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221)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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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痴郎(上)
話說趙姨娘在寺內得了暴病,見人少了,更加混說起來,唬得眾人發怔。就有兩個女人攙著,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說一回,哭一回。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打殺我了,紅胡子的老爺,我再不敢了!」有一時雙手合著,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裏鮮血直流,頭髮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那時又將天晚,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無人敢在她跟前,只得叫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著。趙姨娘一時死去,隔了些時,又回過來,整整的鬧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語,只裝鬼臉,自己拿手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剝她的樣子。可憐趙姨娘雖說不出來,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正在危急,大夫來了,也不敢診脈,只囑咐:「辦後事罷。」,說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說:「請老爺看看脈,小的好回稟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無脈息。賈環聽了,然後大哭起來。眾人只顧賈環,誰料理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心裏苦楚,想到:「做偏房側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況她還有兒子的,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怎樣呢!」於是反哭的悲切。

且說那人趕回家去回稟了,賈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陪著環兒住了三天,一同回來。那人去了,這裏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裏拷打死了。又說是「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麼說璉二奶奶告的呢﹖」這些話傳到平兒耳內,甚是著急,看著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看著賈璉近日並不似先前的恩愛,本來事也多,竟像不與他相干的。平兒在鳳姐跟前只管勸慰。又想著邢、王二夫人回家幾日,只打發人來問問,並不親身來看。鳳姐心裏更加悲苦。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

鳳姐此時只求速死,心裏一想,邪魔悉至。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漸近床前,說:「姐姐,許久的不見了,做妹妹的想念的很,要見不能,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咱們的二爺糊塗,也不領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過於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見不得人。我替姐姐氣不平。」鳳姐恍惚說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舊惡,還來瞧我。」平兒在旁聽見,說道:「奶奶說什麼﹖」鳳姐一時甦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她來索命。

被平兒叫醒,心裏害怕,又不肯說出,只得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說夢話。給我捶捶。」平兒上去捶著,見個小丫頭子進來,說是「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著來請奶奶的安。」平兒急忙下來,說:「在哪裏呢﹖」小丫頭子說:「她不敢就進來,還聽奶奶的示下。」平兒聽了點頭,想鳳姐病裏必是懶待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養神呢,暫且叫她等著。你問她來有什麼事麼﹖」小丫頭子說道:「她們問過了,沒有事。說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沒有報,才來遲了。」小丫頭子說著,鳳姐聽見,便叫「平兒,你來。人家好心來瞧,不要冷淡人家。你去請了劉姥姥進來,我和她說說話兒。」平兒只得出來請劉姥姥這裏坐。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似的。鳳姐著忙,便叫平兒,說:「那裏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裏來了﹖」連叫兩聲,只見豐兒、小紅趕來,說:「奶奶要什麼﹖」鳳姐睜眼一瞧,不見有人,心裏明白,不肯說出來,便問豐兒道:「平兒這東西那裏去了﹖」豐兒道:「不是奶奶叫去請劉姥姥去了麼﹖」鳳姐定了一會神,也不言語。

只見平兒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來,說:「我們姑奶奶在那裏﹖」平兒引到炕邊,劉姥姥便說:「請姑奶奶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說:「姥姥,你好﹖怎麼這時候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兒也長的這麼大了。」劉姥姥看著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裏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麼這幾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兒!我糊塗的要死,怎麼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青兒只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便叫小紅招呼著。

劉姥姥道:「我們屯鄉裏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著什麼了罷﹖」平兒聽著那話不在理,便在背地裏扯她。劉姥姥會意,便不言語。那裏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扎掙著說:「姥姥,你是有年紀的人,說的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麼﹖」劉姥姥詫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死了﹖我記得她也有一個小哥兒,這便怎麼樣呢﹖」平兒道:「這怕什麼,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姥姥道:「姑娘,你哪裏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眾人都來勸解。

巧姐兒聽見她母親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的手,也哭起來。鳳姐一面哭著,道:「你見過了姥姥了沒有﹖」巧姐兒道:「沒有。」鳳姐道:「你的名字還是她起的呢,就和乾娘一樣,你給她請個安。」巧姐兒便走到跟前,劉姥姥忙著拉著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我麼﹖」巧姐兒道:「怎麼不認得。那年在園裏見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還和你要隔年的蟈蟈兒,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塗了。若說蟈蟈兒,我們屯裏多得很,只是不到我們那裏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鳳姐道:「不然,你帶了她去罷。」劉姥姥笑道:「姑娘這樣千金貴體,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裏,我拿什麼哄她玩,拿什麼給她吃呢﹖這倒不是坑殺我了麼!」

說著,自己還笑,她說:「那麼著,我給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裏雖說是屯鄉裏,也有大財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牲口,銀子錢亦不少,只是不像這裏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這種人家,我們莊家人瞧著這樣大財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鳳姐道:「你說去,我願意就給。」劉姥姥道:「這是玩話兒罷咧!放著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那裏肯給莊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巧姐因她這話不好聽,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漸漸的就熟起來了。

這裏平兒恐劉姥姥話多,攪煩了鳳姐,便拉了劉姥姥說:「你提起太太來,你還沒有過去呢。我出去叫人帶了你去見見,也不枉來這一趟。」劉姥姥便要走。鳳姐道:「忙什麼!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得麼﹖」劉姥姥千恩萬謝的說道:「我們若不仗著姑奶奶」,說著,指著青兒說:「她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家裏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菜蔬瓜果,一年賣的錢也不少,盡夠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們村裏算過得的了。阿彌陀佛!前日她老子進城,聽見姑奶奶這裏動了家,我就幾乎唬殺了。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裏,我才放心。後來又聽見說這裏老爺升了,我又喜歡,就要來道喜,為的是滿地的莊稼,來不得。昨日又聽說老太太沒有了。我在地裏打豆子,聽見了這話,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裏狠狠的哭了一大場。我和女婿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真話謊話,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聽見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兒天沒亮,就趕著我進城來了。我也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地方打聽。一徑來到後門,見是門神都糊了,我這一唬又不小。進了門找周嫂子,再找不著,撞見一個小姑娘,說周嫂子她得了不是了,攆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了熟人,才得進來。不打量姑奶奶也是那麼病。」說著,又掉下淚來。平兒等著急,也不等她說完,拉著就走,說:「你老人家說了半天,口乾了,咱們喝碗茶去罷。」拉著劉姥姥到下房坐著,青兒在巧姐兒那邊。劉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帶了我去請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罷。」平兒道:「你不用忙,今兒也趕不出城的了。方才我是怕你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所以催你出來的。別思量。」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麼好呢﹖」平兒道:「你瞧去妨礙不妨礙﹖」劉姥姥道:「說是罪過,我瞧著不好。」

正說著,又聽鳳姐叫呢。平兒及到床前,鳳姐又不言語了。平兒正問豐兒,賈璉進來,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語,走到裏間,氣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進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說些什麼。回來,賈璉叫平兒來問道:「奶奶不吃藥麼﹖」平兒道:「不吃藥。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麼!你拿櫃子上的鑰匙來罷。」平兒見賈璉有氣,又不敢問,只得出來鳳姐耳邊說了一聲。鳳姐不言語,平兒便將一個匣子擱在賈璉那裏就走。賈璉道:「有鬼叫你嗎!你擱著叫誰拿呢﹖」平兒忍氣打開,取了鑰匙,開了櫃子,便問道:「拿什麼﹖」賈璉道:「咱們有什麼嗎﹖」平兒氣得哭道:「有話明白說,人死了也願意!」賈璉道:「這還要說麼!頭裏的事是你們鬧的。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帳弄銀子,你說有麼﹖外頭拉的帳不開發,使得麼﹖誰叫我應這個名兒!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折變去罷了。你不依麼﹖」平兒聽了,一句不言語,將櫃裏東西搬出。只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兒也顧不得賈璉,急忙過來,見鳳姐用手空抓,平兒用手攥著哭叫。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跺道:「若是這樣,是要我的命了!」說著,掉下淚來。豐兒進來說:「外頭找二爺呢。」賈璉只得出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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