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金色的聖山》(五)

袁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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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天,回到住宿的賓館已經是夜裡了。珠牡整整一夜都佇立在臥室的陽台上,望著空中紛亂湧過的黑灰色的雲團,心靈中只重疊著寂寞和空虛。第二天早晨,雖然疲憊不堪,珠牡還是坐進父親的高級轎車,隨同大活佛的車隊,駛向哲蚌寺。今天,大活佛要在哲蚌寺宣講佛法。
哲蚌寺建築在徐緩向上升起的山坡間,寺北面就是突兀而起的高山峻嶺。「文化大革命」中哲蚌寺也遭到徹底破壞,變成一片廢墟。修復哲蚌寺是胡耀邦的思想寬容政策導致的西藏宗教復甦的象徵之一。然而,由於經費不足,直到八八年春,也只有幾座主要殿堂和一些僧房得到重建。在重重遺留著火焰焚燒痕跡的殘垣斷壁間,已經修復的高大殿堂那土紅色牆壁像是峭立的血跡;殿堂的金頂猶如燦爛的傷痕。
來到哲蚌寺後,珠牡離開那群她與之同行的顯貴,獨自在廢墟間漫步--她喜歡在寺廟的廢墟間漫步,因為,那可以使她體驗到神聖感凋殘之後的寂靜的淒涼;因為,她時時感到自己的心靈間也是一片廢墟。直到預示祈禱法會即將開始的法號響起,珠牡才向主殿前的廣場走去。由於色拉寺和大昭寺的僧人都要來參加今天的祈禱法會,哲蚌寺的經堂容納不了這麼多人,所以,祈禱法會定在主殿前的廣場上舉行。
廣場上已經坐滿了身披紅色僧袍的少年、青年和中年僧人。珠牡背倚廣場西邊一座被過去的烈焰燒成灰黑色的斷壁佇立在那兒,不知為什麼,她想要從這座斷壁的角度審視祈禱法會。
主殿厚重的紅漆大門完全打開了,站在白熾的陽光下通過寬大、深長的門洞向裡面望去,大殿內本應當一片墨黑,可是,幾百盞酥油燈的火焰同黃銅的燈盞相互輝映,使大殿內色澤具有金屬質感的空間呈現出沉重而華貴的金色,彷彿一片黑暗的時間被鍍上了金色。殿外寬闊的石階上,正對敞開的殿門,擺放著大活佛雕刻精美的法座。法座高約兩米,粲然生輝,像是用從太陽上採來的金色岩石雕成的。法座前的一排墊子上面向廣場坐著高僧上師們,一位面目陰鷙的僧官侍立在法座旁。法座後面是一排桌子,陪同大活佛前來拉薩的北京當局的官員坐在桌子後面。這種安排似乎隱喻著某種政治含義:大活佛是受到以唯物論為思想之王的專制權力支持的。那些只理解物性原則的官員都僵硬地現出幾乎同樣的笑容--真實的笑會風格各異,虛假的笑則很少有個性;官員的眼光從廣場上那近千名僧人間移過時,閃爍起冰冷的敵意--真實的笑才能照亮眼睛,最善虛偽的人也很難讓自己的眼睛流露出虛假的笑意。
珠牡看到父親丹增班覺坐在官員們正中的位置上。雖然多疑的共產黨從來沒有讓丹增班覺真正掌握過權力,可卻又不放過任何一次能顯示丹增班覺「顯赫」地位的機會。共產黨的權術陰謀家們試圖利用丹增班覺能在專制政治中得到「顯赫」地位這一點,向世界證明專制政治對西藏舊貴族--他們以前的「階級敵人」的寬容。
深藏於心底裡的羞愧感使珠牡很少逼近地注視父親,而現在從遠處她可以比較沒有心理障礙地從容觀察他了。她發現,灰白色的枯槁的容顏,鬢邊幾絲慘白刺目的、被風吹亂的髮絲,再加上下垂的目光凝視自己鼻端的冥想的姿態--父親的整個形像酷似一位苦修者。「不過,苦修者是通過承受世俗的痛苦,以達到心靈的幸福和寧靜。可是,他幸福了嗎?寧靜了嗎?」珠牡黯然神傷地想。
珠牡的目光在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巡視之後,才艱難地轉向端坐於法座上的大活佛。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畏懼直視大活佛,就像畏懼面對一個神聖而巨大的謊言。
大活佛寬面豐碩大耳,這是一種吉祥有福的面相。金色的僧袍,金色的法座,金色的靠墊幾乎要將他壯碩的身體融化於燦爛之中。儘管法座不過兩米多高,可是珠牡卻覺得大活佛是端坐於極高之處--高踞於太陽之巔,俯視人間,而這種輝煌的崇高卻像一塊沉重的、燒紅的石塊壓在她心頭,使她難以喘息,使她在窒息的痛苦中蛇一樣扭動身體,似乎想隱入身後黑灰色的斷壁中。
幾位頭顱像野犛牛般巨大、身軀粗悍如棕熊的僧人再次吹響了號筒長達數米的法號。那法號聲時而有一種彷彿從聖潔的雪山之巔傳來的遙遠感,時而又如同囚禁在黑暗大地深處的千年悲嗥。法號聲在陽光燦爛的靜默中消逝了,似乎連陽光都屏息等待了片刻之後,大活佛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中深沉起伏著凝重而又輝煌的雄性魅力,那是一種適合於談論神聖事物的聲音。然而,令珠牡震驚的是,大活佛並沒有開始宣講佛法,他講話的內容竟然同官方宣傳機構的宣傳沒有什麼兩樣。大活佛眼睛裡閃動著興奮的光亮,反覆說明北京當局已經撥出巨資和大量黃金、白銀,用於修復被毀掉的寺廟;據此大活佛要求僧人進行宗教活動必須接受當局的政治管理,並呼籲僧人要愛國--在共產黨官僚集團的政治詞語中,衡量是否「愛國」的首要標準在於是否熱愛一黨獨裁的專制政治;大活佛還用極具外交辭令風格的語言,朦朧而又清晰地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僧人們不應當繼續崇拜被北京當局視為敵對勢力的達賴喇嘛。
越來越熾烈的陽光,使殿前廣場的靜默閃爍起慘白炫目的光波。坐在法座下的一位枯瘦的高僧黑洞般的眼眶裡忽然湧出清泉一樣瑩澈的淚水,他的嘴唇也無聲地翕動起來,似乎默誦六字真言;同他坐在一排的其他幾位高僧和上師,大部分都瞑目垂首,彷彿他們都只將軀體留在不潔的塵世,而他們的靈魂則進入了塵世之外的、深邃的禪的意境。廣場上近千名盤膝席地而坐的僧人似乎承受不了陡峭藍天的重壓,將上半身俯向地面,可他們又倔強地伸出脖頸,抬起面容,仰視法座上的大活佛,在這個艱難的姿勢中,僧人們的額頭湧起漫長波浪般的皺紋,眼睛裡凍結著灼熱的痛苦和熾烈的疑問。
珠牡驟然被一種可怖的感覺擊中了:她覺得神聖的太陽在純潔的雪山之巔強姦了自己--她的心被強姦了,可是她又不能發出淒厲的呼號將靈魂的痛苦展現在天地之間,因為,強悍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咽喉,那是對神聖感的恐懼,對彷彿高踞於日球之巔的金色法座的恐懼,對大活佛那古鐘般莊嚴肅穆的聲音的恐懼,對輝煌華貴的虛假的恐懼。
屈辱的火焰燒灼著珠牡黑玉般瑩潔的眼睛,她痛苦欲狂地覺得,如果沒有真實的雷電擊碎面前的沉默--凝結在金色陽光中的沉默,凝結在輝煌的虛假中的沉默,她的眼睛就會因為羞愧--對聖潔佛教的羞愧--而湧出黑色的血;從此之後,她就不會再相信任何神聖的東西,不再相信有英雄男兒的概念。
僧人們的沉默在繼續,珠牡絕望地合上眼睛,後背緊貼斷壁,好像緊貼著殘敗的痛苦。突然,儘管她仍然閉著眼睛,卻感到藍天中掠過一道令炫目的陽光都黯然失色的雷電,緊接著,她聽到了一個年輕而高貴的聲音:「你不要以為我們會對漢人共產黨現在所做的這些感激不盡,他們還欠我們很多--欠我們心靈的血債!」
珠牡狂喜地睜開眼睛,她看到一個僧人在廣場上站起來了,那是貝吉多傑。深紅的僧衣像是年輕的猛獸之血燃起的火焰,貝吉多傑挺直的軀體則如同火焰中崛起的英俊的青銅色山峰。珠牡淚影如銀,此時貝吉多傑的形象將一種高傲而峻峭的至美雕刻在她的視野上--高傲得凜然不可侵犯;峻峭得令鷹群都要仰視;美得如金色的聖山般燦爛。
貝吉多傑無畏地直視著端坐在輝煌的金色法座上的大活佛,繼續說:「你也不要指望我們會服從漢人共產黨的要求詛咒達賴喇嘛。無論他在西藏,還是在萬里之外,他都是我們心中大慈悲的觀音菩薩的化身……。」
「閉嘴!」侍立在法座旁的僧官好像剛從意外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厲聲喝道。他黑灰枯瘦的臉上好像戴著鐵面具,他的聲音也令人想起鐵鏈抽擊蒼白岩石的聲響。
「大活佛,你不該對漢人共產黨比對佛法還要忠誠。」貝吉多傑毫不理會僧官,繼續說,他的聲音像藍天一樣燦爛,像火焰一樣熾烈:「這樣做,你就侮辱了佛性;你就愧對因為虔誠於佛性而蒙受了重重精神苦難的同胞!」
雖然處於極端的激情狀態,珠牡還是注意到,在貝吉多傑說話過程中,大活佛的臉上始終顫動著溫和、寬容的微笑。不過,她卻覺得大活佛的眼睛突然變成了骷髏的黑洞,而她在這種感覺中凍僵了,骨頭似乎都凍裂了。
僧官帶領兩個臉部塗黑的鐵棒喇嘛,分開坐在廣場上的僧人,向貝吉多傑衝過去。僧人們轟然一聲全部都站立起來,簇擁著貝吉多傑,在六字真言的吟誦中迅速散去,那一幅幅飄擺的僧袍如同狂風吹散的野火。
殿前廣場上變得空空蕩蕩的,比精神凋殘的生命還要空曠。大活佛寬闊的臉上依然刻著祥和的笑容,用骷髏黑洞似的眼睛注視廣場灰白色的地面。法座後面那一排北京來的官員則用不同的姿態表示憤怒:有的像發情的公驢,不安地站起來,用腳踢踏地面;有的宛似被當眾羞辱了一般,臉色鐵青,僵直地坐在那裡;有的像想要撒尿又找不到廁所似的,快速地來回踱著步,並不斷發出激怒而又窘迫的歎息。
在接近正午的陽光下,丹增班覺枯瘦的臉上的皺紋極其清晰地顯露出來,褪了色的眼睛裡閃爍著灰白色的茫然的恐懼。
「他畏懼什麼?難道死真的那麼可怕,需要通過終生做政治奴隸來躲避;難道生存真的那麼可貴,值得用阿諛、虛假的笑來換取……。」珠牡從遠處傷感地望著父親,心神黯然地想。貝吉多傑的形象與父親的面容疊印在一起,這兩個男人都離她靈魂很近,也都使她痛苦--一個美得令她心疼,另一個則醜陋得讓她哀傷。

那個事件的第二天,貝吉多傑便被秘密警察逮捕了,之後又被法院通過不公開審判,判處服六年苦役,刑期從一九八八年三月至一九九四年三月。由於貝吉多傑屬於政治犯,受到當局最嚴密的監管,任何同他沒有直系親屬關係的人都不得前去探視。珠牡做出無數次努力,試圖見到貝吉多傑,她只成功了一次。可是,那次同被鐵鏈捆在峭壁下的貝吉多傑相見時,她又因為感覺到自己與貝吉多傑之間的心靈的距離,幾乎沒有交談什麼,就在心如灰燼的絕望中離去了。然而,對貝吉多傑的情感比絕望更堅硬,幾個月的時間之風將那絕望吹裂之後,堅硬裂縫中長出的思念竟然像石縫中的野花一樣生機盎然,竟然比以前更艷麗觸目--珠牡逼近地審視自己的靈魂,她發現,自己對貝吉多傑的感情已經由於對英雄這個概念的傾慕而變得更豐饒;由於對追求真理的大勇者的依戀而變得更深沉;由於對高貴男兒艱難命運的同情而變得更悲愴。
@(待續)
(節自《金色的聖山》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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