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7年11月19日,他在威拉德旅館寫給我一封信,令人歎賞的信:
華盛頓市1957年,11月19日
親愛的:昨夜我剛抵達紐約的旅邸,就讀到你美麗的信。
你用溫情、愛戀的話語說出我為你懷有的相同感受——但是不能常常用話語表達出來。不知怎的,我最接近心靈的事情,總是不能用話語說出,我竭力以事實表現,我愛你以及我們兩個女兒遠勝今生的任何事。我一向最大及最常有的恐懼乃是我會失掉你——以及,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縱使我沒有了你和女兒們,我絕不會在不戰之下,投降於致命的疾病或任何其他敵人。你可以確知,我決定在最艱苦與最絕望的情形下,為與你們一同生活更多的年月而奮戰。
離開你的殘酷和寂寞是太可怕而不敢想像的。
倘若我必須過早地離去,我將仰賴你,盡你完善的愛心,撫育、引領並教導她們,令她們以她們的先人為榮耀,並過著誠實、光榮的生活。我也將仰賴於你,保存我將留給你的財產,如此你們所有的人都將有舒適的生活,享受完全使人滿意的生活,並幫助那些凡是需要幫助的人。
當我與你結婚時,我在生活裡實在只有唯一的志願——找到一個值得尊敬的妻子。她會給予我情感,尊重,以及深愛。當然,如果我們彼此得有幸福與愛情,我盼望我們會有孩子。你已給予眾所想要的一切,甚至遠過之。我瞭解我已在你身上,獲得豐富的幸福,瞭解與摯愛,遠勝世上許多男人,我是如此的幸運,上帝在我晚年還這般仁慈地對待我。
因之,我現在以笨拙的語言,業已說出我對你懷有的情懷。此刻,我僅能再加一句,我以每一口氣息與每一種思念愛著你。
永遠屬於你的克奈爾
一個白雪紛飛的下午,我們到達波士頓。翌晨,在拉希醫院開始詳細的檢驗與複查。一切告終後,醫生宣佈答案。
他們告訴陳納德將軍,就大多數的人而言,他們獲知的結果必須要附上一點還有希望的諾言。可是,他不需要,他們供給的乃是不加偽飾的真情,因為他們知道他亟須曉得真實情況,同時他能承受聽到這個消息的震驚。他們擅長於判斷病人。他們知道病人的勇氣有多大。
醫生們說,就他這種情形,他只有三個月可以活。
「我們的祈禱有任何力量嗎?」我實在並不想問將軍這個問題。
「永遠不要懷疑全能的神,小東西。」
「對不起。我等一下會好些的。」
「我曉得你會的。」
時間緩慢地過去,我貼近他,不停地發抖,於是他緊緊摟著我。
「安娜,親愛的,」他終於說道,「聽我說,我們向來都在台北過聖誕節,這個聖誕也不要有所不同。」
他已決定如此,我們帶著孩子跨上越太平洋的長途飛機。
1957年聖誕節早上,他到辦公室,處理幾小時的公務,好像生命仍有好多年而不是幾個月一樣地工作著。中午前,他回到武昌新村家中,於是我們吃混合雞蛋拌乳砂糖及火酒的冷飲,與孩子們打開我們每人的禮物。我一直到事後才知道:民航公司的李醫師告訴我,聖誕日的上午將軍第一次咳嗽咯血。
「不要告訴安娜。」他曾經請醫生答應他。接著有更多的早晨他咳嗽咯血,可是我也常是不知道的。
我們最後一次動身返美前,將軍舉行了記者招待會,我問他原因,他正坐在寫字檯前,處理一堆民航公司的公文,於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為什麼?因為這是最後一次。」
「天啊!」我像骨鯁在喉,淚水刺痛我的眼睛,我在一片朦朧中轉過身去。他從未像這次一樣的明白說他的死亡,這次的失言令我一諒。不知怎的,醫生們雖已失望,可是,只要他,克奈爾‧陳納德還沒有失望,我仍然是一直在希望裡的。我對他的信心是如此之大,對他的力量是如此堅信,以致我始終沒有面對最終的結局。此刻,他無意中承認,他是順從死亡的,似乎將我一向依附的不合理的希望,剝奪得一絲不存。
我感到他的手臂向我圍攏來。他立即意識到,他剛才已把我嚇住「小東西,即使我們戰鬥必獲勝利,我們在戰略上也一定要準備最惡劣的。我並沒有放棄,靠神的佑助,我仍要征服這該死的東西!」
我這時已能控制自己。
「我懂得,親愛的,假如有人能做得到,那就是你。我們必須努力祈禱。我可以參加你的記者招待會嗎?」
「當然可以,如果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流淚!」
「我答應了。」
我極為困難地遵守這個承諾。我坐在他身邊時,我的思潮跌回在昆明,1944年的另一次記者招待會,那時我第一次與他相逢,並且,我想,我愛上了他。那時,他是一名飛虎將軍,強壯、健康,所向無敵。而此刻呢?……我望著他,微感驚訝地意識到,他的改變很少。同樣凝神的深色眸子,同樣堅定的下顎,同樣有著對於自己及命運的信心。他的健康已經喪失,但是這位真實的人,這人的靈魂,毫未改變。他的精神仍在燃燒中。我為他感到無限驕傲。他挺直地站在桌前,結束會議時,對著記者們說道:「我計劃還要活許多年。」
我內心在想:「他不能死去。他太強壯也太驕傲,並且太勇敢。」
我開始默禱奇蹟的出現。
1958年1月10日,記者群們在舊金山機場迎接我們,探詢陳納德將軍「最近一場戰事」的消息。
「陳納德將軍,報導說你得了癌症。是嗎?」
我們站在寒冷的1月的濛濛細雨中,我聽見將軍的聲音:「恐怕是,醫生這樣告訴我。」
「將軍,你計劃做什麼?」
將軍微微一笑:「做什麼?我打算活久了將它忘掉。假如上帝給我充分的時間,我要把這個敵人也打敗。現在,我們談點重要的事--」記者們都笑了,那天的鬱悶氣氛一掃而光。他說話的方式,不知怎的,會令他們相信!
他當天的日記有如下的記載:
1958年1月10日舊金山
乘TWA飛機抵舊金山,於機場舉行記者招待會——記者們向我逼問。
整日有三次輕度溢血。安娜電詢新奧爾良的奧斯勒醫生,放通知立即動身直赴奧斯勒醫院。乘A.A.L.飛機於11時45分起飛。哈佛特將軍,當地政府首長於新奧爾良迎迓我,並駛車送我赴醫院……安娜需將孩子們送夢洛友人處照拂,然後才能趕來陪我……事情對她很是艱苦。
每日的記載都連續不輳1月13日,他寫著:1958年1月13日新奧爾良晨間未進早餐。氣管炎於9時30分開始,10時10分結束。無重大痛苦,但麻藥令人不適。劉易士醫師的確很好。
仍舊咳嗽咯血,但份量不多。
接到許多信函、電報及花束。有許多探訪者來,但醫師未允會客。
幾天後,我們飛赴華盛頓,在華德里醫院開始100萬伏特的X光治療。高電壓的治療使將軍發燒。1月與2月許多夜間的咳嗽似乎要撕裂他瘦弱的身體一以及拆開我的心房。
但是他拒絕屈服。他仍對於每件事,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具有急切的興趣。在華德里醫院臥床的兩個半月期間,包括10萬句話以上的錄音記錄,有關他與我,以及他與朋友們的談話,這些人都是對於他自己所持的多方面觀點發生興趣的。
按照醫生們的看法,將軍在他為生命戰鬥的末期,近乎神蹟一般地,鼓起充分的肉體力量與他不能征服的精神相頡須。一天黃昏,他從床上起來,走向醫院病室的窗前。他已骨瘦如柴,兩個頰骨滿佈紅熱的斑點,他的聲帶由於正在殺戮他的東西作祟,好像刺人耳膜的留聲機廢唱片。
「醫生會不高興的,」他說道,「但是我要去參加民航公司在紐約舉行的董事會。他們要商討購買一架噴射運輸機,要把訂貨單發出是很重要的事。我們不能拖延。」
1958年1月20日,他以民航公司董事長的身份投下了他絕不能活著看到的購買新機的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