發瘋,格桑拉姆把手一甩,像扔掉一件她討厭的東西,說:“我早就不認識他是誰了。”

天邊透出了一絲光亮。好像正沉在甜夢中的夜空突然被什麼東西驚醒,睜開惺忪的眼睛,還帶著夢的味道。雨停了,霧還很濃,在田野上桑煙似的飄散開來,夜與白晝的交接處便變得朦朧了。曲珍阿意吆喝一聲,把地上倒扣的碗拾起來,用力摔得粉碎。阿嘎和喇嘛們的誦經聲像一首悲傷的歌,在屋內高高低低地響起來。

出殯的隊伍就在這個時候出發了。

達瓦拉姆拉著我,跟在緩緩移動的隊伍後面。苗二說,他想陪陪悲傷的翁姆,他不想去了。達瓦拉姆悄聲對我說:“苗二是狼,又看上新的獵物了。”我說:“是翁姆看上他了。”達瓦拉姆說:“他得小心點,陳達吉可不是個好惹的人。”

人行在濛濛細雨中,好像那不是雨,是粘稠的泥漿,人是在泥漿裏掙扎,用盡了力氣卻行得仍然很慢。早晨的風穿透了骨頭,儘管遠處雪峰頂尖處已染上了陽光的金色,寒冷仍然在骨縫中鑽,把裸露的肌膚凍得麻木。

沒有人說話,連咳嗽的聲音都是輕輕的,生怕驚跑了什麼。按送葬的規矩,走在最後的人把洛熱生前用過的掃帚、腰帶、皮靴等,扔到十字路口,那是告訴還沒走遠的靈魂,人間再沒有他留戀的任何東西了。

聽見達曲河湍急的水流聲了,送葬的隊伍才走快了些,泥濘和積水在靴底劈劈叭叭地響,人們的吆喝聲高高低低地傳遞著,抬起頭,一抹藍得發亮的桑煙從達曲河岸嫋嫋升騰,像一張悲傷的飄帶,在空中蕩來蕩去招示著什麼。前面的背屍人嗨地喝叫了一聲,洛熱的屍體放在了一個巨大的石臺上。

這石台讓我的心顫抖了許久,我大張著驚愕的嘴說不出話來。達瓦拉姆叫了我好幾聲,我也一無所知。她生氣了,推了我一下,對著我的臉吼:“你看傻了?叫你理也不理。”
我只笑笑,沒敢說出我心中的話,我真的又驚又怕。

正是眼前的這個大石台,前幾天苗二還引我在這裏釣了一大串無鱗魚,煮了一大鍋吃得我們好幾天嘴裏都冒出鮮味。這裏卻是水葬的地方,石台下黑森森的回水,像一大鍋正在熬煮的湯。我不敢往下想了,我的胄已開始抽搐起來了。

洛熱的屍體側放在石臺上,執行水葬的是一個黑瘦的老人,他光裸著上身,粗糙的皮緊繃著渾身樹疙瘩似的骨頭,雪白的頭髮長長地披在肩上,風一吹輕煙似的飄動起來。他抬頭望著漸漸晴起來的天邊,臉頰肅穆得像塊年代久遠的岩石。他像是在等待什麼東西的來臨。他的身邊一字排開好幾把刀,都磨得鋒快。

達瓦拉姆說:“他在等待太陽從山口升起。”

所有的人都找地方坐了下來,阿嘎與三個我不認識的喇嘛,披上了久已不穿的黃裏紅外的袈裟,盤腿坐在石台下,誦讀長條經書。河水的喧嘩聲應答著誦經聲,那聲音像極了一首哀傷的安魂曲。

灰藍的天空瞬間鮮亮起來,雨霧在草葉間飄散,藍色的桑煙長長地向在空伸去,晃來蕩去,那是通向天界的雲梯。我似乎看見,洛熱正攀爬上天梯,朝一片朦朧的深空用力攀去。

是時候了,阿嘎從懷裏摸出一支白海螺,用衣袖擦拭一下吹口氣,鼓足腮幫對著螺孔使勁一吹。

嘟嗚——

太陽就像一把猛然撐開的金傘,嘩啦一聲滿世界都籠罩在金光之中了。回水處有了魚兒撲騰的聲音,那些饞嘴的傢伙早就等不及了。

達瓦拉姆拉著我的手,說:“ 我們走吧。我不敢看。”我說只看一眼就走。她說什麼都不讓我看,硬把我拉走了。

她的臉有些發白,看著還有些心欠欠的我,說:“這是我們藏族的風俗,你以為很殘忍吧?我們不這樣看,漢人有漢人的風俗,我們有我們的風俗。我們覺得漢人死後埋在土裏才殘忍呢!人都死了,還讓他們吃泥巴,那是詛咒人家永世不得超生。我們只有生了惡病,或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的人,死後才埋土裏。”

我說:“人死後,還把人家一刀一刀地切,真讓人看不下去。”

她說:“你不懂。人死後是不能讓他靈魂留戀屍身的。切割了,施捨了,他才放放心心地進天界,或去轉世為人。這是我們都相信的。”

我說:“這是迷信。我不相信迷信。”

她有些不服氣,又怕與我爭,一字一頓地說:“這是風俗,懂不懂?”

我問:“你死後,也敢這樣?”

她說:“有什麼不敢。死都死了,啥也不知道。”

我沒去看整個切割、施捨的過程。我發現幾乎所有送葬的人都埋著頭,沒去看那血淋淋的場面。我聽見達曲河大回水中浪花飛濺的聲音,那是魚群的節日。

我想起了前幾天吃下的那些細嫩的魚,胄裏一陣翻滾,一股酸水湧了出來,沖得我眼內滾燙。我忍不住埋在旁邊的泥坑中拼命地嘔吐起來,大股大股的綠色湯水嘔了出來。我翻著眼睛,都快憋氣了。達瓦拉姆撫著我的背,一個勁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我喘著氣,肚裏已經空蕩蕩的了,可心裏還在翻騰。

我沒告訴她,前幾天在這裏釣過魚吃。(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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