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錦瑟
吃完了饅頭片,她們剝橘子吃,不約而同地將橘子皮丟在火上烤,一會兒,滿屋子香氣迷人,跑滿了煙子。那男孩子放下書,從裡屋走出來,一言不發地去打開窗子,一股清涼的冷氣撲進來,房間的氣息頓時一清。
跨一步上台階,推開門,迎面撲來的熱烘烘的暖氣,頓時讓眼睛和臉前起了一層絨。
她初來乍到,被雷灝帶來這陌生遼闊的大都市,全新起點,而他本人則隱匿不見,她懵懂之中四顧惶然,來不及生出脾氣來,只得阿寶背書——行行復行行地照做。
九月裡開學了。朱錦要唸書了。她念的商學院,是倫敦一所資深學府在北京的合作辦學。這是雷灝為她找學校時,她執意選擇的。她已經,從內心深深厭倦了舞台。
然而,她思念著雷灝,在所有不可計算價值的時間裡、少女熱情真純的心情裡。她倚靠在窗前,看著北方蒼涼落日在如海的樓宇上方,靜靜地想念著雷灝,想他的聲音,他開心大笑的樣子,他凝神看書的樣子,他抬起手腕看表的那個利落的動作,他的潔白的手腕,突出的腕骨。他清澈的眼睛,秀氣的單眼皮,他的周到而矜持的話語。
朱錦去北京唸書,是二十歲的那一年夏天。
返回北京的前一晚,是當地政府的宴請。當地的那些他叫不全職務名稱的腸肥腦滿的首腦們全都列席,以示鄭重。
雷灝遇見朱錦的時候,是在宋城。他因為工作,從北京出差來此。
翌日,她一個人,穩篤篤去食堂打開水,吃早飯,晨練,吊嗓子。穿過側目而視的人群,卻再也沒有人敢冒犯她,哪怕是眼神和那種唧唧暗笑,也一夕之間全都消失無蹤。她感覺自己孔武有力,渾身有披荊斬棘之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心裡空空的,甚麼也不再害怕,同時,也沒有任何感知。 下午,課堂上教習《長生殿》的唱腔,教課的人便是那個招生老師。看見她,每一次朱錦心裡還是異樣...
那段日子,那個男孩總是在正午寂靜無人的操場上看見她,只有炙熱的霧濛濛的陽光和綠樹,草地是廛白的,曠野似的操場上,她獨自一人靜靜地掛在吊環上,長長的身體懸空,頭頸向地,黑髮披落,懸空靜止地掛在那裡。
然而,她到底在這個戲曲學校呆了下去,這冷面冷心的少女,已然是那個城市的名人了。她總是登台演出,人們總是有機會看見她。
朱錦回宿舍見到現場,倒也不覺得生氣,不知為甚麼,她竟然還是覺得好笑,笑完了,還是深深的乏味、無聊。放眼望去,甚麼都是無趣的、淺薄的,這些嚶嚶嗡嗡、擠眉弄眼的人群。
她學的是生角,生腔講究字正腔圓,講究真聲假聲。唱念做打,她全然是個門外漢。教習她的專業老師,其中一個便是當初把她招來這個學校的人。
朱錦還迷上了看戲。那些,悠長,纏綿,婉轉千百回依然迤邐纏綿的唱腔,慢悠悠的前朝的時光,楊柳枝映著白粉牆,遠遠的一影青山,桃花渡口,湖水藍的垂幔佈景,鑼鼓鏗鏘,絲竹管弦,行頭華麗。
十四歲時,朱錦念完初中,稀里糊塗地,被一所戲曲藝術學校下了通知書,錄取了。她並沒有學藝的念頭,卻是被來挑人的老師一眼相中的,那瘦瘦的一根小人,雙瞳如水,鼻樑筆挺,眉宇間有股清剛之氣,寬肩細腰,長身玉立,落在懂梨園行的人眼裡,天生的一個生角兒!
還有母女在床頭睡下時,朱錦摸著母親的腳,一個一個揉過她的腳趾;給她打散開的頭髮編辮子,試戴她的耳環、手鐲,幾樣簡單的銀飾,帶給小姑娘豐足的快樂。母女絮叨著夜話。「你小時候是怎樣的?長得像不像我?」朱錦這樣問。
又有做媒不成的姚大娘,本是好意,為了說合姻緣,特意拿了一塊上好的綢緞衣料,上裁縫店做了一件過冬的棉襖,說合不成,姚大娘氣了一個月,待天冷時,棉襖送到她手上,她專門花了一下午,前來挑刺、尋不是。
朱錦是裁縫店家的女兒。小時候的記憶裡,家中就只得她和母親。和鎮老街上,她的家是狹窄的一座小樓,窄窄的一扇院門,推開來,庭院裡似乎僅僅種得下一棵樹,濃密的樹蔭,遮蔽著敝舊碎裂的黑屋瓦,牆頭趴著的南瓜籐垂下青葉來,抓住打個鞦韆,就蕩得上屋頂。窗欞和樹之間,繃直了一根晾衣繩,晾曬著寡素的日子。門簷下碼著煤球、木柴爿,幾口圓肚大陶罐存儲著醬醃陳菜。風吹著樹葉,終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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