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57)

吳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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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下)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出得松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

  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裏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顆,前後藤纏百餘裏。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台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裏,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豔豔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裏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裏就進,猛抬頭,見那石床上,側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一雙藍腳,懸崖榾柮枒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遊遍天涯。

  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

  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是強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甚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導:「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呵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裏重重有賞!」

  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裏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縱然好事多磨障,誰象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裏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著,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那裏和尚?從那裏來?到那裏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注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

  你該是我口裏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老妖持刀又問道:

  「和尚,你一行有幾個?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松林裏放著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彀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裏遠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裏面說夢話哩。

  被沙僧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那裏尋下住處去哩。」呆子懵懵懂懂的,托著缽盂,拑著釘鈀,與沙僧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呆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裏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裏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裏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

  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著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著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甚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裏,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著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呆子舉著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裏面報導:「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裏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凶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

  小妖抬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徑出門來。

  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青臉紅須赤發飄,黃金鎧甲亮光饒。裹肚襯腰磲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絛。閑立山前風吼吼,悶遊海外浪滔滔。一雙藍靛焦筋手,執定追魂取命刀。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禦弟三藏。若在你家裏,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沙僧一把扯住道:

  「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才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裏,這一場好殺,正是那: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英雄,降妖伐誠然凶吒。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為廣大。只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裏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幹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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