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在康巴的傳奇經歷 第九章

康人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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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7月27日訊】*遍地陽光

轉過山頭,便看見了亞麻書界,看見了那大片的金燦燦的陽光。

其實,正行在中天的太陽是白色的,陽光也是白晃晃的,把長年積雪的山頭映得一片刺眼的銀白。金色的是田野,是正在成熟的青稞地。走在地邊,麥穗上堅硬的麥芒碰撞的嘩啦聲就朝你湧來,像要把你淹沒,讓你也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我下了馬,走在麥穗叢中,那嘩啦嘩啦的喧嘩聲一浪一浪地湧來。我的心卻平靜下來,慢慢地走,慢慢地品味麥穗碰撞的聲音。這聲音會使你想起一切愉快的事,忘掉殘留心內的一切煩惱。

嘩啦,嘩啦嘩啦——

跟隨麥浪,我走到了寨口的那堵大白牆前。那一刻,我最渴望的是見到達瓦拉姆,見到她後便把我在莊果寨子裡的經歷告訴她,讓她的聰明的腦子幫我想一想,我沒得罪晉美的兄弟,只是老老實實地幫他兩口子畫了幅畫,他就那麼恨我?

想到這,我心裏又是一片陰暗。

寨口碰見的所有人見到我都笑得很燦爛,誠心誠意地說著「嘎呵特(辛苦了)」的話,幫我牽馬,拿東西,問我在莊果過得好不好,就像我是個遠征歸來的英雄。

我卻看著小學的方向問:「學校今天不上課?」

「上。我們的娃娃都送到學校上。」

我把行李扔進屋子內,被蓋卷也沒折,把馬牽到阿嘎那兒,叫他餵些草放回莊果去。我急匆匆地往學校跑去。

學校,就是那座廢棄的兵營,背靠大金寺的殘垣斷壁,好像是那片廢墟中掉下的一塊土牆,殘破卻完整。兵營的崗亭還立在大門旁,只是貼滿了曬乾了的牛糞餅。院牆上軍人氣息的大標語還清晰留在上面:黨指揮槍,不是槍指揮黨。解放軍是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

門前很安靜,陽光下幾張從作業本上撕下的廢紙也靜止不動。一條和毛狗臥在前爪上,斜著眼睛看我,也懶得動一動。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讓激動的心平靜下來,想了想見到達瓦拉姆時該說些甚麼,便走進了學校。

稚嫩的讀書聲傳來,真讓人激動。一群孩子坐在院內的草地上,圍著一個穿紅色袈裟老喇嘛,陽光把白色的輕紗舖在他們身上。他們讀的是藏文字母,讀起來像唱歌。老喇嘛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是來找誰的,朝教室背後的一排白色平房指指,又繼續領讀。

我朝平房走去,很快就看見了達瓦拉姆與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坐在陽光下,他們指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又說又笑。我站在他們面前時,達瓦拉姆才抬起頭,對我很淡地笑了一下,,很不自然。

她說:「你回來了。」

我瞇著眼,抵擋著越來越強烈的陽光的直射,想說的話全咽進了肚裡。

她說:「你看你看,我們餵的小雞可不可愛?」

她說「我們」二字讓我很不舒服。我苦笑了一聲,說:「是可愛。」

我看看那男人,黑紅粗糙的臉,說明他是本地人,年齡不小了。頭髮是捲曲的,很好看地捲成波浪,在太陽下閃著黑油油的光。他朝我咧嘴一笑,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柔和。

達瓦拉姆介紹說:「朗卡嘉措老師,從甘孜師範調來的。曾經在這一帶當過知青。」

我同他握握手,心裏很冷。他臉上還是笑,說:「你是從省城插隊下來的吧?達瓦拉姆說起過你。」

達瓦拉姆說:「嘉措老師很有才華,笛子吹得好極了。等一下,讓你欣賞一下我的琴伴奏他的笛子,簡直美妙極了。」

我說:「我現在口渴死了,想喝點熱茶。」

「來來來,」嘉措老師拉著我,說:「去我家喝茶,我剛打了一大桶酥油茶。」

他的屋子很簡樸,卻很乾淨。茶桌書桌都擦拭得發亮。我注意到牆上貼了一幅水墨山水畫。那個年代,很少有人畫這種黑山黑水了,這幅畫卻畫得很傳神。高大威風的雪山由大團的水淋淋的墨汁襯托,山下點點牛群,飄著炊煙的帳篷,衝進風雪中的牧羊狗。我細細地看著,說:「你畫的?」

達瓦拉姆搶著說:「嘉措老師只幾筆就畫出了,我看著他畫的。」她眼內閃動著對這個成熟、漂亮男人的崇拜。

嘉措笑了一聲,說:「我在寨子裡看了你畫的壁畫,那才是真正的好畫。」

我沒開腔。她同嘉措老師嘻嘻哈哈說著甚麼,我一句也沒聽清。我默默的灌茶,想壓住心內不斷上湧的難受的滋味。我第一次品嚐那種滋味,那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妒忌,兩個男人之間還站著一個可愛的女人。

他也看出了我的難受,說:「怎麼?我的茶不好喝?」

我苦笑了一下,說:「我很累了,想回去休息。」

他哈哈一笑,說:「累了,就睡在我的舖上。不用客氣,達瓦拉姆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與達瓦拉姆相視一笑,我看出了那眼光中的異樣。

我說甚麼都得走了。

達瓦拉姆站起來送我,我們默默無言地到了校門口,她才低聲說:「嘉措格剛死了妻子,他還要供養兩個孩子。」

我說:「他的負擔真重。」

達瓦拉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想幫助他。」

我輕聲一笑,說:「你就幫他吧。」

她說:「你不生氣?我看得出,你很生氣。」

我真想哈哈大笑。不過,我十七歲的心還是傷透了,我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不過,此時我得平靜,像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似的對她說:

「隨你的吧。你想幫助人家,我生甚麼氣?」

「我想嫁給他呢?」

我沒回答了。我怎麼說呢?那可是我第一次愛上的女人呀。我很痛苦地笑了一聲,說:「我想回家睡一覺,頭痛得厲害。」

上課的搖鈴聲響了起來,她說:「該我上算數課了。」

我沒理睬她,把很冷的背脊對著她,走出了校門,走向寂靜的田野。

她在我的背後喊:「甚麼時候,一定來學校,聽我和嘉措格合奏北京的金山上!」

*倉央嘉措的歌

好幾天,我都像生了場大病似的,渾身無力,腦袋裡空蕩蕩的,甚麼事都不敢想。每天出工收工,我都要朝小學的方向望,我盼著從學校門前彎彎曲曲伸過來的小路上,能有達瓦拉姆輕快得像在舞蹈的身影。

路上只有幾個放學或上學的小學生,蹦跳著突兒穿進金黃色的麥浪,突兒又穿出來,身上似乎也染了層金黃色。

我的心裏卻是一片陰暗。

回到冷冰冰的屋子,甲嘎似乎也在故意冷落我,埋頭喝茶吃東西,或躺在舖上把一支紙煙抽得雪亮。他不與我說一句話,問他甚麼,他冷冷地盯我一眼,又回頭吸煙,噴出滿屋辛辣的煙霧。

就是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也難以說清埋在心中的那種酸苦的感覺。第一次品嚐到那種感覺時,真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真想找個信得過的朋友好好地傾訴。那一天,我距離十七歲還有十多天,我的生日是六月五日,剛過兒童節不久。我很小的時候就感謝母親把我生到個好日子,兒童節還在回味,生日蛋糕又吃開了。

我在喝加了鹼的又苦又澀的濃茶時,對甲嘎說:「讀中學的時候,你有沒有念念不忘的女同學?」

甲嘎冷笑了一聲,沒回答。他在吸煙時,我還是看出了寫在他臉上的心中的秘密。他盯著煙霧裊裊的煙頭,眼內癡癡的,臉上有溫柔的笑紋。他肯定想起了同樣溫柔的往事。

我說:「讀初三時,我的班上轉來了一位女孩子。個子不高,人很瘦,臉卻白淨得像剛從桶裡倒出的酸奶子。同學們都叫她『白骨精』,她也不生氣。她的那張白臉每天都在我的眼前晃,我不得不死死地看。我心中絲毫沒有非份與妄想,只是想看,看著心裏就舒服。她好像對我癡癡地看也不在意,只是偶爾斜著眼睛瞟我,又若無其事地看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有一天,她走在我的面前,站了一會兒,臉上很怪地笑了笑,叭地一聲,她手一揮,一張塗滿了糨糊的紙煙盒貼在我的眼睛上。我惱怒地撕下煙盒,她已搖擺著細長的身子走出了教室門。我看著煙盒,上面有一行字:你再瞪狗眼看我,下次貼到你眼睛上的就是生石灰!我把紙煙盒揉成團,扔出了窗外。其實,那張紙煙盒讓我的腦袋清醒過來了。那張白臉沒甚麼值得看,眼睛很小像羊屎蛋,鼻樑很塌,嘴角有幾顆小麻點。這樣想,她的那張白臉再也不晃眼了,她在我的心中也迅速地淡忘了。」

甲嘎把吸短的煙頭扔到地上,還是沒說話,好像根本就沒聽我講的事情。他站起來,蹬上鞋子在寒風中撒了一泡尿,又回到黑暗的舖上,把被蓋蹬開,躺了下去。

我在給他講第二件事時,他的鼾聲響了起來。開始很輕,像風從門窗縫隙中穿過,哧哧嗚嗚地叫。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像雷從天花板滾過,把牆上的泥土震得嘩嘩地掉。在他的鼾聲中,我講了第二件事,我不管他聽不聽,我就想講,想把心內的一些不舒服的東西掏挖出來,扔進垃圾筒,然後心內就清淨了舒服了不再痛苦了。

我讀初三時,班主任老師為了管好我們這群頑皮的男生,一人調了個女生做同座。那些女生個子都比我們高大,力氣也蠻,發起怒來隨便一扔,就可以把我們這幫發育緩慢,骨瘦如柴的男生扔到牆角。

與我同桌的叫楊元圓,臉同她的名字一樣的圓,卻梳著長長的辮子,吊在背後尾巴一樣一甩一甩。她一來,就用粉筆在桌上畫了條分界線,說誰也別侵略誰。我說,她的分界線畫得不標準,應該像地圖上的國界線一樣地畫。我把她畫的線擦了,一刀一刀地刻了國界。我把自己放手的地方畫得很寬,佔了桌子很大一塊。為了補償,我在桌子的上半部畫了一大半給她,對她說為求和平,我出賣了那麼多土地給她,夠喪權辱國的。我在她桌面刻了兩個字:楊國,飄著一面國旗,旗上是顆羊頭。我的那面叫洛國,旗上是顆牛頭。我們的戰爭就常常在這桌面上進行。她的手臂只要過了線,我就狠狠地反擊。有一次,我的桌本不小心過了線,她抓起就扔到了牆角。我對她說,我要復仇。她沒理睬我。有一天,她做作業時,髮辮不小心甩過了界。我摸出做手工的剪刀,卡嚓一聲把她的髮辮剪了下來。她大叫起來,驚動了老師和全班的同學。老師看著手捧剪下的長發不停哭泣的楊元圓,厲聲問我為甚麼要剪她的長辮。我脖子一硬,理直氣壯地說,我在進行珍寶島自衛反擊戰。

楊元圓終於感覺到自己很吃虧,要我重新畫分界線。我說畫定的線是不能改的,不然國家就不像國家了。她沒話說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有一次上完體育課跑操回來,她把自己的回力膠鞋一蹬,順手放在了桌上靠近我鼻子的那一方,一股新鮮的臭味直往我鼻孔裡鑽。我叫她把鞋拿下去,她說鞋是放在她的國界裡,與我的國土無關。我只好摀住鼻孔忍受了整整一節課。

我們的戰爭,便在自衛反擊戰中進行了整整一學期。

期末考試剛過,她對我說,她要轉學了,好像依依不捨的樣子。我心內突地一沉,像保存了多年的甚麼東西突然丟失了一樣。我說不轉行不行?她說不行,她父母要調到另一個城市去了,她不能不跟著去。我心裏有甚麼東西堵塞著,說不出話來。我把鋼筆送給了她,她也送我了一把尺子。那天,我寬宏大量,任由她的侵略軍在我的國土上晃來晃去。

她走了,第二學期又調來一個女生。我沒有了任何興趣與她打邊界戰了。

甲嘎的鼾聲停了,那裏靜悄悄的,像什麼東西都沒有。我沒點燈,黑夜包圍著屋子,只火爐前一團暗紅的光吸引了我,還有些飛來飛去的蛾子。我不想睡,心內的酸澀味不吐盡我是睡不著的。我看看甲嘎方向,不管他聽不聽,我還是把幾天前去找達瓦拉姆的事講了,我是擂著自己的頭講的,指責自己無用,連個女人都沒看好,飛進了別人的懷裡。我吐露幾句,心內就扯動一次,那傷痛越扯越深,我受不住了,摀住臉嗚嗚的哭泣起來。

「你他媽是個懦夫,一條遭閹割的狗!」甲嘎坐起來,憤怒得滿臉通紅,恨著我說:「男人是不為這種事流眼淚的。」

我抬起頭,吃驚地望著他。又搖搖頭,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他冷笑了一聲,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說:「我們康巴人遇到這種事,會用拳頭用刀子拚個你死我活。懦弱的只能是無用的漢人。」

他冷笑激怒了我。我說:「假如能把達瓦拉姆的心奪回來,拼拳頭動刀子我都不怕。可是,達瓦拉姆講了,她心甘情願嫁給那個矮個子的格(老師)!」

甲嘎說:「心是用刀奪不回來的。如果她的心真的飛進了別人的窩裡,我看你就算了吧。」

我說:「我不會算的。我還要去找達瓦拉姆說個清楚。」

甲嘎卻哼起了一支歌,他的嗓音很低沉,唱起憂傷的歌就更加憂傷了。

花開的時節已過,
「松石蜂兒」並未傷心,
同愛人的因緣盡時,
我也不必傷心……

他說:「這歌你聽過嗎?」

我說:「沒有。」

他說:「這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歌。聽了他的歌,你那些憂傷都算不了甚麼了。」

我暗暗說:「聽了這首歌,我更想去找達瓦拉姆了。」

*提琴的伴侶

甲嘎一耳光扇在我的臉上,我的淚水隨一片火星在眼前飛濺。

「你去死吧!你這樣子傷了所有男人的心,還不如去死。」

甲嘎蹲在一旁,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從沒見過沉默寡言的甲嘎會生這麼大的氣,他不過是問了我一句:「你還想和達瓦拉姆好嗎?」

我垂頭傷心地說:「想。可現在她屬於人家了,我能嗎?」

他一臉的不屑,冷哼一聲說:「你就不要成天陰著臉,在被窩裡哭泣。你這樣,讓同你住在一起的我都感到難過。」

我苦笑了一聲,說:「你說我該怎麼辦?」

他憤怒了,衝我大聲吼叫:「你是不是男人?我們康巴男人從不像你這樣,不屬於你的,從不放在心上。我也喜歡達瓦拉姆,可知道她不會屬於我,我就從不擱在心上成天去想。那樣子,還像不像男人?」

我傷心地說:「我不是康巴男人。」

甲嘎便憤恨得雙眼通紅,脖子上的筋條鼓脹起來,一耳光扇得我轉了幾個圈。他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說話也在哆嗦:「我……我最討厭……男人不像男人!」

很久很久,我與他蹲在黑暗中,不說一句話,可濁重的呼吸聲卻很響,火爐中的火苗在我們中間一閃一閃,茶鍋內的茶水開了許久,把一片白霧散向屋子四處。

還是我打破了沉默。我是那種心中想甚麼就要掏出來,才輕鬆舒服的人,我不喜歡長久的沉默。我說:「我不能沒有達瓦拉姆。你幫我想想,我該怎麼辦?」

雙眼通紅的甲嘎還是扔出那句話:「你是不是個男人?」

我能在心中剜去達瓦拉姆嗎?我不止一遍地問過自己。達瓦拉姆不僅僅是我親近的第一個女人,我也並非有了那次如夢似幻的溫泉經歷後,就死死地纏住了她。對我這個從小失去母親的人,達瓦拉姆給予我最多的還是一個女人的細膩與溫柔,特別是我腿受傷時,她的無微不致的照顧,常使我想起自己的母親。我愛她嗎?愛是怎麼回事?那個時候我是說不清楚的。那個時候沒有人說愛,而愛只送給一個人,就是全國人民共同的領袖。可內心的情感可以結成到死也解不開的疙瘩,可以像籐蔓纏樹似的牢牢糾纏在一起。不光讓人想不通,而且一想心內就刀剜似的痛。我只能這樣對甲嘎說:

「我是男人。我不會放棄達瓦拉姆的。」

「呀(好)!」甲嘎說:「就用我們康巴人的解決方法吧。你有沒有那個膽量?」

我毫不猶豫地說:「有。」

他不相信似地望著我,說:「你輸了,就得服氣。懂不懂?再糾纏,所有人都會討厭你。」

我笑了一聲,說:「我連用甚麼方法解決都不知道,怎麼知道會輸?」

「呵哈——」他笑了,說:「你們漢人就這麼傻。聽著,我們康巴人遇到這種事,如果兩個人都丟不開這個女人的話,就得用拳頭和刀子去爭。一定要去拼,哪怕因此丟了命。輸了,別人也會敬重你是個男人!」

他的話鼓起了我的勇氣,我站起來,抓起桌子上的腰刀,說「走,找那個男人去。」

甲嘎奪走了我手中的刀,看著一臉驚愕的我,說:「你想拚命,還不至於動刀子。拳頭就夠了。」

後來,我才明白他奪走我的刀的用意。按康巴人的規矩,刀出鞘就必須要見血,不然誰也瞧不起你的。虛張聲勢的懦夫,就是三歲的孩子也會唾棄你的。我與那個男人也沒有深仇大恨,見了誰的血都不會是好事,更悲傷的是會給達瓦拉姆造成終生的痛苦。

我與他出了門。他借了我一雙皮靴,大頭的,尖上釘有鐵板。他說拳頭不行,可以用腳踢。他還從櫃子裡取出半瓶白酒,遞給我說:「喝了它,可以壯壯膽氣。」我喝了兩口,一股熱氣直燒心頭,我的膽氣卻旺了。

夜很靜,在青稞叢中穿過的小路濕漉漉的,好像剛下過雨。快要成熟的麥芒在風中嘩啦嘩啦喧嘩,我們的腳邊不時有蝗蟲彈跳而過。咕咚鳥藏在青稞穗深處咕咚,那是種奇怪的鳥,腿很長,跳得很快。人追急了,就地打個滾,在草叢中縮成一團,羽毛像草似的扇了起來。可人還是容易辨別出,捉住了,便咕咚咕咚鬧個不停。咕咚鳥的肉很難吃,有股漚餿了的酸味,所以人們不屑去捉它。秋天快到的時候,它便猖狂地在麥叢中走來走去,吃麥穗也吃蝗蟲。

甲嘎不知是在給我鼓勁,還是在說一句諺語,「咕咚鳥唱歌的時候,便是幸運人採得吉祥果的時候。」

學校的那條長毛狗守在門前,黑暗中雙眼很亮很兇。我停住腳,看著一動不動的狗。甲嘎在地上拾了塊石頭,那狗嗚地一聲,逃進了狗窩。甲嘎迅速衝上去關上了狗窩的門,把鐵門扣扣上,插了根結實的木棒。狗在窩內急得又撞又跳,甲嘎樂得哈哈大笑,朝我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好像那是他的家。

我與他進了校門。

前院裡很靜,沒有人。後院有燈光,我們朝後院走去。剛走幾步,一串柔美的琴聲流淌了過來。好像我們的腳踩開了甚麼開關,琴聲就響了。我倆都被這突然響起的琴聲嚇了一跳,腳步放慢了,生怕再碰上甚麼東西,讓更奇怪的聲音響起來。

甲嘎說:「是達瓦拉姆拉的曲子?」

我說:「是。」

這曲子我聽過,是她父親留給她的那張曲譜上的,好像是寫雪山上的冰雪融化,點點滴滴的水珠聚成淙淙小溪。小溪流成了小河,小河又匯成了大河,湍急地撞擊著山崖,奔湧出山去。無數大川流進了大江,江面寬闊,罩著朦朦朧朧的水霧。最後,流進了洶湧澎湃的大海。曲子不長,卻有史詩的魅力。達瓦拉姆常說,一拉這曲子,就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像一棵幼草似的在陽光下生長,向高處伸去,長成了一棵粗壯的能抵擋風雨的大樹。特別是最後,她還激動得想哭,她聽出了父親在樂曲中給予她的聖人般的教誨。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怎樣面對生活的嚴酷。拉完後,她都要問我:「拉得怎麼樣?」

我只告訴她,這曲子很好聽,像在收音機聽見的那些曲子一樣。

她說:「我沒收音機里拉得那麼好。」從她的臉上,我還是看出了她對我回答的失望。

我和甲嘎朝達瓦拉姆亮著燈光的小屋走去。

琴聲輕柔地飄蕩著流淌著,像在焦急地等待甚麼。甲嘎拉了我一下,叫我不要那麼急地進屋去。他扯了扯我的耳朵,叫我仔細地聽。我聽見了遙遠處很像布谷鳥的聲音低低地響著,越來越近。那是竹笛的聲音。我想起達瓦拉姆說過,嘉措老師竹笛吹得很棒,心裏便冒出了股酸味。

竹笛描畫出的布谷鳥飛到了河邊,羽翅弄著淙淙的河水,聲音也更柔更亮。

猛地一個高調,是鷹的翅膀劃破了轟轟隆隆滾來的烏雲,在雷聲與閃電中抗爭著。河水喧嘩,不時發出憤怒地吼叫,把巨大的山石推下山去。鷹翅擊著水,在霧中穿進穿出,發出勝利的鳴叫……

甲嘎說笛子與提琴能合奏得這麼好,他是第一次聽見。我眼內有了酸澀味,說:「吹笛的肯定是那個叫嘉措的男人。」甲嘎沒開腔,看得出他很讚賞這個男人。

……江水沖破了幽深的峽谷,淌進了寬闊平坦的原野。沒有浪花,沒有風雨,陽光在江面細細地描畫著色彩斑斕的線條。江水平靜,像躺在戀人的臂彎中。笛聲抒情了。此時,笛聲就是笛聲,同平靜的江水擁抱在一起的笛聲,合著江水的呼吸起伏,像一張細軟的綢布在微風中飄動。柔美的聲音,使整個世界都變得純淨,沒有邪惡和暴力,沒有欺騙和流血。有的只是愛,只是善良的心靈。

甲嘎說:「看來,今天你輸定了。」

我說:「我不會吹笛子。可不一定會輸。」

甲嘎拍拍我的背,意味深長地說:「過了今天,你肯定會變個人的。」

我與他同時走進了門。屋內早有三四個人坐在那裏聽他們合奏曲子了。達瓦拉姆看見了我們,很高興地讓我們坐。嘉措伸出了手握握甲嘎,又握握我。他的手很熱很厚,那是非常有力的手。不過,我想我會打敗他的。

過瓦拉姆說,她和嘉措格再奏一遍那曲子給我們聽,讓我們欣賞一下,笛子與提琴的合奏是多麼的美妙。甲嘎說,我們已聽過了,是很好聽。他又看看嘉措,用很快的藏語和他說著甚麼。嘉措明白了,看看我,又把手朝我伸來。我沒同他握,臉朝向屋角。那個教藏文的老喇嘛盤腿坐在那裏,數著手中捏得油亮的佛珠,用很亮的眼睛冷冷地看我,臉是陰沉的。

甲嘎低聲對我說:「等一會兒,你一人悄悄去前院,別讓達瓦知道。」

我藉口上廁所,悄悄去了前院。不久,甲嘎和嘉措也來了。甲嘎說:「現在是你們兩人的事了,我最好走開點。」他朝我笑笑,說:「如果你們兩人想來一段提琴與笛子合奏,我坐標那邊也能欣賞。」

我同嘉措都被他的話逗笑了。

我的被白酒燒昏了的腦袋,清醒了過來,看著眼前比我粗壯的嘉措,心裏虛了一半。我還是暗暗打氣,我可能會輸掉達瓦拉姆,我絕不要輸掉做一個男人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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