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在康巴的傳奇經歷 第二章

康人嘎子
font print 人氣: 44
【字號】    
   標籤: tags:

【大紀元6月8日訊】* 一個哥哥

橐橐橐……

有人敲我的窗子,把我從夢中敲醒。我聽見窗外有聲音在喊,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起來,起來,上工了。」

我撐起木窗,隊長那張粗糙的臉便裸在刺眼的晨曦中,一對深遂的黑眼珠看著我,滿口噴著熱氣對我說了一串什麼也聽不懂的藏話。見我木訥的模樣,他更急了,大巴掌敲著我隔壁的窗戶,把那個漢人文書從夢中敲了出來。他對漢人文書說了一通話,漢人文書便對我說:「社員們早出工了,你還在睡覺,隊長多吉很生氣。」

我感覺臉頰很燒,把褲子前面的扣子一顆一顆扣上,望著隊長笑。隊長又說了一通什麼,漢人文書告訴我,隊長叫我去保管室頂上曬香草。我答應了一聲,可我不知道香草是什麼,怎麼曬。隊長也沒告訴我,肩膀一聳,披上他的羊絨上衣,一拐一拐地走了。走之前,他比著手勢告訴我,以後我只要聽見丁丁丁的敲鐵鏵犁片的聲音,就趕快去上工,他不再來喊我了。

漢人文書說:「麻書隊上工敲的是鼓,咚咚咚響。亞書隊敲的是鐵鏵犁片,丁丁丁叫。」他打著哈欠,鑽進黑洞洞的屋內便緊緊插上門,繼續做他的夢去了。

我回到屋內,吃了點水泡糌粑,就上工去了。第一次上工我很興奮,踩著讓太陽烤軟的泥漿路,身子輕飄得彷彿要飛起來。寨子裡的狗繞著我狂吠,我一點也不害怕,胸脯挺得高高的。我沒問路,憑著感覺在寨子裡穿來穿去,尋找保管室。我站在一扇黑洞洞的門前,裡面是畜圈,飄散著牛馬糞的腥味。有人告訴我,這就是亞書隊的保管室。

我向上望去,找不到上樓的梯子。

「喂——」我喊了一聲。

隨著一串凶狠的狗叫,有人應了一聲。我聽見下樓的聲音,接著黑洞洞的門內出現了一個壯實的男人。他剃著光頭,臉皮油黑,在暗處反射出刺眼的光亮。讓我心內一抽的是他的一隻眼睛不知什麼時候瞎了,萎縮的眼皮陷進了深深孤眼窩內。另一隻眼睛很柔和很善良地看著我,說:「希里巴。」

我後來才知道,「希里巴」是當地人對知青的稱呼,大約是能看懂漢文書會寫會算的人。

他見我對他的獨眼很好奇,便害羞地躲閃著。他指著自己,說:「阿嘎。降措阿嘎。」

我明白了,他叫阿嘎。我喊他阿嘎,他便哈哈地笑得合不攏嘴。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拉進了門內。我們踩著軟呼呼熱烘烘的畜糞,朝黑暗的裡面摸去。在盡頭,我看見了一個小天井,豎著一根長長的獨木梯。阿嘎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但我能感覺出他的熱忱和真誠。他的熱呼呼的手緊拉著我的手,我凍了一夜的身子也熱呼起來了。

他拉著我上了一根獨木梯,又上了一根獨木梯,才到了保管室的平房頂上。

後來,我學會了一些藏語,我知道「阿嘎」就是哥哥。

他說,他剛喝了早茶,站在平房頂上,看見我從老遠的地方走來,似乎就有一種預感,他的失蹤已久的親弟弟回來了。他常拉著我的手問別人,我倆像不像?別人猶豫地不敢說像或不像,他便急得哇哇大叫。如果有人說像,很像,他便得意得滿面生光,拉著我一家一戶地串門,向別人介紹他的漢人親弟弟。他對我說,誰敢欺負我,就告訴他,他的拳頭不會輕饒那人的。

他說得我鼻頭一酸,真想滴幾滴感動的淚。

* 兩個阿媽

站在平房頂,我嗅到了一種濃烈的香味。這香味我從未聞到過,它不僅感染了我本來就十分遲鈍的嗅覺,還使我沉悶的心內注入了新鮮空氣般的舒暢起來。我看見兩個老阿媽把一種什麼草,從樓頂曬場的雨篷中抱出來,平攤在灑滿陽光的地上。香味就是從那種草中發出的。

阿嘎和我上了平房頂。兩個老阿媽停下手中的活,很好奇地看著我,臉上很平靜,像這高原早晨的陽光。阿嘎向她們介紹了我,她們都驚喜地哦哦叫起來,看著我,臉上笑得一片燦爛。

阿嘎指著看起來最老,頭頂的白髮剃成短樁的老阿媽對我說:「阿意白瑪。」我便叫了聲:「阿意白瑪。」阿嘎又指著矮胖的頭髮梳成許多條小辮的老阿媽對我說:「阿意郎卡措。」我便叫了聲:「阿意郎卡措。」我每叫她們一聲,她們便哦哦哦地應答,喊我叫:「諾爾布(寶貝)。」

阿嘎向她們交待了一些什麼後,便順著獨木梯走了。阿嘎指著太陽說著我什麼也聽不懂的藏話,我從他的臉色上,還是感覺出了高原陽光的溫暖。我笑著應答,好像什麼都聽懂了,阿嘎便滿意得哈哈大笑。

兩個阿媽圍著我,看著我的臉議論起來。我羞澀地躲閃,她們便哈哈大笑,笑聲很爽。就在那一刻,我看見高原的晴空藍得透明,像水晶玻璃做的天穹,又像倒生的海子,風吹過時也似乎泛起了好看的浪花。有幾隻鷹隼把翅膀展得很開,定在空中一動不動。剛出牧的牛羊群撒滿了山坡,坡上草皮很綠,盡頭是座很高的雪山,白色的山峰與紅色的岩石組合成了很雄奇的雕像。兩個老阿媽想問我什麼,又擔心我聽不懂她們的話,手伸在我的眼前又比又劃,還在地上畫著簡單的圖案。有時,我懂了她們的意思,她們便高興得呀呀呀叫喊著。有時,我答不出,或猜錯了她們的意思,她們便急得滿臉通紅,搓著手唉聲歎氣,再想著法子讓我弄懂她們的意思。

我終於弄懂了,她們想問我從哪兒來,多大了,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同我一起來。一個人來這裡怕不怕。我告訴她們,我的老家在省城,就是那座能管住州府與縣城的城市。我快滿十七歲了,爸爸媽媽有他們自己的做不完的事,就不同我一起來了。這裡風光那麼美,人也那麼好,我還怕什麼樣呢?她們哦哦叫著,特別是我說自己還不滿十七歲時,阿意郎卡措便把我摟在她暖烘烘的懷裡,一遍遍地喊著:「諾爾布,諾爾布。」

我看見一串濁淚從她多皺的眼眶內湧出來,在她乾枯的臉上滾動著。我也感動了,緊緊貼在她的胸前。她身上那種溫暖的氣息,使我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親。那一陣,我真的想哭。

那幾天,我便同兩個老阿媽幹著非常輕鬆的活。我們每天早上把香草從雨篷下抱到曬場上攤開,過一陣再翻曬一下,直到太陽落山,又收進雨篷。我第一次那麼貼近地同藏族老阿媽坐在一起,很專心地聽她們說我一句也聽不懂的話。她們的一舉一動都使我心內發熱,我還不能理解她們的行為,可我明白她們是善良的人。

翻曬香草時,三個老阿媽總是小心地在草叢中翻找著什麼,然後用手捧著,或兜在裙擺內,嘴裡念叨著把什麼東西倒在牆角下。我好奇地看她們一次次地這樣做。她們也發現了我的好奇,便把裙兜裡的東西讓我看,比劃著說我不要嘲笑她們。我低頭瞧去,她們手心裡和裙兜裡捧著的是一條條柔軟的小毛蟲。她們是怕翻草時弄死了小毛蟲,把小毛蟲搬運到安全的地方去。

有一次,一隻蜻蜓飛到我的身旁,我手一伸便捉住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蟲。我驚訝,高原上怎麼會有蜻蜓,還生有很長很亮的雙翼。我用一根草棍撥著它掙扎的雙腿玩,正在太陽下打盹的阿意郎卡措看見了,跳過來,抱著雙手向我懇求,樣子很可憐。我說,我不會傷害這隻小蟲的。我把蟲遞給她,她躲閃開,指指天空,又做了個小蟲飛的動作。她是叫我放了這只可憐的小蟲。蜻蜓在我手心掙扎,抓得我手心癢癢的。我向上輕輕一拋,小蟲的雙翼便展開了,慌忙地飛過了牆外。阿意郎卡措便滿意地呵呵大笑,搖著大拇指謝我。她把我剛才的行為告訴阿意白瑪,她們都很滿意地拍著我的頭。

那時,我對藏族的宗教還一無所知,對兩個老阿媽保護小生命的行為不太理解。可我的心還是暖烘烘的,暗自慶幸我在這天遠的地方,遇到的儘是善良的好人。

從那天起,兩個老阿媽便常常來看我,給我帶些糌粑呀奶渣呀吃的東西。她們叫公社的漢人文書老劉告訴我,在這裡,她們就是我的媽媽,我有什麼困難,沒有吃的了,穿得不暖和了,都可以去找她們。

我發現,這個寨子的人不太愛串門子,去誰的家做客,非得主人親自邀請。就是有再急的事,三種人家的門別去亂串。家中有病人的人家、快生小孩的人家、剛死了人的人家。他們門前都有標誌:或插一支香,或堆個小石堆,或門前用白粉畫個字。我剛剛住進寨子時,支書老劉就把這些規矩講給我聽了。他說這些不是迷信,是民族風俗,我們外來人都得遵守,不然會傷了民族感情。老劉是五十年代支援邊疆時來這裡的,在這個公社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他的老家川北的遂寧,他的老婆和孩子都在那兒,他想再干幾年就回老家去。長期住在缺氧的高原,剛滿四十,他頭髮都快掉光了,天一冷胸腔內就像有人拉風箱似地喘息。

那天,阿意白瑪來找我,她的左眼紅腫,一眨掉一串濁淚。她請老劉做翻譯問我要眼藥。剛好,我來時準備了一盒紅黴素眼膏,全給了她。阿意白瑪說我真好,有這藥她的眼睛很快就會好的。我扳開她紅腫的眼皮,把亮晶晶的眼膏擠進了她乾澀的眼眶內。她眨著眼皮走了,快出公社門時,她又回頭對我說,她眼睛好後,想請我去她家喝茶。她見我答應了,便高興得笑了,又說:「你一定要來!」

點了我的藥,阿意白瑪的眼睛第二天就好了,腫也消了。她在我們把香草收進雨篷後,拉住我說:「小洛,去我家喝茶。」

我問:「你家遠不遠?」

她指指寨子邊的那棵很高的楊樹說:「到了那棵樹,就可以看見我的家了。」

阿意郎卡措說:「她家好吃的東西多多有了,你可不要客氣,狠狠地吃,吃成個大肚子。」

我站在一旁笑。她們的話我還聽不太懂,她們的心意我全懂了。

第一次去做客,我很想回家換件乾淨的衣服。阿意白瑪卻緊緊拉住我手,說什麼都不放我走。我只得跟著她下了獨木梯,踩著滿地讓太陽曬了一天的枯草和畜糞,朝她家走去。

走進阿意白瑪家的土屋,像走進了漆黑的土洞,伸手不見一絲光亮。阿意叫我小心點,我還是撞在了一個木箱上,砰,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碎了。阿意白瑪撐起窗時,一股強光在我眼前猛然炸開,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終於看清了,碎在地上的是一隻瓷碗,碗中的白色粉沫倒了一地。

我慌著去收拾,阿意白瑪卻叫我坐著別動,嘴裡說著向我道歉的話,好像是她的東西擋了客人的道,對客人太不禮貌。她說得我臉頰熱辣辣的,我坐在火爐邊的卡墊上,用腿緊壓住雙手,似乎不這樣,不安分的手還要搗亂,還會給主人製造許多難堪。

阿意白瑪的屋子不大,卻收拾得很乾淨,桌子卡墊看不到一點灰塵,銅火盆擦得亮堂堂的。她把地上的碎渣小心地掃走後,便提起火爐上的銅茶壺,轟隆轟隆地搖晃,又從雕刻著花紋的木櫃裡取出一隻紅漆木碗,放在我的面前。她給我倒了一碗熱茶,茶中飄來新鮮奶子的清香。

她又在我面前的木桌上擺了一盤煮熟的牛肉,一小袋糌粑面,一小瓶鹽巴。她盤腿坐在卡墊上,一言不發地看我喝茶吃東西。那是我第一次喝奶茶,我感覺到那種帶有青草的奶味是那麼香甜可口。後來,我又喝過酥油茶,我從來沒有過惡臭難嚥的感受。這些食物我彷彿天生就會吃,哪怕給我一塊新新鮮鮮的生肉,我也會像當地牧民一樣,用腰刀割成一塊塊的,津津有味地嚼著。

阿意從懷中掏出一串珠油亮的珠子,手指一顆一顆地揉捏著,嘴裡喃喃念著什麼。她見我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臉上便堆滿了笑。茶完了,又給我斟茶,直到我肚皮脹得汽球似的圓圓地臌著,實在塞不下任何東西了,她才給自己添了一碗糌粑面,壓緊壓平,倒了點茶。喝了茶後,把皮上的那層燙熟了的糌粑舔來吃。她又斟茶又喝又舔,直到碗裡的糌粑舔來吃光了,才響響地彈了個舌頭。她抬頭看我一副驚傻的模樣,哈哈笑起來,說話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吃東西你覺得好笑?」我說:「不好笑。吃糌粑就該這麼吃。」我拿起自己的碗,也學她的樣子伸出舌頭舔了幾下。她又笑了,給自己的碗中又添了一撮糌粑,中間掏了個坑,倒上茶,放幾顆鹽。然後伸出指頭輕輕刨著,碗在手上小心地轉著。指頭和手掌在碗中揉揉捏捏,糌粑成了很大的一塊圓團。她遞給我說:「很好吃。」我拍拍肚皮做了個苦相說:「看看,我快脹死了。」阿意白瑪笑了,便扳成一小塊一塊的朝自己嘴裡塞著。有只白毛小貓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躍進她的懷裡,喵呀喵呀的討吃。她對小貓親熱地說著什麼,把剩下的糌粑團全餵了小貓。

阿意白瑪家中的陳設簡單極了,一隻裝糧食的櫃子,沒上過漆,讓牛糞煙熏成了油黑。與木櫃相連的是一隻銅火盆和一張紅漆木桌子,桌上裝食物的小櫃描繪著非常艷麗的花紋。牆角堆著農具和裝干牛糞的皮袋子。一幅糞煙熏黃的年畫帖在牆正中,畫中的毛主席與林彪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城下的人揮手。我指著畫中的林彪對阿意說,那是個壞人,想害毛主席的壞人。阿意笑了,說她知道那是個壞人,可毛主席是大大的好人呀!

那幅畫她一直沒取,兩年後我離開這裡時,來阿意白瑪家和她道別,那幅畫還掛在牆上,畫下的木櫃上亮著一盞酥油燈,在閃爍的燈光中,我似乎聽見毛主席和林彪的笑聲。那時,我好像明白了,歷史在她的眼中是遙遠處刮來的風,能感覺出風的涼爽,也能感覺到由於遠途的疲勞,早已耗盡了它的威力。而她需要的不是歷史的風風雨雨,她要的只是平靜與祥和,是毛主席和林彪在畫上的那種沒有敵意的笑。

後來,我又去過阿意郎卡措的家。很大的一家人,她有五個兒女和一大群孫子。家中很窮,卻非常好客。我把自己幾件不常穿的衣褲送給他的兒子,她感動得眼眶內盈滿了淚水。

文書老劉對我說,阿意白瑪是個還俗尼姑,當年在寺院中是德高望重的主持,很有學問,還看得懂英文書。文革搗毀了寺院後,她同寺裡尼姑都還俗了。她的老家在亞麻書,便回到了這裡。老劉還說,阿嘎降措也是寺院裡的喇嘛,在亞麻書還有好幾個還俗喇嘛,曾經在離這兒不遠的大金寺裡。大金寺搗毀前曾是康巴一帶最有名的寺院之一。他說,他要抽時間帶我去寺院的殘牆斷壁中去打野兔。

那段時間,我卻跟著阿嘎一心一意地學藏語。

* 三個拉姆

晚上,大隊開會時,我見到了麻書的幾個女知青。

她們是本縣幹部的子女,可從她們的穿著打扮上,我還是看出了她們是插隊的知青。她們的藏裝都很艷,粉紅粉綠的綢裝,黑色氆氌裙外紮著有五色條紋的圍裙,脖子上掛著玻璃珠串,一笑滿身都在丁丁噹噹的響。她們的皮膚都比鄉下人的白,透著很深的高原紅,像塗著玫瑰色的胭脂。她們好奇地看我,失望地直搖頭,說:「聽說亞麻書隊來了個男知青,我們早早就等在這裡了。想不到你這麼小,還在吸奶瓶吧,會不會是從家中逃出來的?」

她們說得我臉上燒呼呼的。

她們都比我高半個頭,豐滿漂亮,渾身透出健康少女的那種逼人胡思亂想的氣息。那氣息沉重地壓在我的頭上,我低著脖子不敢抬頭正眼看她們。

她們便指著我笑,說:「看看,他還要害羞,臉紅了,紅了,哈哈……」

她們鬧了好一陣,文書老劉來了,她們才停止了吵鬧。老劉說:「你們當姐姐的敢欺負這個剛來的小弟弟,我的拳頭就會對他不客氣。」她們縮著脖子朝老劉伸伸舌頭。

隊裡的社員都來了,與她們打著招呼逗著趣。我一言不發坐在她們身旁,顯得很陌生。

「喂,你怎麼不說話呀!這些人都是你們亞書的。」身邊那個大眼睛拍了我一下,說。

我說:「我不會藏語。你們說的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她「哦」了一聲,說:「你從老遠的省城來。不要這麼拘束好不好,以後可以多和我們在一起,我們都可以教你說藏話。」

那個紮著兩條粗黑小辮的女知青辮子一甩,說:「你是想把他當一盤菜,一口一口地吃掉吧。」大眼睛瞪圓了,嗔怒地盯著粗辮子。粗辮子吁了口氣,搖著手說:「我不說了。苗二聽見了會把我撕成碎片的。」大眼睛臉脹紅了,尖叫一聲,撲了上去。

「我要掐死你!」兩個人嘻笑著,打成了一團。

粗辮子生著圓胖臉,小眼睛睜大了像兩顆黑珠子似的看著我說,她叫坎珠拉姆,大眼睛叫格桑拉姆。還有一個達瓦拉姆沒來,達瓦拉姆最小最漂亮,還會拉小提琴。拉姆是藏族對仙女的稱呼,藏族女孩子大多叫拉姆,或者卓瑪和珠瑪,都是仙女的稱呼。亞麻書還有兩個男知青,抽到牧區搞整社去了。要下月才回來。那個叫苗二的男知青籃球打得很漂亮,是絨壩岔區代表隊的。甲嘎和你一樣,很害羞的男子。

隊長多吉和支書洛熱來了,鬧哄哄的會才安靜下來。有人給燈碗中添了油,燈苗顫了顫,更旺了,蹦蹦跳跳地在他倆油光光的臉上閃動。支書洛熱帶個大口罩,嚴嚴實實地遮了半張臉,另半張臉看起來很英俊也很年輕。兩條眉毛濃濃的,鼻樑挺直地藏在口罩下,眼睛亮閃閃的眨著兩團紅紅的火苗。他說話的聲音低沉,像生了大病,可人們都聽得很專心。除了忙碌手中的小活計:吊毛線、拈鬍鬚、縫皮袋子,沒人再敢打鬧了。洛熱說些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但他的一句話說了好多遍,我都聽熟了。「新措勒勒格……」我暗暗數過,在短短的幾分鐘內,這句話就出現了十二次。我悄悄問:「什麼叫新措勒勒格?」

大眼睛坎珠拉姆說:「社會主義。」

支書洛熱肯定把社會主義講得很生動,很幽默,場中不時發出朗朗的笑聲。

我感覺到了,洛熱的眼睛在看我,場中許多人都回過頭來看我。我想是自己的悄悄話讓他聽見了,便伸伸舌頭低下頭。

坎珠拉姆說:「洛熱支書在說你呢!他說上面派了個知青,是個娃娃。但上面的指示要給全工分,誰也不許有意見,這是政策。」

他這樣說,下面當就不會有任何意見了。支書說:「一個娃娃,全隊的人一人勻一口,都供養得起。」說得我直想流淚。

我在想,支書的大口罩怎麼不摘下來。他就是感冒了,說幾句話也不可能把病毒傳染給大家。

坎珠拉姆說,支書洛熱嘴唇上生了個瘤,開始只有半個青稞籽大,他擦了點酥油,認為不礙事。可毒瘤越長越大,現在有拳頭大了。他去了縣醫院,那裡給他診斷出是癌症。支書洛熱活不了多久了。

她傷心起來,什麼話也不願說了。

支書洛熱講得很激動,拳頭把身邊的桌子擂得咚咚響,語氣也很重,像在罵什麼人。場中沒一點聲音,連喘氣的聲音也聽不見,只有燈苗在閃,紅光、藍光、黑暗交替晃動。洛熱停下來了,他顯得很累,沒摘下口罩喝茶,身邊的茶碗已是冷冰冰的了。

有個女孩擠了過來,坎珠拉姆拉她坐在中間。那女孩子不時回頭看我,臉紅紅的。我也看她,看她生得很好看的臉。她衣著雖不如知青們華麗,人卻真的很漂亮。眼睫毛與眉毛像筆畫過似的黑茸茸的,鼻樑挺直,嘴唇很薄很羞澀地緊抿著。她脖子上沒戴任何裝飾品,那身洗得很舊的老藍布衣裙襯著她修長的身材。我覺得她真像極了古希臘雕塑,我在畫冊中看過那些雕塑。

她在坎珠拉姆耳邊說句什麼,坎珠拉姆便笑起來,對我說:「你別傻癡癡地盯著人家看,把人家盯得那麼不好意思。」我笑笑,低下頭說:「她長得很好看。」

坎珠拉姆說,她叫意西翁姆,是支書洛熱的妹妹,在絨壩岔一帶,她是聞名的大美人呢!
格桑拉姆說:「達瓦拉姆沒來。她來了,管叫你閉上眼睛,都會看見一片耀眼的光。」她一說達瓦拉姆,三個女知青都捂著嘴笑。坎珠拉姆說:「你想在這裡安家,我勸你最好選達瓦拉姆,她才是真正的月亮仙女,會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幾個女孩又笑。我羞得低著頭,說:「我還小,我才不會在這裡安家呢!」

坎珠拉姆說:「你別以為你是最小的弟弟,達瓦拉姆說不定比你還小呢!」她見我又盯著意西翁姆看,便拉拉我的衣袖,說:「你少打她的主意。苗二知道了會找你拚命。苗二個頭大,你不是他的對手。」

苗二是麻書隊的另一個男知青。(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坐了兩天的車,到了高原上的第一座小城康定。
  • 我和他連同那一堆破布片包裹的被蓋卷,被扔到這荒無人煙的大山溝裡。扔下我們的那個大鬍子司機,朝窗外狠狠噴了一口濃痰,把油門轟得像打雷,轉過山口溶進黑霧沉沉的山林了。
  • 許多年後,我還能回憶起這樣一幅畫面。寬闊荒寂的山野,遠處亮著雪峰的尖頂,峰腰裸露著赤紅的岩石。風捲起一片灰濛濛的沙霧,一群矮腳馱牛慢悠悠地在草坡上蠕動。草坡是褐黃色的,初春的高原都是這種蒼涼的顏色,像老牛那身粗糙的皮毛。這片枯黃的草浪,一浪一浪蕩向更加荒寂的深黑處。太陽在頭頂亮成了熾白,太空明淨得一塵不染。趕牛人咬著舌頭吹一串尖利的口哨,這片寂靜的山野也像撕碎了般鳴響起來,牛的蹄子踏得更沉重了。哨音停息,四周又一片死寂。
  • 洗手間裡,我在洗臉池前磨磨蹭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鏡子裡,一個戴黑墨鏡的在向我微笑!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方明,這兒沒監控。」這熟悉的聲音讓我心驚肉跳!他摘下了墨鏡——My God!是他!
  • 在醫院見到了杜紅,也看到了她那位一直昏睡的將成為植物人的男朋友,我真是無話可說了。這個剛畢業的法律研究生,不諳世道,跟預審死磕,結果被一手遮天的小預審整得被律師所解聘、男朋友被打成重傷。我塞給她一萬元——杯水車薪,在這昂貴的醫院裡支撐不了幾天。這錢還是我向母親借的,我目前在國內的現金,為還人情債已經花的差不多了。
  • 徐隊一愣:「說點兒『人話』你聽不懂啦?非得讓我說『黑話』是不是?方明,收拾東西!」我終於聽到了這句久久企盼的「自由令」——坐牢四個月,我就聽不懂「人話」了?非得用「地獄的語言」翻譯一下!我已經成了標準化的大陸囚徒了!
  • 忽然牢門口鈴鈴作響——徐隊拿著鑰匙當鈴鐺晃。「又講課呢,方明?」他說著開了鎖,裝模作樣地說:「放學了,你走吧。」這是著名小說《最後一課》裡的最後一句話,他用的也是小說中那老師悲涼無奈的語氣。又開玩笑了。我馬上改為笑臉迎了過去,「徐隊,又提誰呀?」
  • 原來膾炙人口的「諺語」竟是半個世紀的騙局!應該是「小河有水大河滿,小河沒水大河乾」——大河的水是小河流匯過去的!人民富足了,國家才富強,西方民主社會就是這樣;而中共顛倒是非的「諺語」竟能騙了幾代大陸人——一味壓榨、搜刮人民,紅產階級打著國家的名義中飽私囊,給嗷嗷待哺的人民剔出點牙縫裡的剩飯,這就是黨的溫暖。
  • 「十萬搞定!後來都是預審教我的口供、教我的逃跑路線。他是讓我舉報一個『專門轉移朝鮮人出境的團伙』,其實就是一個韓國大飯館。預審給我換了身好衣服,明著安排我去求那兒的韓國老闆幫我偷渡,讓我給老闆打個欠條,然後他們好去抓那個老闆,逮個現行。他們四個人在大門外守著,兩個在裡邊吃飯,我裝著找老闆,從後邊兒的廁所窗戶跑了。」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