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故事:横渡恐惧之海(9)

作者:陈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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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 坟墓里的活埋

地狱的大门为我打开。我强自镇定地走进去,按捺着内心的惊恐。这是人间地狱,其形貌和动态,最初,如此呈现于我面前:

跌落人间地狱

一个大杂院,中间堆放的垃圾如小山,四周都是灰色建筑,墙上的铁丝网如丛生的荆棘,四面爬升。来不及打量环境,因为有人拿摄像头对准我,雪亮的灯光,扎得我睁不开眼。我感觉,这是新闻镜头或存档镜头,赶紧把衬衣扎进皮带,要显得挺拔一些。我镇定地朝他们挥手,以示我并不害怕、并未失败。

我被带向一栋灰色大楼。在一间标明“押解室”的房间里,一群人围住我,有穿制服的,有着便装的。他们对我搜身,清点我随身携带的物品。他们说,这些物品,要暂时替我保管。

经过搜身这一关,有人带我上二楼,进入一间写着“预审室”的房间,几个穿制服的公安官员,对我说话,把我的名字和生日确认了一遍,然后要求我在一张纸上签名。一名上级官员模样的人对我说,这是暂时措施,叫“收容审查”。故作安慰的口气。书生气十足的我,那时,并不知道,收容审查,就是无限期关押的意思。宁愿相信那个官员的“安慰”,以为如前段时间的谈话一样,只是换了一个地方。

我瞥见椅子上的一行字:“广州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才知道这个大院和大楼的名称。但依旧麻木,竟没有立即把看守所与监狱这两个名词联系起来。依稀记得在叙述国共内战的旧小说《红岩》中读到过“看守所”这三个字,以为那是一个过时的名词。

我问这是哪里?那些人的回答,是互相对望。我又问今天何时回家?他们再次对望。那个上级官员淡淡地告诉我:恐怕暂时不能回家。不禁心下一沉。挂念泓,她是否知道?她怎么办?顿时心乱如麻。

有人带我上三楼。楼梯的铁栏杆陈旧得生銹。一道幻想瞬间掠过脑际,有一天,不是朝上,而是朝下,从这里飞速逃跑,如一缕轻烟。一时间,恨不得自己有孙悟空的本领。“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要胡思乱想!”一个低哑的嗓门,适时地在背后唠叨,仿佛是要打消我的念头。

带我的人,已经换成另外两个,一个较老,一个较年轻,都是在本楼工作的看守,被称为“管教”。窄窄的走廊,窄得只容得下二、三个人并行。走廊的一侧,半人高的铁栏杆外,是空空的天井,如果要自杀,可以从那里一跃而下。走廊的另一侧,是密封的墙体,一道道狭窄的铁门,不时凹现于墙体。

哗啦啦,一阵重金属响声,其中一道铁门在我身旁打开,老管教示意我进去。轰隆一声,随着一计闷响,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关上。这轰隆的一计闷响,从此,将永远回荡在我的心房,振聋发聩。

先是置身一间小屋--如果那称得上“屋”的话。有光线,抬头望去,屋顶正中有天窗,由井字形的粗大铁棒交错覆盖。仅能琢磨几秒钟。背后又有响动,一双灰色而浑浊的眼球——老管教的眼球,出现在一块手掌大的毛玻璃片后,瞬间变成一个手势,示意我往左。又有一道铁门,哗啦啦在我左边打开,更加窄小。我犹豫了一下,再看了看窗洞上交替出现的眼球和手势,不由自主地,我迈过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铁门。

又是哗啦啦一串响,窄铁门在我身后合上。原来,那是设在上下滑道之间的一扇铁门,掌控的手,在室外走廊上。日后,我了解,外面的那一间,被称作防风仓,里面的这一间,被称做监仓。然而,此时,我头脑空白,一时还没有牢房的概念。

从阳光刺眼的街市到黯淡如夜的看守所,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我被命运驱赶着,走向黑暗。随着眼睛的适应,黑暗变为昏暗。有人跟我打招呼:“来,到这里来!”依稀看见一方脚背高的床板,上面坐着三个精赤着上身的人。这才对炎热的夏天,恢复了些许知觉。后来知道,这三个人,就是我的牢友。

关押我的监仓,除我之外,还关有其他犯人,有时三个,有时四个。除我之外,他们均非政治犯,而是经济犯,而且都是出自公安系统的经济犯,即那些犯下贪污、受贿的公安干部。他们也是犯人,却负有监视我的任务。牢中有牢,这是双重的牢狱。

我预感自己迟早会来到这里,无可避免的牢狱之灾。充满反叛的个性,终究为这个制度所不容。我用了二十五年半的时间,终于来到这里。看守所,监狱的代名词。尽管我反应迟钝,终究还是明白了它的全部意义。

恐惧的高峰,并不在入狱的头天,而是在次日梦醒时分。一阵急骤的铃声惊醒了我。猛然坐起。我在哪里?惊恐四顾。空间是如此的狭窄,四堵墙壁却是如此的高耸,以至于,我刚刚戴上眼镜,目光就撞到对面坚硬的水泥墙上,也仅仅是对面墙壁的下半部。

那墙上写满了字。我随便向上瞟了一眼,依稀瞥见最上方有“监视”二字,就急忙掉头,幻想这一回避的动作,能回避进一步的厄运。我不看,因为我不属于这里,我在心里坚持着。直到有一天,当我离开这个狭窄的空间、转往另一个看守所时,才看清那两个字,并非“监视”,而是“监规”,下面密密麻麻罗列的,都是所谓“监规”细则。

生活突然中断,彷如生命戛然而止,中断了与尘世间的所有联系。对外面的世界,什么也参与不了,什么也管不了,只有干瞪眼。剩下的,正如亡者之灵魂,对世间的一切应知尽知,却无可奈何,至多到活人的梦中托话。恰如《红楼梦》里的警句:“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忽见三个犯人侧耳细听,但我却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墙外走道上,一片沉寂。然而,只过了几秒钟,啪的一声,侧墙上,一个如狗洞般的墙孔打开来。“开饭!”差役喊道,随即将凹凸不平的四个铝饭盒,粗鲁地塞进来。

劣质的米饭,发黄的菜叶,两块肮脏的肥腻猪肉。这就是看守所的每日两餐。未剔净的参差猪毛,似在表明,做厨子的人,很清楚他们服务的对象,无需精工细作,只需草率应付。第一次吃这种“牢饭”,我难以下咽,尤其那两块肮脏肥腻的猪肉,仿佛是故意要让人恶心,几乎令我呕吐。

“赶紧吃吧!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关到哪年哪月!”一个骨瘦如柴的犯人对我说,他曾是公安局的刑警队长,在这个仓里,已经被关押了三年多,案子依然没有了结。他的话,对我颇有触动。“是啊,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适应这一切!”我在心下对自己说。咀嚼时,我坚闭嘴唇,继而紧闭眼睛,抵抗恶心的味觉,像儿时服苦药般,恨不得一口就吞尽。

(选自 香港开放出版社《不受欢迎的中国人》附录:我的中国故事)@

责任编辑:谢秀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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