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97)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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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亞特蘭大到塔拉,這漫長的道路算是結束了,在一堵空白的牆上結束了,它本來是要在愛倫懷抱中結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親的屋頂下,再也不能讓母親的愛像一條羽絨被子般裹著她,保護她不受任何威脅了。她已沒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或避風港可去躲藏的了。無論怎樣轉彎或迂迴,都逃不出她已走進的這個死胡同了。沒有人可以讓她把肩上的擔子推卸給他了。她父親已經衰老癡呆,她的兩個妹妹在生病,媚蘭軟弱無能,孩子們孤苦無依,幾個黑人都懷著天真的信念仰望著她,倚靠著她,滿以為愛倫的女兒一如愛倫本人那樣成為他們的庇護所呢。

  從窗口向外望,只見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華照著塔拉農莊在她面前伸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蕪,倉庫焚燬,像個血淋淋的軀體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緩緩地流血。這就是那條路的盡頭,瑟瑟發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無可奈何地拽著她裙子的手。這條路的盡頭一無所有……除了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十九歲的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之外,一無所有。

  她拿這一切該怎麼辦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媽和伯爾家可能把媚蘭和她的嬰兒接過去。如果兩位姑娘病好了,愛倫的娘家也得收留她們,不管她們願意與否。至於她自己和傑拉爾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魯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著兩個瘦弱病人的模樣,她們在她眼前翻滾著,那些裹著她們的床單由於擦身時濺了水而潮濕發黑了。她不喜歡蘇倫。現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這一點。她從來沒喜歡過她。她也並不特別愛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愛。不過她們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讓她們作為窮親戚在姨媽們家裡度過一輩子。一個奧哈拉家的人作為窮親戚,看人家的施捨臉色過苦日子嗎?啊,決不能這樣!

  難道就逃不出這條死胡同了?她疲憊的頭腦細細思忖。她把雙手費力地舉到頭上,彷彿空氣就是她的兩隻手臂在奮力搏擊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間的葫蘆拿過來,往葫蘆裡看了看。葫蘆裡還剩下些威士忌,但燈光太暗,看不清究竟還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強烈的酒味並不覺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著,但這一次也不覺得發燙,只不過帶來一股緩緩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蘆,然後向四下裡看看,這完全是在夢裡,煙霧沉沉的昏暗房間,兩個瘦削的姑娘,蹲在床邊的醜陋肥胖的嬤嬤,還有迪爾茜一動不動像一尊懷抱著睡覺娃娃的青銅雕像……所有這一切都是個夢,她會從這個夢中驚醒,醒來時將聞到廚房裡烤肉香,聽到黑人們的咯咯笑聲和正要駛往大田去的馬車的吱吱嘎嘎聲,那時母親的手正不斷在她身上輕柔地推著呢。

  接著,她發現她到了自己的房間裡,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過黑暗照出一片朦朧的情景,嬤嬤和迪爾茜正在替她脫衣裳。那件箍緊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她可以暢快地敞開心肺自由而平靜地呼吸了。她感覺到她的襪子給輕輕脫下來,聽見嬤嬤給她洗起了泡的腳時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細語,聲音十分親切。那水多麼清涼啊!躺在這柔軟的床上,像個孩子似的,多麼舒服啊!她歎息著放鬆腰背,伸開四肢,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也許長達一年,也許不過一秒鐘……才發現自己原來一個人在這裡,房間裡已更加明亮,因為月色像水銀般地灑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為過度疲勞和過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擺脫了疲乏的身軀,飄浮到上邊什麼地方,那裡沒有痛苦和辛勞,她的腦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圍的一切。

  她是用一雙嶄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為在通往塔拉的漫長道路上,在沿途某個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時代拋棄掉了。

  她不再是一團可以隨意捏塑、願意接受每一個新的經驗印記的沃土了。這沃土已經在漫無止境和延續了千百年的一天裡變得堅硬起來。今天晚上是她平生願意像個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後一次。她從此成了個成年婦女。青春已一去不復返了。

  不,她決不能、也決不願意投奔傑拉爾德和愛倫的家族。

  奧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捨的。奧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負擔是她自己的;負擔只能用強壯的雙肩去槓。她從她的高處俯視一切,毫不驚奇地覺得她的雙肩已經承擔過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風險,現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擔了。她不會放棄塔拉;她屬於這片紅土地,遠比它們屬於她更加真實。她的根紮在這血紅的土壤裡吸取生機,就像棉花一樣。她無論如何要留在塔拉農莊,經營它,贍養她的父親和兩個妹妹,贍養媚蘭和艾希禮的孩子,以及那幾個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輒套在自己頸上。明天將有許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樹」村和麥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廢棄的園於裡還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到河邊沼澤地去,尋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帶著愛倫的首飾到瓊斯博羅和洛夫喬伊去,那裡一定還留得有人在賣吃的東西。明天……明天……她的腦子慢慢地轉著,愈來愈慢,像一座發條在逐漸鬆散的時鐘,可是仍然十分清晰。突然,那些經常談起的家族故事,她從小就聽,儘管有點不耐煩但仍然似懂非懂地聽著故事,現在像水晶般清晰起來。身無分文的傑拉爾德在塔拉白手起家;愛倫挺起腰桿戰勝了某種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羅畢拉德在拿破倫王朝覆滅時倖存下來,到美國佐治亞肥沃的海濱重新建立了家業;外曾祖父皮魯多姆在海地黑暗的莽林中開創出一個小小的王國,後來失敗了,但終於活著在薩凡納贏得自己的聲譽。有些父系族人曾經與愛爾蘭志願兵一起為自由愛爾蘭而戰鬥,並勇敢地走上了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犧牲了。

  他們全部遭受過毀滅性的災難,但結果並沒有被毀掉。他們沒有在帝國的覆亡、造反奴隸的大刀、戰爭、叛亂、放逐和沒收的打擊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運有時期斷了他們的頭頸,但從不曾扼殺他們的勇氣。他們沒有抱怨過,他們只有戰鬥。他們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精力之後死的,但決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這些在思嘉血脈中留下了血液但並不顯赫的人物,現在似乎都在這月色朦朧的房間裡悄悄移動。思嘉看見他們,看見這些接受了命運的最悲慘賜予了並用來鑄造最佳業績的親人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塔拉就是她的命運,就是她所面臨的戰鬥,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個身,一片緩緩蠕動的黑暗漸漸將她的心包圍起來。他們真的在這裡默默無言地鼓勵她嗎?或者只是夢幻而已?

  「不管你們在不在這裡,」她睡意濃濃地喃喃自語道,「祝你晚安,謝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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