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下)
在這段談話中間,哈裏頓就這麼雙手插在口袋裏站著,窘得說不出話來;不過看樣子好像他並不願意我闖進來似的。
「我還得等多久呢?」我接著說,不顧那個女人的干涉。
「十分鐘內就要天黑了。小馬呢,凱蒂小姐,‘鳳凰’呢?你再不快點,我都要丟下你啦。隨你的便吧。」
「小馬在院子裏,」她回答,「‘鳳凰’關在那邊。它被咬了——查理也是。我本來要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的;可是你發脾氣,不配聽。」
我拿起她的帽子,走上前想再給她戴上;可是她看出來那房子裏的人都站在她那邊,她開始在屋子裏亂跑起來;我一追她,她就像個耗子似的在傢俱上面跳過,上上下下地跑著,弄得我這樣追逐她都顯得滑稽了。哈裏頓和那個女人都大笑起來,她也跟他們笑,變得更無禮了;直到我極為惱怒地大叫:
「好吧,凱蒂小姐,要是你知道這是誰的房子,你就會巴望著出去啦。」
「那是你父親的,不是嗎?」她轉身向哈裏頓說。
「不是,」他回答,眼睛瞅著地,臉臊得通紅。
他受不了她緊盯著他的目光,雖然那雙眼睛活像他的。
「那麼,誰的——你主人的嗎?」她問。
他的臉更紅了,情緒全然不同了,低聲咒駡一句,便轉過身去。
「他的主人是誰?」這煩人的姑娘又問我,「他說,‘我們的房子’和‘我們家人’,我還以為他是房主的兒子哩。而他又一直沒叫我小姐;他應該這樣作的,如果他是個僕人,他是不是應該?」
哈裏頓聽了這一套孩子氣的話,臉像陰雲一般黑。我悄悄地搖搖我的質問者,總算使她準備走了。
「現在,把我的馬牽來吧,」她對她的不認識的親戚說,像是她在田莊時對一個馬夫說話似的。「你可以跟我一道去。我想看看沼澤地裏‘獵妖者’在那裏出現,還要聽聽你說的‘小仙’。可要快點,怎麼啦?我說,把我的馬牽來。」
「在我還沒作你的僕人之前,我可要先看你下地獄!」那個男孩子吼起來。
「你要看我什麼?」凱薩琳莫名其妙地問道。
「下地獄——你這無禮的妖精!」他回答。
「好啦,凱薩琳小姐!你瞧你已經找到個好伴啦,」我插嘴說。「對一個小姐用這樣的好話!求你別跟他爭辯吧。來,讓我們自己找敏妮去,走吧。」
「可是,艾倫,」她喊著,瞪著眼,驚愕不已,「他怎麼敢這樣跟我說話呢!我叫他作事他不就得作嗎?你這壞東西,我要把你說的話都告訴爸爸——好啦!」
看來哈裏頓對於這威嚇並不感覺什麼;於是她氣得眼淚都湧到眼睛裏來了。「你把馬牽來。」她又轉身對那女僕大叫,「馬上把我的狗也放出來!」
「和氣些,小姐,」那女僕回答,「你有禮貌些也沒有什麼損失。雖然那位哈裏頓先生不是主人的兒子,他可是你的表哥哩:而且我也不是雇來伺候你的。」
「他,我的表哥!」凱薩琳叫著,譏嘲地大笑一聲。
「是的,的確是。」斥責她的人回答。
「啊,艾倫!別讓他們說這些話,」她接著說,極為苦惱。
「爸爸到倫敦接我表弟去了,我的表弟是一個上等人的兒子。那個我的——」她停住了,大聲哭起來;想到和這樣的一個粗人有親戚關係,大為沮喪。
「別吭氣啦,別吭氣啦!」我低聲說,「人可以有好多表親,各種各樣的表親,凱薩琳小姐,也不見得就怎麼糟糕;要是他們不合適或者壞的話就不和他們在一起好了。」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表哥,艾倫!」她接著說,想了想,又添了新的悲哀,便投到我的懷裏想逃避那個念頭。
我聽見她和那女僕互相洩露了消息,十分心煩;我毫不懷疑前者傳出的林惇即將到來的消息一定要報告到希刺克厲夫先生那裏去的;我同樣相信凱薩琳等她父親回來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他解釋那女僕所說的關於她和那個粗野的親戚的關係。哈裏頓已經從他那被誤認為僕人的憎惡感覺中恢復過來,似乎已經被她的悲哀所動;他把小馬牽到門前後,為了向她表示和解,又把一隻很好的彎腿小獵狗從窠裏拿出來,放在她的手裏,讓她安靜些,因為他並無惡意。她不再哀哭,用一種懼怕的眼光打量他,跟著又重新哭起來。
看見她對這可憐的孩子那麼不能相容,我簡直忍不住要笑;這孩子是一個身材勻稱的健壯青年,面貌也挺好看,魁偉而健康,只是穿的衣服是宜於在田裏幹活和在曠野裏追逐兔子和打獵之類的普通衣服。然而我想仍然能夠在他的相貌中看出他有一顆比他父親所具有的品質好得多的心。好東西埋沒在一片荒草中,當然野草蔓生以後,就蓋過了它們的不被重視的成長;但是,儘管如此,既已證明是一塊肥沃的土地,在其他有利的情況下,它就會有豐富的收成。我相信希刺克厲夫先生在肉體上不曾虐待過他;多虧他有無所畏懼的天性,而那樣的天性是不會誘使人家對他施以壓迫的;根據希刺克厲夫判斷,他沒有那種引起虐待狂的怯懦的敏感。
希刺克厲夫把他的惡意用到要把他培養成一個粗野的人,從來沒人教他念書或寫字;凡是不騷擾他主人的任何壞習慣就從來沒有被斥責過;從來沒有人領他向美德走一步,或者從來沒有一句斥責惡行的教誨。據我所聽到的,他之所以變壞,約瑟夫出力不少,出於一種狹隘的偏愛,約瑟夫在他還是小孩的時候就捧他,嬌慣他,因為他是這古老家庭的主人。以前他就一向習慣於責駡小時候的凱薩琳、恩蕭與希刺克厲夫,吵得老主人失去耐心,數說他所謂的他們的「可怕的行為」,逼得老主人借酒澆愁,現在他又把哈裏頓的錯誤的責任完全放在奪取他的家產的人的肩上。若是這孩子罵粗話,他也不糾正他:無論他作出什麼應該加以責備的事,他也不管。
顯然,看著他壞到頂點,約瑟夫就感到挺滿足:他承認這孩子是毀了;他的靈魂必遭沉淪;但是他又想到這得由希刺克厲夫負責。哈裏頓的冤仇必報;這麼一想不禁感到極大的安慰。約瑟夫給他注入了一種對於姓氏門第的驕傲;如果他有膽量的話,他就要培養他和現在山莊的新主人之間的仇恨了;但是他對於新主人的害怕已近於迷信;他只好把對於新主人的感覺僅在低聲諷刺和偷偷詛咒中表現出來。我不能假裝很熟悉那些日子裏呼嘯山莊中的日常生活方式:我只是聽說:因為我見到的很少。村裏人都斷言希刺克厲夫很「吝嗇」,而且對於他的佃戶,是一個殘酷無情的地主;但是房子裏邊卻因女性的安排而恢復了從前的舒適。辛德雷時代常有的騷亂情形如今在屋內是不再扮演的了。主人過去是陰鬱得無法和任何人來往的;不論是好人或壞人;他現在仍然如此。
看我扯到哪兒去了。凱蒂小姐不要那獵狗,那作為求和的禮物,她要她自己的狗,「查理」和「鳳凰」。他們一跛一跛地垂著頭來了;我們就出發回家,一個個垂頭喪氣。我不能從我小姐口中盤問出她是怎麼消磨這一天的;我猜想,她這一番歷程的目標是盤尼斯吞岩;她一路平安地到達農舍的門前,哈裏頓恰巧出來,後面跟著幾隻狗,它們就襲擊了她的行列,在它們的主人能把它們分開之前,一定是打了一場出色的仗,就這樣他們互相介紹,結識了。凱薩琳告訴哈裏頓她是誰,她要到哪兒去;並且請他指給她走哪條路:最後誘惑他陪她去。
他把仙人洞的秘密以及二十個其他的怪誕地方全揭開了。但是,我已經失寵,沒法聽她把她所看見的有趣的東西描述一番。無論如何,我可以猜測出來她的嚮導曾得過她的歡心,這一直維持到她把他叫做僕人,傷了他的感情;而希刺克厲夫的管家又說他是她的表兄,也傷了她的感情。然後他對她所使用的語言又刺痛了她的心;在田莊,每一個人總是叫她「愛」,「寶貝兒」,「皇后」,「天使」,現在她卻被一個陌生人如此駭人地侮辱了!她不能理解這個;我費了好大勁才使她答應她不告到她父親那兒去。我解釋他是多麼討厭山莊那邊的全家!他要知道了她去過那裏,他又將多麼難過;可是我再三申說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她說出我忽視了他的命令,他也許會憤怒得非讓我走不可;凱蒂受不了那種設想:她誓守諾言,為了我的緣故而保守秘密。畢竟,她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待續)(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