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80)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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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下)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著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裏打劫。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即忙迎著。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麼事麼﹖」馮紫英道:「沒有什麼話。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學幾著兒。」賈政向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

馮大爺在旁邊瞧著。」馮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馮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究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麼﹖」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政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來,詹光還了棋頭,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道:「這盤終吃虧在打劫裏頭。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馮紫英道:「小侄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革(原字為左木右鬲)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臺、花鳥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卻可用得著。還有一個鐘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小童兒拿著時辰牌,到了什麼時候,他就報什麼時辰。裏頭也有些人在那裏打十番的。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裏兩件卻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見幾重白綿裹著,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裏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著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

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道:「使得麼﹖」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懷裏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裏的珠子都倒在盤裏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置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滾到大珠身邊來,一回兒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黏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怪。」賈政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馮紫英又回頭看著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那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藍紗。詹光道:「這是什麼東西﹖」馮紫英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裏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裏頭還有兩摺,必得高屋裏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裏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與馮紫英一層一層摺好收拾。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很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賈政道:「那裏買得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裏頭用不著麼﹖」賈政道:「用得著的很多,只是那裏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很是。」

賈政便著人叫賈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鳳姐兒都來瞧著,又把兩樣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鐘。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鳳姐兒接著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裏有這些閑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賈母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裏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裏﹖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些喪氣話!」

說著,便把兩件東西拿了出去,告訴了賈政,說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馮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說些閑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我這裏吃了晚飯去罷。」馮紫英道:「罷了,來了就叨擾老伯嗎!」賈政道:「說那裏的話。」

正說著,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不一時,擺上酒來,肴饌羅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馮紫英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像尊府這種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家裏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裏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裏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兒。」紫英道:「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聽得內閣裏人說起,賈雨村又要陞了。」賈政道:「這也好,不知准不准。」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兒從吏部裏來,也聽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巡鹽的時候,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復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托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荐書,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

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陞轉了御史,不過幾年,陞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書。為著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陞了。」馮紫英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道:「像雨村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勛,一樣的世襲,一樣的起居,我們也是時常往來。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裏請安,還很熱鬧。一回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著實惦記。看了這樣,你想,做官的怕不怕!」

賈赦道:「咱們家是最沒有事的。」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裏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裏當得起!」賈赦道:「咱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吃畢,喝茶。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了。賈赦、賈政道:「你說什麼﹖」小廝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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