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3)

國亞 / 網名:雅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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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和平曇花一現

開封光復以後,祖父到漯河來接妻小回開封,專門包了一節悶罐車廂,全家人和隨從就住在車廂裡走。當時黃河決口還沒有堵住,走到許昌一帶路過黃泛區,鐵路都被水淹了,就臨時用枕木搭成墩子上面鋪鋼軌,火車就在上面走。我父親透過悶罐車上的小窗戶伸出頭往外一看,頓時嚇了一跳:外面白茫茫的都是水,水裡面東一個火車頭,西一節車廂,都是枕木墩子倒塌時翻下去的。火車在那一段開得很慢,腳下的枕木墩子被火車一壓,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令人心驚肉跳。祖父聽到這種聲音,又看看外面的水,說道:「這種路別說走火車,連走人都害怕,早知道這樣就不坐火車了。」後來火車過中牟時,也有一段這樣的路。

一九三八年黃河改道後,開封位於黃河新河道北邊。到了中牟的鐵路終點,全家人又坐老百姓的船渡過黃河。過河後又坐了一段火車,才回到了闊別七年之久的開封,仍住回到了原先省政府對面的宅子。回家以後發現家中的原本寬大的房子都被日本鬼子改造成了和室,到處是小拉門、踏踏米、小格子窗戶,很像老鼠洞。向鄰居一打聽才知道,這個院子在日據時代被日本「三井洋行」用作了辦事處兼招待所。父親和叔叔這些小孩子覺得這些玩意挺新鮮,但祖父討厭日本的風格,僱人拆除了那些踏踏米。那些滯留下來的、平日裡趾高氣揚的日本僑民,斯時個個惶惶不可終日,見了中國人就低三下四地鞠躬。這些僑民前後不同的表現,正應了國家強,百姓強;國家弱,百姓弱的道理。

三井洋行有兩個日本職員,日本投降後不知什麼原因沒有回國,在我們家旁邊租了一個院子,靠做醬油謀生。日本人敬業,做的醬油質量非常好,拿起來對著太陽一看,醬油上還漂著一層薄薄的豆油,一望便知是用好黃豆發酵做的。我父親小的時候,經常到他們的醬油作坊裡玩,裡面總是乾乾淨淨的,黃豆也是粒粒飽滿。起初,兩人挨家挨戶地送醬油,挺和氣的,當時不收錢,每個季度結一次賬。那時人們誠實,賣東西的從不缺斤短兩,買東西的也不惡意賴帳,所以只要貨好,生意就特別好做。後來,買他們醬油的人越來越多,兩個日本人生意做大了一些,還雇了兩個幫工。

抗日戰爭勝利的最初一年,是中國人民百年以來真正歡欣鼓舞的一年。隨著戰爭勝利、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和租界的收回,人們對建設新生活充滿了希望。那一段時間在開封城內,無論貧富,人人臉上喜氣洋洋;每個店舖旁邊都備有免費的茶水,供行人解渴。當年在戰亂中離開的人們回家鄉後,只要見到認識的人,哪怕以前僅僅有過一面之交、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也都如同親人一般熱情洋溢地互問寒暖。一九四六年新年,開封城內鞭炮齊鳴,家家戶戶門前都懸掛著自己動手扎的燈籠,還自發地比賽,勝出的人都覺得自己很有面子。開封城內的回民愛扎燈籠,往往是回民取勝。而一些讀書人,則在燈籠上寫上自己設計的燈謎供行人猜。如果有人猜中,猜謎者便扣開主家的大門,賓主雙方落座後,猜謎者會很謙虛地對主人說:「貴家的燈謎,我想試一試,猜不中別見笑啊!」如猜謎人說對謎底,主人就立刻獻上酒菜,二人從此便引為知己。

開封龍亭附近有一大一小兩個湖,小的水比較渾濁,叫潘家湖;大的水比較清澈,叫楊家湖。當地老百姓說這兩個湖的湖底,分別就是當年潘仁美和楊繼業的府邸。開封光復後的那個元宵節,在潘、楊兩湖舉行了放河燈活動,附近幾十里內的人都趕來觀看,人山人海、盛況空前。由於人多,經常還有站在湖邊的人被後面湧來的人擠到湖裡的情形。當時天氣還頗冷,掉到水裡的人爬上來就狼狽不堪地往家裡趕,邊上的人就哈哈地笑。當時的場面正是:普天同慶,其樂融融。

此時父親上到了小學三年級,當時班上有窮有富,年齡差別也很懸殊,從十來歲到十八、九歲的人都有。開封城內自古居住著一部分猶太人,被當地老百姓也叫做「回民」,不過是「藍回」,與信仰伊斯蘭教的「白回」相區別。當時父親班上就有一個猶太姑娘,大約十五、六歲,棕色頭髮,黃眼珠,人高馬大,父親他們這幫小孩非常怕她。改革開放後,有一些開封猶太人移民到了以色列,但是其中也有不少又回來了,因為無論從語言、習慣、心理和文化上,開封猶太人已經跟以色列人太不一樣了。

抗戰結束後的國民小學裡,所有學生都必須參加童子軍。所謂童子軍,跟今天的少先隊有些類似。童子軍的軍服需要購買,家裡有錢的就買;買不起的就自己家用土布縫製,再到染坊染成童子軍服顏色。自己染的衣服無論怎麼下功夫,也跟買來的制服有些色差。當時有些老師也挺可惡,稱買得起童子軍服的學生叫「正規軍」,買不起制服為「雜牌隊」,一點都不照顧學生的自尊心。在學生列隊出操時,總是有人喊:「『正規軍』站到前面,『雜牌隊』站到後面!」男孩子都比較皮實,無所謂;而那些穿著「雜牌隊」衣服的窮人家的女孩子就總是低著頭,表情非常尷尬。我父親有同情弱者的天性,就跟這幾個老師作對,總是自覺地也站到「雜牌隊」裡去。那幾個勢利的老師惹不起當官的子女,也無可奈何。

當時國民黨河南省主席叫劉茂恩,我父親曾經多次見到過他。每年到四月四日兒童節時(【注】民國時期的兒童節不是六月一日,而是四月四日),劉茂恩都身著便裝在華北運動場檢閱童子軍。當時童子軍們排成一個個方陣,每人肩上扛一個童子軍棍,從檢閱台前面走過,接受劉茂恩的檢閱。

父親有一個表姐夫,叫李老五,腦子很活,是那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李老五當時是劉茂恩的生活秘書,負責安排劉茂恩的飲食起居。在伺候劉茂恩期間,他見過不少國民黨的大人物。解放後,李老五先是在開封街頭賣了一陣子菜,後來回到了封丘老家。六十年代,我父親見他在封丘黃羊口收破爛。那次李老五見到我父親以後,摟住我父親的肩膀,詭秘地說:「兄弟,昨天我收了一個電機,八塊錢;今天我賣了,知道賣多少?二十八!就這麼一轉手,二十塊錢到手了兄弟!」這時,父親的表姐走過來訓他:「就你能!人家藏都來不及呢,你還在這兒諞!」李老五就嘿嘿一笑,說:「這不是俺兄弟嗎,怕啥咧。」

大概從那時起,學校、機關就有了每星期升國旗、唱國歌的習慣,那國歌(【注】國民黨時期的國歌也即國民黨黨歌)的歌詞是文言文的,對童子軍們來說不好理解,老師也從來沒解釋過。不過唱得多了,到現在父親還記得歌詞:「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由於多年戰亂造成的嚴重破壞,當時中國大部分地區經濟凋敝、民不聊生。為此,當時美國救濟總署給了中國不少援助,特別是對學生。父親上小學時,學生們幾乎每半個月都能領到美國救濟總署發來的食品:大鐵筒裝的奶粉、大塊的巧克力、肉罐頭等等;此外還有衣物,質量都非常好。其實我們家是不需要救濟的,但由於學生人人有份,也就領了。有時還發來一些美軍士兵戰時的口糧:幾塊餅乾麵包,一小罐果醬,一罐肉罐頭,一罐蔬菜罐頭,一塊巧克力,一塊奶油,一塊口香糖,五枝「駱駝」牌香煙,幾張餐巾紙。當時河南老百姓吃完飯以後都是用袖子擦嘴,沒有用餐巾紙的習慣,見到這些餐巾紙以為是擦屁股用的,於是就說:「瞧人家美國人,連擦屁股紙都準備好了。」

美國作為中國反法西斯戰爭的同盟國,在四十年代向中國提供了不少的援助,這些食品和衣物對於當時很多窮人家的孩子的成長是有益處的。解放後一些人出於政治目的和狹隘觀念,要麼對這一段歷史閉口不談,要麼硬要給美國的慈善援助戴上一頂「侵略」帽子,這實在不夠公正。

不過,美國救濟總署援助的物資,到了腐敗的國民黨手裡,有不少都被貪污掉了。當時,只要開封救濟總署有什麼發,市場上就有什麼賣。國民黨政權的腐敗,由此可見一斑。

舊時的開封城內有一家山西商人開的「晉陽豫」糕點鋪,專門經營各種高檔干鮮貨品和糕點。每到逢年過節,「晉陽豫」就派出一個夥計到我們家來訂貨。這種上門訂貨的夥計並非一般跑腿的,而必須是口齒伶俐、相貌堂堂的人;穿的也好:身著長衫,足登禮服呢面的牛皮底布鞋。這個夥計拿著魚翅、海參、木耳等貨物樣品到家裡來,給祖父、祖母或者廚師過目。如果選中,就拿個筆記下品種數量,不一會兒就把貨物送來,決無假冒偽劣和缺斤短兩現象;如果當時沒有決定,夥計就把樣品留下,約好哪天再來聽消息。

除了「晉陽豫」,還有一家「包耀記」也是一個大字號。「包耀記」和「晉陽豫」都位於書店街,二者之間相隔只有幾個店舖,經營的範圍也大致相同。現在人們常說「同行是冤家」,充滿了不正當競爭;但「包耀記」和「晉陽豫」卻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心做自己的買賣,二者之間從不互相貶低。

解放前的晉商在全國享有很高的聲譽,主要原因是他們做生意講究誠信,童叟無欺;貨物品質特別好,價格卻又十分公道,薄利多銷。例如我們家後來居住的太谷縣城,除了開錢莊以外,還以做藥材生意聞名全國。太谷本身並不出產藥材,但勤勉的太谷商人們對各類藥材都非常懂行,從全國各地搜羅藥材,只加以微薄的利潤就出手。而那些需要購買藥材的外地客商們,一是擔心在別處買藥材被騙,二是由於別處品種也不全,故都來太谷買藥材,既放心、又不貴,品種還全。解放後的前三十年,山西人做生意的那股厚道、勤勉、仁義的老傳統被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徹底挖斷了根子,一切蕩然無存。改革開放以後,山西人又開始做生意,但已經完全是另一碼事兒了。九十年代,我和我母親在太原賣花燈時都跟當代的某些山西商人打過交道,發現他們和如今遍佈中國的奸商毫無二致:急功近利、貪而無信、陰險狡詐。跟以前以厚道出名的「晉商」老祖宗比起來,這幫不肖子孫簡直是有些辱沒門庭。

開封光復後,國民政府重新開始行使治安大權,有一些刑事犯人要槍斃。當時警備司令部也在省政府大街上,離我們家並不遠,因此父親經常看到槍斃犯人的情景。國民政府時期,要槍斃一個犯人,一般不召開公審大會,更不割喉嚨、穿鐵絲、取腎臟,場面往往是相當隆重的:一般都是前面八個號兵吹號,號兵後面是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士兵後面是五花大綁、插著亡命旗的犯人,專門有個黃包車拉著他;街道兩邊到刑場的路上,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犯人在路上如果看到街道兩邊有賣吃的喝的,只要想吃想喝,就吩咐車伕停下,於是押送的士兵就跑腿到那家店舖,掌櫃的必然要把最好的食物和最好的酒拿來給犯人吃喝。只要犯人吃得下、喝得下,押送的士兵是絕對不會催促的。當時也沒有「劃清界限」的概念,允許犯人的家屬在路邊祭奠。有一次槍斃一個犯人時,我父親看見犯人的親朋好友路祭,就在路邊擺了一張八仙桌,桌上放滿酒菜,還燒著香。犯人從面前走過,跟那些親朋好友道了別,交代了身後的事情以後,才從容坐上黃包車離去。這時犯人的親朋就對著犯人跪拜,哭聲震天。我父親看見下跪的人裡居然還有鬚髮皆白的老者,應為犯人長輩,就覺得好奇,於是問人家為何給晚輩下跪,人家回答道:「黃泉路上之人為大。」

還有一次,碰到一個槍斃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那漢子戴著一頂瓜皮帽坐在黃包車上,看到路邊有一個點心鋪,就要點心吃。前面開路的號兵見他要吃東西,就停了下來等著;押送的士兵則趕緊跑到點心鋪裡,不一會兒就端出滿滿一大盤點心,各式各樣的都有。那個年代點心還是相當珍貴的,但是到了那個時候,犯人們一般都沒有什麼心思吃喝了,一般只是吃上兩口,意思一下罷了。那個犯人就吃了兩口點心,旋即又「呸呸」地吐了出來。又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一個賣煙的鋪子,於是犯人要煙抽。押送的士兵又趕緊跑進鋪子,拿了一包「大前門」抽出一支,給犯人點上。那時侯「大前門」是僅次於「白炮台」的高檔煙,一般的老百姓是抽不起的。犯人嘴裡叼著煙繼續坐著黃包車前行,又看到一家賣酒的,就把煙一吐,又要喝酒。也是那些押送的士兵,給他抱出一個酒罈子,一口氣喝了三碗。再往前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犯人的老婆在路邊祭奠,見到他更是哭得死去活來,直在地上打滾。犯人大概想跟老婆交代點事情,就吩咐士兵把她叫來。士兵連忙去叫他老婆,但那女人正傷心欲絕,任憑當兵的怎麼勸,只是在地上哭著打滾。犯人等了一會兒不耐煩了,就上了黃包車,說:「走!走!」這一下,他老婆驚慌起來,也不哭了,爬起來跟在後邊攆。犯人見狀,又吩咐車伕停下,跟他老婆交代了一些事情以後,又繼續前往刑場。刑場附近已經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還有幾個騎著高頭大馬、戴著白手套的監刑軍官。犯人因為畏懼死亡已經不能行走,就由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從黃包車上攙扶下來,後面還跟著一個執行死刑的士兵。走到行刑地點附近,兩個攙扶犯人的士兵和執行死刑的士兵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同時一鬆手並把犯人往前一推,行刑兵槍聲就響起了。只見那犯人的瓜皮帽往天上飛了一丈多高,幾乎和人同時落地。圍著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一些專看殺人取樂的游手好閒之輩,此時就鼓起掌來,大聲叫好。

執行死刑的犯人,絕大部分都是畏懼死亡的,到刑場後多半需要人攙扶著走。也有個別充英雄好漢的,嘴裡就嗚裡哇啦地喊點什麼。但是,他們實質上也怕死,因而都是面如土色,連舌頭往往也不聽使喚了。即使在離他們幾步之遙的地方站著,也聽不清他們嘴裡喊的究竟是什麼豪言壯語。

當然,這種相對比較寬厚的處決方式只是用在平時,而到了戰時就沒有這種寬待了,特別是到了臨近滅亡前夕,國民黨鎮壓異己也更加瘋狂。第一次開封戰役前不久的一天早晨,我父親在警備司令部對面的一個小店裡買醬油,恰好遇到一個國民黨士官出來買煙。那個士官雙眼通紅,一看就知道是很長時間沒休息好。這時小店老闆和他開玩笑:「蔡班長,昨晚上又到哪裡賭錢去了,怎麼眼圈熬得通紅啊?」蔡班長連忙辯解道:「哪裡的事!」看看左右只有父親一個小孩子,於是壓低聲音對掌櫃的說道:「最近天天夜裡活埋學生,昨天忙了大半夜,好幾十個哪!有些女學生可真漂亮啊!可惜,可惜!」他也感歎道。

十三、祖父病逝

我的祖父在年輕時感染了肺結核病,當時只知是「肺病」、「癆病」,也沒有什麼有效的治療方法。隨著年齡的增大,特別是八年抗戰時期四處顛簸,他的肺病越來越嚴重,經常咯血。到了一九四六年,祖父的病情愈發沉重,基本上在家休養。此時的他已難以再掌管民政的職責了,於是上面給他安排了一個「視察委員會主任」的職務。其實祖父擔任「視察委員會主任」職務以後也沒下去視察過什麼,只是下邊的人拿來文件,他臥在床上圈閱。祖父這個人敬業,即便是重病臥床,也依舊每天辦公到深夜。經常是邊看文件,邊劇烈咳嗽。病重時,祖父的渾身都在發抖,但父親看見祖父拿筆的手只要一挨著紙,就不再顫抖了。

當時給祖父治病的主要有開封同濟醫院的院長,姓孔;還有一個是日本醫生,姓柳川,不知什麼原因跑到開封謀生,自己在開封開了一家規模不大的「柳川醫院」。這二位醫生經常來家治療,醫術也算高明,但對於當時的絕症肺結核還是束手無策。一九四七年初祖父去世後,孔院長還不知情,辦喪事那天還拎著個醫藥箱來了,一進門看到靈棚,一句話沒說就轉身走了。當時大人們都忙著張羅喪事,誰也沒注意到他,我父親看見了。後來祖父喪事辦完後,孔院長和他的夫人還一起登門來慰問,順便提了提結清醫療費的事情。

祖父的喪事辦得算是很隆重的。靈堂就設在家中,省府要員來弔唁的絡繹不絕,還請了不少出家人來超度。其實咱們中國人的宗教信仰是雜的,來超度的出家人既有和尚,也有道士。吃飯時和尚在一邊吃齋,道士在另一邊喝酒吃肉。家裡的親戚也來了不少,還有許多平時不怎麼認識的人也來湊熱鬧,邊假裝哭邊偷東西。喪事辦完之後家中少了不少小玩意,包括父親小時最愛玩的德國造的望遠鏡,甚至還有一缸金魚。

可是人死如燈滅,那些平時張口「學生」、閉口「老師」的人也在瞬間樹倒猢猻散,漸漸地門前冷落了。當然,也有一些祖父栽培過的、有些良心的人偶爾過來看看。當時的國民政府是沒有「撫恤金」這一概念的,人死了就死了,就再跟政府沒什麼關係了。習慣於奢華生活的祖母就開始賣家產度日,卻依舊養活著一大幫廚師、聽差、傭人,坐吃山空。由於祖母根本不懂得經營之道,被人連蒙帶坑,再加上戰亂散失了不少財產,家道迅速敗落了。

十四、內戰爆發

百姓所盼望的和平如同曇花一現,沒能持續多久。一九四六年下半年國共內戰爆發,國民黨軍隊佔著美式裝備和美國的支持,在正面戰場上一開始佔了上風。談起國共內戰爆發的責任,我認為以往的歷史書把責任完全推到某一方面的描述不夠客觀。其實,國共雙方均無和平誠意,都在擴充實力、搶佔地盤,從抗戰結束到一九四六年內戰爆發,雙方因搶地盤發生的衝突延綿不絕。因此,公正地講,參戰雙方對內戰的爆發都有責任。

然而實話實說,國民黨的部隊秉承了軍閥作風,實在太黑暗、太腐敗了。當時,國民政府實行的是義務兵制,徵兵對像主要是農民。農民一般不願意當炮灰,國民黨也不做什麼宣傳鼓動、思想政治工作,只好採取「抓鬮」方式決定誰家的兒子去當兵。窮人兒子一抽上,立刻就用麻繩套著,生拉硬拽地拖走。萬一有錢人家兒子抽中了,則可以通過行賄讓窮人家孩子頂替。此外,有些地方乾脆連這個程序都省掉了,直接抓人當兵。有很多外出趕集、甚至在地裡幹活的農民,碰上抓壯丁的,連給家人報信的機會都沒有。一九四七年,我的外公就曾經險些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幸虧外公跑得快才得以脫身。解放後我父親參軍,所在的師參謀長就是被國民黨拉夫拉出來的。紅軍長征時期,他在湖北老河口當腳夫,碰上國民黨拉夫運輜重。後來他所在部隊調到川西草地附近跟紅軍打仗,部隊被打散。紅軍優待俘虜,願意回家的回家,願意留下的留下。他看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一個人走也活不了,乾脆參加了紅軍,最後成長為解放軍高級幹部。他算運氣好的,過個十幾年還能衣錦還鄉;而運氣不好的就死在外面了,也沒人通知家裡人一聲。

此外,國民黨軍隊裡的官吏有很多貪污軍餉,「吃空額」。所謂吃空額,就是假造花名冊領空餉中飽私囊,有餉無兵。到了上級來抽查時,就臨時找街上的地痞流氓假充士兵,每個人記住自己所扮演的假張三、假李四的名字,上級點名時答一聲「有」就行了。還有狗急跳牆的,乾脆自己人策反自己人。一九四八年,我父親就親眼在開封火車站看見這種情況。我父親當時正在火車站內玩耍,看到從別處駛來一列裝滿士兵的悶罐子車停在月台上。此時,一個國民黨軍官跑到車廂前策反,離父親大概只有二三米遠的距離,因此說話聽得清清楚楚,大意是我的部隊待遇好,你們來我們這裡好了。正在說時,軍列上的隨行軍官下來了,二話不說,拔出手槍就照那傢伙頭上打了一槍托,把他打倒在地,連帽子也掉了。那個搞策反的軍官撿起帽子,兔子一樣撒腿就跑。

國民黨普通士兵的命運是很悲慘的,他們大多是窮苦人出身,抓到軍隊裡不但受軍痞的奴役和欺侮,而且往往吃不飽,飢寒交迫。其實每人都有軍餉軍糧軍裝,但多被長官貪污掉了。國民黨的軍官多數很壞,動不動就體罰士兵,在開封大街上,父親也多次親眼看見士兵被打得哭爹喊娘。在豫東戰役不久之後的淮海戰役當中,據說國民黨軍逃竄時,遇到有河流阻擋道路,就把傷兵、死屍向裡填,硬是填出一條堤壩,汽車和坦克就從上面駛過。解放軍趕到現場組織了挖掘搜救,裡面居然還有不少活人。如此的黑暗與壓迫,軍隊怎麼可能會有戰鬥力呢?

到了一九四八年,開封城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起來,於是陸陸續續地開進很多軍隊。當時國民黨軍隊擾民甚重,特別是徵用民房。經常是一個小軍官領幾個當兵的,見到誰家房子好就用粉筆畫個圈,然後讓老百姓馬上騰房子,也不管老百姓住到哪裡。有一天,幾個號房子的國民黨兵來到我們家裡,看上了我們家的幾間房子,於是畫了個圈,對祖母說:「三天之內騰出來」就走了。當時雖然祖父已經去世,家裡沒了靠山,但祖母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根本就不理他們。三天以後一個小軍官帶著幾個當兵的來了,一看房子沒有騰出來,頓時勃然大怒,就罵罵咧咧地要進屋扔東西。祖母一見,也發怒了,指著那個小軍官破口大罵道:「你們瞎了狗眼,也不打聽打聽這是誰家,敢在這裡撒潑,還想不想要腦袋了?今天你要住進這間房子,除非我死在你們面前!」幾個國民黨士兵一聽,又看看這家房子的氣派,也頓時猶豫起來。祖母一見他們猶豫,繼續嚇唬道:「你信不信,你今天敢扔我的東西,明天劉主席就會讓你們幾個腦袋搬家!」(【注】劉主席指河南省主席劉茂恩)聞聽此言,幾個國民黨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進屋。那小官一看,也軟了下來,灰溜溜地說:「好,好,你厲害,我們先走。」

第二天,家裡又來了一個軍官,還帶著老婆抱著個孩子,跟著一個勤務兵拎著行李。那軍官名字叫孫少漢,領子上有個「×」,是個中校。孫中校找到祖母,說話比那幾個小兵客氣多了,大意是昨天來的那幾個不會辦事,我狠狠訓了他們一頓;我們來打仗,還帶著老婆孩子,也沒地方住,挺不容易的,您就通融通融,給兩間房子行個方便吧。祖母只愛聽順氣話,經他這麼一說,也就同意他們住下了。漸漸地混熟了,也覺得那家人並不壞。

孫少漢的那個勤務兵姓張,也是個河南人。當時要打仗了,國民黨為了促使當兵的賣命,就把美國援助的給養拿出來給前線陣地上當兵的用,輪不到這個勤務兵。勤務兵吃不到美國罐頭,每天心裡都挺煩躁,長官不在時就常發牢騷,抱怨伺候人的活太累。當時我叔叔也才五六歲,挺淘氣,有一天,那個勤務兵正在院子裡燒地鍋做飯,我叔叔就弄了一個鞭炮在他背後放。「啪」的一聲,把勤務兵嚇了一跳。勤務兵轉過臉來,一臉的不快:「弄啥呢這是?一邊去!」
當時父親上學的學校在相國寺附近,在開封算是比較繁華的地段。有一天突然來了一隊傷兵,偏偏要徵用學校的房子。學校不願意,找教育廳去頂。可當時要打仗了,當兵的厲害起來教育廳也頂不住,於是學校就被傷兵佔了。學生沒地方上課,學校就在龍亭後面靠近開封城西北角的城牆根下面找到一處院子,在那裡上課。其實那裡挺幽靜,正適合傷兵養傷,但那幫傷兵偏偏要在鬧市住,為的就是上街白吃白喝方便。臨時的校舍離家太遠,每天學校老師就在老學校集合學生,再排著隊到臨時校舍去。每天上學下學都要走很遠的路,中午就不可能回家吃飯了。於是每人都帶點乾糧鹹菜,學校燒一點開水;中午的時候,學生們就趴在草地上吃飯。從老師到學生到家長,沒有不罵國民黨的。

那幫國民黨的傷兵非常的壞,每天成群結隊上街遊逛,吃飯、拿東西、看戲都不給錢。不但如此,稍微有些怠慢就砸戲園、踢貨攤、掀桌子,還常常打老百姓。這幫傷兵喜歡擺譜,張口就是:「老子抗戰八年…….」其實,當時小日本已經投降三年了,而且老百姓並不服,總是在背後暗暗罵道:「呸!抗戰八年,誰知道那八年你在哪裡藏著哪?有本事跟八路一樣打鬼子!」在當時開封城老百姓眼裡,八路軍是一支神奇的軍隊,他們是打心眼裡看不起國民黨軍隊的。老百姓這麼說不是空穴來風,抗戰結束後一些投降的日本兵就說:「跟八路的打仗,一個打一個,快快地;跟國民黨打仗,一個打十個,慢慢地。」小鬼子比較傲慢,他們不會承認打不過八路軍,但是他們承認:跟八路軍一對一地打仗,還要非常警覺,行動迅速;而跟國民黨打仗,就是一個打十個,還是有條不紊,慢條斯理。因此,開封城的老百姓們總是說:「國民黨打日本人是狗熊,打老百姓是英雄。」

共產黨的部隊如何好,解放後宣傳得不少了。但實際上,內戰激烈時共產黨也迫切需要兵員,農民也並不是和電影裡描寫的那樣個個踴躍參軍的。父親在部隊時,有一個一九四七年冬天參軍的老兵就曾向父親說起自己參軍的經歷:幹部們把青壯年農民集中到一間屋子裡,讓大家坐在炕上進行參軍鼓動,把火炕燒得特熱。也有一兩個願意去的,但人數不多;多數人不言語,於是就繼續鼓動。炕越來越熱,燒得人實在坐不住了,想挪挪屁股,一挪,幹部立即說:「好,好,×××願意去!」馬上連拉帶拽到前台來,戴上大紅花,就算光榮參軍了。不過,共產黨講政策,對於只有一個兒子的家庭一般不動員參軍;到了部隊以後官兵平等,講階級友愛,更不存在剋扣士兵的現象。這樣一來,也就留住了士兵。而那些原來在國民黨中服役,後來被共產黨俘虜參加解放軍的「解放戰士」,對比雙方軍隊天壤之別,就變得更加勇敢。

十五、第一次解放開封

一九四八年,隨著戰局日下,開封城岌岌可危。國民黨決心死守,把開封城變成一座要塞。先是把城外的民房一把火燒掉,形成一片開闊地;然後依托城牆,在城外構築半永久性工事。國民黨在城外做碉堡時,為了防止士兵臨陣逃跑,就想了一個損招:先挖個一米深左右的圓坑,把食物、水連同士兵一同放入坑內,再用吊車把事先做好的鋼筋水泥殼扣在上面。碉堡沒有門可出入,當兵的要想出來,就得用隨身攜帶的工兵鍬挖地洞。國民黨荒唐地認為:採取這樣的措施就可以防止士兵逃跑,促使當兵的死心塌地地拚命。實際上,這種措施一點效力都沒有:當兵的想保命,自然就一槍不放,一開打就把白襯衣挑在槍尖上從機槍眼裡伸出來投降,直等解放軍衝過去以後當俘虜。

祖父病逝以後,根據祖父的遺願,家裡準備把靈柩帶回確山老家安葬。但時局混亂,道路不通,於是寄放在城外一座寺廟中,等待時局好轉後再遷葬。國民黨燒城外民房時,那座寺廟也未能倖免,於是祖父的屍骨連同棺材一起在戰火中化為灰燼。當時老百姓已經不許出城,一直到第一次開封戰役結束後看靈柩的人才來報信。在那個時代火葬並不普及,在人們的觀念中靈柩被焚燬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當祖母和孩子們聞聽祖父靈柩被焚燬的噩耗,頓時嚎啕大哭。祖母扶著牆一邊哭,一邊罵:「你國民黨喪盡天良啊,把什麼壞事都做絕了,你也守不住個開封城!」說完,祖母帶著幾個孩子,一邊哭,一邊來到城外把祖父的骨灰收集起來帶回了家。

轉眼到了六月份。一天早晨父親上學,一出門發現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繼續走了很久才碰到一個同學,二人繼續前行。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碰到一個值勤的憲兵,憲兵看見他們就大喊:「回家去!回家去!別上學了,要打仗了!」小孩子不懂事,一聽可以不上學,頓時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回到家裡一會兒,就聽到遠處傳來隆隆炮聲,慢慢地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響。後來炮聲漸漸停息,城外方向槍聲大作;又過了一兩天,槍聲由遠到近——共產黨進城了!

開封古城中心鼓樓街有一座鼓樓,是舊時開封城的標誌性建築。鼓樓有三層飛簷,高大巍峨,樓正中有一個大牌匾,上寫四個大字:聲震中天。解放軍進城後與國民黨軍隊展開激烈的巷戰,鼓樓被炮火擊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白天在家裡都能看到。到了晚上,大火仍未熄滅,半個天空都被火光映成了橘紅色。

共產黨的部隊此時不知是由於戰術原因,還是為了減少城內居民的傷亡,不再用重炮轟擊了,而改用迫擊炮。迫擊炮的聲音能分辨得出來:嗖——嗖嗖——轟!在激戰中,我們家左右鄰居、店舖全被炮彈擊中倒塌,惟獨我家的樓房牆體厚實,因而基本完好無損,只是樓外的木樓梯被彈片炸塌了。鄰居沒了房子,天黑時紛紛跑到我家來請求留宿,祖母一看,忙說:「都啥時候了,還請不請的,快進來吧!」於是大家一擁而入,好在家裡房子挺多,又有地板,二十多號人就睡在地板上。在戰亂時候,人多了是能夠壯膽的。

第二天槍聲越來越逼近我家所在的省政府大街,不時有子彈在院內飛過,還有一粒流彈破窗而入,所幸沒有傷人。父親有一件美國救濟總署發的棉布襯衣晾在院子裡,此時中彈起火了。那件襯衣是方格子的,布料非常厚實。接著,屋門被人推開,一個短頭髮的解放軍女衛生員手裡拿著一塊饅頭,一邊啃著一邊進屋問祖母:「大娘,有沒有水喝啊?」祖母連忙倒了碗開水給她喝,看著她干啃饅頭吃,又從家裡拿出了點鹹菜給她,可她無論如何都不要,「咕咚咕咚」一口氣把水喝完,就急匆匆跑出去了。

當時我們家住在省政府大院斜對門。此前,省政府早已被國民黨變成了防禦工事。街這邊已經被解放軍佔領了,有一些解放軍就佔據了我們家樓上,那邊省政府大院內國民黨士兵還在堅守,雙方隔著大街互相射擊。突然,家裡人聽到一聲很大的響動,像是什麼東西從高處墜落的聲音。大家打開屋門一看,一個渾身是血的解放軍戰士趴在我們家院子裡的地上,大概是中彈以後從我們家樓上摔下來的,身旁還扔著一把工兵鐵鍬,那聲音估計就是鐵鍬落地時發出來的。剛才進屋討水的女衛生員正在為他包紮。正在這時,又一個端槍的解放軍戰士從院外衝進院內,看到屋門口站的人,對祖母喊道:「大娘,別站這裡,門口很危險!快進屋蹲下!」說完轉身往我們家後院跑去。大家急忙又離開門口。

當時開封上空還有飛機飛過。後來才知道,那是蔣介石親臨開封上空督戰。

第二天全城大部分地區槍炮聲漸漸沉寂下來,惟獨龍亭方向還有戰鬥,槍炮齊鳴,持續了幾個小時後也停下來了。戰事結束後,在家裡的廁所中發現了一套剛剛脫下的、嶄新的國民黨校官呢子軍服,大概是哪個軍官平時捨不得穿,原本打算打起仗來穿上這身新衣服「不成功便成仁」的,後來改了主意逃命去了吧。當時的國民黨河南省主席劉茂恩先是自己在臉上塗滿鮮血裝死,然後混在出逃的人流中逃出了開封。

開封地質比較特殊,打井時有的井是苦水,有的井是甜水。苦水井是不能吃的,只能用來洗衣服。因此,當時開封城內所有的水井都有一個藍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寫著「苦水井」或者「甜水井」。平時家裡吃水都靠人送,打了幾天仗沒人送水了,家裡的甜水也吃完了。開封戰役時大伯不在家裡,父親是唯一能幹活的男子,因此槍聲一停父親就出門挑水。一路上國軍將士屍骸枕籍,地上血流成河。走著走著,又看到一個國民黨傷兵在地上艱難爬行,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血跡。恰在此時,兩個解放軍戰士剛好從他面前經過,正在爬行的國民黨傷兵停了下來,以乞求的眼神向他們仰望著,也沒有說話。其中的一個解放軍戰士拉了拉另一個戰士,兩人一言不發,繞開國民黨傷兵走了。第二天早晨父親挑水時又看到那個傷兵,趴在一汪積水邊,已經死了。

進攻開封的是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的陳士矩部,當時裝備很差,甚至還沒有統一的軍服:有穿八路軍軍裝的、有穿便衣戴軍帽的、有上身軍裝下身便衣的。武器也很破舊,可是士氣高昂、待人和氣、紀律嚴明。

善於運動戰的解放軍進入開封只停留了大概四、五天時間,然後就在一個夜裡悄悄撤走了。那天早晨起來,街上一個解放軍都沒有,只留下滿街標語口號。解放軍撤走的當天下午,國民黨邱清泉的機械化步兵第五軍回來了。那天天氣很怪,天空一邊是烏雲翻滾,另一邊卻是烈日當頭。一開始,國民黨軍遠遠地打了幾炮,見沒反應就不打了。當時父親跑到城門口看熱鬧,遠遠地望著排成縱隊的坦克,「突突」轟鳴著,冒著煙;坦克後面是汽車,汽車後面還有戴鋼盔的士兵。在烏雲與烈日的襯托下,這支黑壓壓、又閃閃發亮的部隊顯得很不可一世。接著,國民黨的報紙和電台就開始吹牛,比如《慶祝開封大捷——國軍勝利收復汴梁》、《國軍榮克開封城》等等。其實,國民黨部隊「榮克」開封時連一個解放軍的影子也沒見到。

國民黨進城後學校又開課了。父親上學的必經之路上有個被炸毀的國民黨碉堡,坍塌下來的水泥塊埋住了一具國民黨士兵屍體的上半身,只剩兩條腿露在外面。由於當時是夏天,屍體在陽光的暴曬下很快腫脹起來,並且散發出一種甜絲絲的、令人作嘔的臭氣。父親和他的同學們從那裡經過時,為了躲避那種臭味,總是在很遠的地方就深吸一口氣,再憋著氣跑過那一段路。有幾次不走運:風向正好順著他們跑的方向,等他們以為跑過了那個區域而深呼吸時,立刻聞到了那股令人翻腸倒肚的可怕氣味。

復課那天,同學們見面後格外親熱,互相講述打仗時見到的驚險場面。父親的同學在開封戰役中也有損失,同在班上的兩姊妹被打死了。那兩姊妹長得很漂亮,時年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兩姊妹的母親經受不住這種打擊,不久就瘋掉了。

十六、跑反

邱清泉的第五軍再次佔領開封後,繼續在開封外圍與解放軍中原野戰軍、華東野戰軍交火,開封始終未能成為太平之地。當時父親見到的邱清泉部是國民黨的王牌部隊:武器精良,從戰車到士兵的槍支都是美式裝備;士兵穿得也好,清一色斜紋布軍裝,軍容非常整齊;生活也不錯,住在美式帳篷裡,吃著美軍戰時士兵口糧,經常從帳篷中扔出空罐頭盒。邱清泉部並不像當年湯恩伯部那麼騷擾百姓,但是也決不像解放軍、八路軍那樣對老百姓那麼和氣。國民黨與老百姓的關係,就像是水與油;而共產黨與老百姓的關係,則像是魚和水,這就是區別。

當時邱清泉的坦克部隊就駐紮在華北運動場,我父親他們幾個經常到那裡去玩。他們看到邱清泉的坦克群裡有一種履帶式裝甲摩托車特別好玩:比一般的三輪摩托大不了多少,只能坐兩個人,一個開車,一個開機槍,沒有炮,兩個人也不是全身都能坐進去的,上半身露著,前面靠鋼板掩護。這種裝甲摩托車,我父親在解放以後的影視劇裡從來都沒見到過。當時除了邱清泉,開封城裡還駐紮著別的部隊。有一天,父親他們幾個小孩看到一隊士兵走過,以為是第五軍,就蹦著叫:「第五軍!第五軍!」其中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到他們跟前,俯下身子對他們說: 「小朋友,我們不是第五軍的,我們是車聯隊的。」於是小孩子們又歡呼起來:「車聯隊!車聯隊!」後來弄明白了,第五軍是摩托化步兵部隊,戴鋼盔,軍服是一般國民黨軍隊的衣服;車聯隊全套美式裝備,穿夾克衫。

第一次開封戰役結束後,國民黨河南省主席劉茂恩就調走了,換來了張軫當省主席。當時,我父親在街上看到國民黨刷的大標語:「熱烈歡送勞苦功高的劉主席,熱烈歡迎張主席。」這位張主席在開封也沒有待多久,到了一九四九年五月,張軫在漢口附近率領其所轄的第十九兵團起義,當時大伯恰好在張軫部隊中,就參加了革命。張軫起義的地點在漢口的金口,現在成了一片大住宅區,叫常青花園。二○○○ 年,我們家在常青花園買了一套房子,先是我住了一年,我搬走後父母就住在那裡。至今,常青花園入口處的張公堤(【注】張公堤是清末湖廣總督張之洞主持修建的一座環繞漢口的大堤,這條大堤奠定了現代漢口的基本輪廓)上,還殘留著一個基本完好的國民黨修建的碉堡。

有了第一次開封戰役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祖母想起來就有些後怕。為躲避隨時可能燒來的戰火,祖母決定帶幾個孩子回老家確山。當時大伯還在確山老家,二姑正上高中,準備跟學校一同撤走。祖母收拾了家裡能拿得動的首飾、金銀等財產和祖父的骨灰,帶著大姑、父親和叔叔一同南逃,家裡委託給一個遠房親戚照看。那遠方親戚不識字,在看房子期間,把祖父一生積攢下的珍貴的線裝書都拿去當廢紙賣掉換酒喝了。

此時鄭縣、許昌一帶均有中共武裝活動,隴海鐵路向西已經走不通了。祖母一行出了開封,向東先乘火車到徐州,從徐州沿津浦鐵路南下到浦口,從浦口渡江到南京,從南京乘船到漢口,從漢口再沿平漢鐵路北上回到確山。當時兵荒馬亂,南下的火車列列爆滿,就連火車頂棚上都坐著人,不時有扒火車的被擠下火車軋死軋傷。車廂裡還有國民黨的傷兵和散兵游勇,一路上怒罵聲、哀號聲、呻吟聲連綿不絕。火車一路上走走停停,人們小心翼翼地護衛著自己的財產和子女。等到了浦口,碼頭上等待過江的老百姓人山人海,而輪渡只有那麼幾條,根本就忙不過來,秩序非常混亂,不時有人為爭搶渡輪掉入江中。

祖母、大姑、父親、叔叔四個人老的老、小的小,眼巴巴地看著眼前這一幅亂像一籌莫展。也算天無絕人之路,恰在此時,聽到有人招呼他們。一看,竟然是曾與祖父同僚、時下在國民黨海軍部供職的李××(【注】軍銜大概是個少將)。此人若干年前曾去過祖父家裡,有印象但不熟悉。在李××的安排下,祖母一行隨之一同過了江,在李××家中小住了幾日。李××招待得還比較熱情,只是其夫人彷彿顯得有些不耐煩。看看祖母一行所帶的大包小包,李××問:帶著這些東西,一路上安全嗎?祖母說不安全,成天提心吊膽的。李××便建議:現在哪裡都不如南京安全,可以將不是生活必需品的包袱和祖父的骨灰暫存他的家中,等戰局好轉以後再回來取。祖母一聽,當即就同意了。

李××幫助祖母買了到漢口的船票,又將三人送上了船;從南京到漢口,再從漢口到確山這一段路還算太平。只是時值戰亂,輪船上人擠人,好多人連床鋪都沒有,就在過道、走廊甚至船頂睡覺。由於人多,輪船上也就不開小灶了,只有份飯。當時船上有四、五個國民黨小軍官,還牽著一條狼狗。吃飯時,飯是隨便吃,但菜只有一份,那幾個國民黨軍官覺得不夠吃,就要人家再給他們打菜。但是菜是有數的,人家不給打,幾個小軍官也沒有打輪船上的人,就在吃完飯以後,把碗和盤子一個一個扔到江裡洩憤。

這時,我父親看到地上有一份報紙,於是揀起來看,頭版頭條是一則新聞:《十七歲青年軍游動目標一槍擊中》,還配有一個青年軍士兵的半身像。一看內容,說的是在無錫有個國民黨傷兵搶商店的東西,搶了以後他在前面跑,商店的夥計在後面追,此時恰好被這個正在站崗的十七歲青年軍士兵看見,抬手一槍擊中了傷兵的太陽穴。其實這個傷兵罪不該死,但那時國民黨已日暮途窮,指望著靠青年軍來扭轉戰局,於是大吹青年軍。國民黨青年軍多為從學生中招募,全套美式裝備,待遇很高,連士兵的軍服都是人字呢的。可是令國民黨失望的是,他們寄予高度希望的青年軍打仗特別不行,連雜牌隊的戰鬥力都趕不上。

回到確山老家以後,戰局急轉直下,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我們家再也沒能和李××聯繫上。於是,祖父的骨灰,還有那些囊括了家裡幾乎所有動產的包裹均不知所終。解放後,大伯曾到南京尋找過李××家找骨灰,但早已物是人非,聽鄰居們說,李××跟國民黨去台灣了。
事實上,祖母這次跑反完全沒有必要。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四日,已經窮途末路的國民黨行政機構和軍隊自己撤出了開封,逃往徐州。解放軍兵不血刃就解放了這座古城。後來回到開封後聽鄰居們說,解放軍進城時見裡面沒有抵抗,就分成兩路縱隊,分別在街道兩邊摸索著前進,走走停停,很警覺的。

十七、母親的家庭

我母親的故鄉是河南滑縣,也是前中共總書記趙□□的故鄉。我小的時候,曾模模糊糊地聽過外婆講趙□□家裡的事。母親所在的那個村子裡的人清一色姓張,都是一個老祖宗的後代,村民也全都是親戚。我的外公叫張明堂,出生於一九一○年,是個一個大字都不認識的老實莊稼漢,原本並不富裕,娶外婆時家裡一共只有七畝地。外公是干農家活的天才,十歲時就會趕大車,一輩子唯一的興趣就是伺候莊稼,人也非常勤勞,就知道幹活。

我的外婆姓袁,名素貞,於民國四年(【注】即一九一五年)出生於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外婆原有十個兄妹,因家境貧寒其中有七個夭折,外婆是最小的一個。外婆的父親到省會開封謀生,當時交通不便,也沒有錢,很久沒有音訊。外婆一歲時,豫北大旱,家裡人斷了糧食。全家走投無路時為了求生,只好把外婆的姐姐以五十塊現大洋的價錢,賣給淇縣的一個大地主趙家作小妾。當時外婆的姐姐十七歲,模樣非常標緻,來提親的那個男人當時四十來歲,長的斯斯文文。外婆母親一看,覺得雖然歲數大了一點,但人還體面,終究還能過,於是也就應允了。

誰知這個來提親的人只是那家的賬房先生,真正的新郎是那家的主人趙老太爺,當時已經七十三歲了。趙老太爺家有千頃土地,家丁數百,但就是沒有後代,於是不斷地娶小老婆想要個繼承人,到外婆的姐姐已經是第七房了。外婆的姐姐到了他們家才知道這個情況,但也無力逃脫,終日以淚洗面。外婆的母親在女兒出嫁幾個月以後,推了個獨輪車步行七八十里地去趙家探望女兒和「女婿」,到了趙家才發現這真正的「女婿」竟然比自己還要大三十多歲,頓時又急又氣,一路哭著離開了趙家,幾個月以後就病死了。就這樣,外婆還在兩歲時就死了母親,父親又一直沒有音信,只得寄住在她的哥哥家裡。

外婆的哥哥比外婆大二十四歲,是一個游手好閒的農村地痞。也算天造地合,外婆的嫂子也是個惡毒刁鑽的潑婦。二人對這個可憐的妹妹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時常虐待她,一天只給她吃一頓稀飯,還讓她砍柴、割草。特別是外婆的嫂子,稍不合心就對外婆拳腳相加。外婆長到十歲時,因為營養不良發育得只像四、五歲小孩,頭髮如同枯草,輕輕一碰就大把脫落。這時村裡的鄰居實在看不過去,悄悄跑到淇縣,把外婆受虐待的情況告訴了外婆的姐姐。

外婆的姐姐嫁給趙老太爺之後還不到一年,那老頭就病死了,仍然沒有一子半女。趙老太爺是淇縣豪強,家裡有好多院落,金銀財寶分別藏在不同地點。由於家中無後,藏金銀財寶的地方原來只有老頭子和大老婆知道。死前,趙老太爺有些良心發現,覺得對不住這個小老婆,便悄悄把家裡放錢的地方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按照封建家規,趙老太爺死後,小老婆們也不能改嫁,只能守寡到死。

趙老太爺的大老婆是一個心地不壞的人,雖然家有良田千頃、金銀無數,但依舊勤勞節儉,對幾個守寡的姨太太也還和善。那時豫北常鬧饑荒,每到春天青黃不接時,趙家都要在門外設立幾個粥棚施捨。那時趙家大婆已經六十多歲了,走路已經不穩,需要傭人攙扶,但每當她在地上看見有零散的麥穗、棉桃、布頭這些東西,都要親自拾起來,洗淨後積攢起來備用。

外婆的姐姐本來不願與哥嫂這一對壞人來往,自他們的母親死後就多年沒有回過娘家。獲知外婆受哥嫂虐待的消息後,外婆的姐姐趕緊到哥嫂家裡,把外婆領走了。好在趙老太爺的大老婆人還算善良,聽了外婆的淒慘遭遇後不勝唏噓,也就同意收留外婆,和家中傭人住在一起。外婆在姐姐家裡可以吃得飽了,身體迅速恢復、發育,越長越漂亮。由於她在哥嫂家長期被虐待,謹小慎微慣了,做事手腳麻利,還會看大人眼色,把大婆伺候得舒舒服服,於是大婆也挺喜歡她,給她請了個私塾先生教她看書識字。

外婆這人心地善良,自己雖寄人籬下,但依舊同情貧苦人。民國十九年(【注】即一九三○年)前後,中原大戰爆發,豫北又鬧饑荒。外婆在外出時看到有母女二人即將餓斃,趕緊回到傭人房中,端出食物給二人吃,救活了母女倆。後來,外婆又跟姐姐要了一些錢,送給母女二人活命。這母女二人都捱過了饑荒,活到解放以後。外婆還幫助過一個窮老頭,此人因吸大煙弄得家破人亡,自己孑然一身來討飯。旁人都厭惡他,不施捨食物。後來外婆見他可憐,就每天偷偷把傭人剩下的伙食端給老頭吃,一直持續了好幾年。後來外婆一出嫁,就再也沒人給那老頭子送飯。幾個月以後,外婆回門到趙家,才知道那老頭已經餓死了。

轉眼到了外婆出嫁的年齡,此時的外婆已亭亭玉立,而且知書達禮,故前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把門檻都要磨破了。這些人中有兩個特別突出:一個是當時燕京大學的教授,另一個是家有「千頃牌」(【注】「千頃牌」是舊時獎勵巨富的一種辦法,家裡有超過一千頃,也就是十萬畝以上的土地,官府賜予「千頃牌」為褒榮)的豫北豪強地主王三祝(【注】王三祝在解放戰爭時期任國民黨暫編第九縱隊司令,一九四九年五月安陽解放時被活捉,同年七月被處決)。特別是燕京大學那個教授,見了外婆以後非常滿意,連聘禮都送來了。但是,趙家大婆喜歡外婆,不想讓外婆跟著那個教授走而遠離她;而外婆自己也不想到王三祝這樣的大戶人家裡,謹小慎微地過日子。就這樣挑來挑去,外婆的婚事又拖了幾年。

外公年輕時長得很英俊,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人稱「衣裳架子」:儘管天天在地裡幹活,但他的皮膚屬於「曬不黑」,白裡透紅;身材也高大魁梧,達一米八三,而且特別勻稱。民國二十二年(【注】即一九三三年),外公到趙家提親。外公這人老實木訥,前去提親時,趙家大婆問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問的時候就一言不發;但只要一談起莊稼活來就眉飛色舞,興致昂然。趙家大婆覺得外公是個本分人,靠得住,又勤快,於是讓外婆來見。外婆見了外公,一是相中他老實,二是相中他能幹活,三是相中他英俊。就這樣,從那麼多求婚的佼佼者中,外婆獨獨選中了外公這個最窮的莊稼漢。

解放前,由於連年戰亂,豫北的土匪老抬十分猖獗。外婆剛與外公成婚不久,外公在去道口看戲回來的路上被幾個「老抬」綁架了。當時土匪聽得消息,說王三祝曾到在趙家向袁氏提親,就以為外公是王三祝,於是將其綁架,放出話來要十萬塊現大洋,否則就要撕票。抓到外公以後一審,卻發現不是王三祝,於是匪首就到趙家勒索,降價成五千塊。外婆得知消息後簡直快急瘋了,趕緊托其姐姐到趙家借錢籌款。還正在忙活著,外公居然毫髮無損地回來了。原來,「老抬」得知外公並非王三祝,又見外公老實木訥,就對其放鬆了警戒,關押幾天後派兩個小嘍囉押著外公轉移關押地點。誰知走到半路,兩個傢伙的大煙癮相繼發作,又是流鼻涕又是渾身抽搐,動彈不得,結果眼睜睜地看著外公掙脫繩索逃走了。住在趙家敲詐的匪首一聽說人質已經跑了,頓時很洩氣,趙家大婆也會辦事,多少給了他幾個錢,算是辛苦費。

外婆這人從小寄人籬下苦慣了,特別會過日子。外婆嫁給外公之後,二人配合非常默契。自從自己家買了第一匹牲口之後,外婆就像對待孩子一般愛護它,每天晚上起來給牲口喂草,連燈都捨不得點,結果經常被撞的一頭包。節約下來的錢,全部攢著買地。外公這個人也不愛亂花錢,幹活時根本不用人催,因為看見莊稼長的好,他比什麼都高興。八十年代後期,外公在我們家住了幾年,有時我跟他一起到外面轉轉,每走到莊稼地,他都要俯下身子仔細地看半天,還說人家不會種田,莊稼沒長好。

俗話說,天道酬勤,外婆的精打細算和祖父的勤勞耕作,使得這個家庭在解放前的二十年裡不斷擴大再生產,從原先的幾畝地變為四十多畝,還蓋了一座二層的小磚樓。不過,滑縣的土地屬於黃河故道,含沙量大,肥力差,當時又不懂使用化肥和品種改良等技術,儘管精耕細作,但還是離不了靠天吃飯,一畝地能打個二、三百斤糧食就算大豐收了,遇到荒年景顆粒無收的情況都有。每年打下的幾千斤糧食養活當時一家六口,也不過溫飽有餘。

當時家裡只有外公一個男勞動力,地多了以後一個人忙不過來,就雇了一個長工,農忙時節也臨時雇幾個人搶收。但是,這裡的主家與雇工的關係並非像《收租院》裡所描述的那樣殘酷、血腥,而恰恰相反。那個長工名叫老雙,和外公一樣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老雙跟外公年紀相當,與我們家關係相當好。每天早晨上工時,外公和老雙一起扛著農具,有說有笑地來到地頭;半晌外婆給他們二人送水;中午則把午飯做好,等兩人回來吃。吃飯時外公和老雙同席,吃乾飯;外婆和孩子們則另一桌,吃稀飯。這是因為,在天災人禍頻仍的河南,小戶人家即使有些餘糧也不敢頓頓吃乾飯,必須留下來糧食備荒,或者換錢買地;而外公和長工屬於下地幹活的勞力,他們必須吃飽才有勁幹活。

「文革」期間,造反派在批鬥外公時請老雙上台控訴外公的「剝削罪行」,老雙一聽,眼一瞪大聲吼道:「明堂(【注】外公的名字叫張明堂)兩口對我比自己爹娘對我還好咧,要我說人家明堂的壞話?那不是壞良心嗎!誰說就他娘折誰的壽!」好在老雙是根正苗紅的雇農,造反派才沒把他怎麼著,怏怏而去。那次批鬥結束後,老雙帶著妻兒老小專門跑到我們家來看望外公外婆,送來了一包點心聊表心意。其實想想也明白,類似外公這種無權無勢、人丁稀薄的小地主,一家只有他一個壯勞力,怎麼可能設水牢、收租子、給人上刑罰呢?

馮玉祥治豫時,搞「新生活運動」,派出大兵四處搜羅裹腳女人。可是,這種延續了一千年的陋習也並非一下子能破除的。那一段時間,村口有人放哨,遠遠看到有馮玉祥的大兵過來就高喊:「查裹腳的來了!」正在地裡忙活的年輕婦女一聽,撒腿就往家裡跑,馮玉祥的大兵就在後面追,跟今天搞計劃生育差不多。

後來日本人來了。外公有兩個本家侄,當時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以在縣城賣饃為生。那天他們倆走到城門口時正趕上日本鬼子殺人立威,無端地被日本鬼子砍了頭,在城門口掛了好多天。後來他們家裡拖門子花了不少錢才把屍首贖回來。幾年裡日本人就到過村裡一次,嚇得全村婦女臉上塗滿鍋灰躲到麥地裡,被日本兵抓住的婦女倒也沒怎麼著,日本兵看著她們臉上黑糊糊、驚慌害怕的樣子就哈哈地笑,嘴裡還用生硬的漢語說 「皇軍大大的好,別害怕」,然後就走了。而漢奸隊伍「皇協軍」和一些雜牌隊就挺可惡了,每次進村都偷雞摸狗,搜刮財物,因此當地一些老百姓說「皇協軍」比日本兵還壞。

解放前像外公這樣無權無勢的小地主,最怕的就是「穿四個兜」衣服,也就是穿軍裝、警察制服和中山裝的人,這樣的人一來村子裡不是要捐稅,就是來敲詐的。有些城裡的地痞流氓沒錢花了,就借身中山裝一穿上騎個自行車來到村裡,看到哪家家境好一點,但氣派又不是很大的,就進去往椅子上一坐,裝腔作勢地說:「蔣委員長號召我們開展新生活運動,現在要交衛生費。」小地主們也不懂什麼是「新生活」,不願意交,「四個兜」就一拍桌子,聲色俱厲地叫道:「怎麼,不願意?你還想不想過了?」小地主一聽,嚇得心驚膽戰,連忙乖乖地把錢送上,算是破財免災。

雖然豫北先後被新舊軍閥、國民黨、日偽輪番控制,然而這幾種政治勢力始終沒有能深入到鄉村中來,除了要交各種各樣的捐稅、偶爾有各式各樣的軍隊和流氓來搜刮騷擾外,豫北的鄉村多半時間處於千百年來形成的村社自治體系之中,按照自己的規律發展著,直到來了共產黨。(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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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茂利一邊裝菜,一邊對大車司機說:這岔路口把兩塊地分開,東邊的老地用老法子種,菜好看還好吃,我們西邊的差點誤入歧途,我就是聽了好人言,三退了,得到神保佑了。人活著啊,走什麼路,選哪邊太重要了,你選正的神就保佑你,你給壞的邪的站隊,就沒個好。遇到岔路口,可得好好想想走哪邊。
  • 老蒙在離休前是個「長」,「平穩著陸」退下後,買花草,認識了老鄭。一來二去熟了,老蒙跟老鄭說,現在朋友多數相互利用,稱兄道弟也不見得為情誼,我們的花緣比金子珍貴。
  • 記得我整個小學階段好像都在撿破爛,學校每學期要求每個學生必須上交多少斤廢鐵,還撿過廢紙。家裡能上交的東西都交出去了。那垃圾箱,臭水溝我們都不會放過。我們很大一片家屬區的孩子都在同一間學校上學,全校的學生都要求撿廢鐵,到哪裡去撿呢?
  • 大陸知名媒體人江雪的文章《長安十日——我的封城十日誌》,記錄了一些封城細節和感受。在嚴厲控制言論的牆內,作者只是用平和的文字表述,但仍然難掩內心憤怒的吶喊。
  • 郭晶是位社工,她以社會工作者獨特的眼光,在封城後有意識地持續書寫、思考、細膩的記下自己的日常生活,寫出了城裡人們的恐慌、懼怕、焦慮和堅強……
  • 我不解為何眼前世界如此單純的狀態無法持續永恆?清醒後人們終究會以領土、種族、宗教、國籍、語言,或生存作為藉口,持續爭執甚或戰爭……
  • 北方山區土耳其戰機不時針對藏匿在伊拉克山區的庫德斯坦工人黨(PKK) 土耳其籍的庫德族民兵進行轟炸,郊區婚宴廳裡開心慶祝的亞茲迪難民們正將音量開到最大,通宵跳舞不只是慶祝婚禮——還有活著的那個當下,沒有人知道,明天究竟是否會與今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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