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的星星是你为我点燃的灯火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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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五岁的时候。
那是正月里的最后几天。
祖父带着我去走亲戚。

我们要去的亲戚家,是祖父的姐姐,我的老姑奶奶的家。

正月末的天气,走过平原上的村庄人家,家家户户的木门上都贴着春联,窗台上立着姑娘们洗过的绣花鞋垫,鲜粉的花。禾坪上铺着爆竹的红纸碎屑,太阳照着田野里绒绒的麦子,清澈的河水欢畅地流淌。小阳春的天气里,四野都是紧促的蓬勃。这是乡村里的一段闲适的好时光。绵绵的春雨和万物惊动的惊蛰,还没有来到。

我的老姑奶奶,她很老很老了。白发如雪,眉目细长,身姿柔和,一生不曾生养过,她是美丽的,当我和她相遇时,她已然是白发老妪,然而,依然是美的,叫人依恋。有着和我祖父相似的眉眼,温和文弱的性情。她和养子一家生活在一起,无关紧要地,愈来愈衰老。还有呢,有许多的表亲们来家,青春少年和女子们,快活和喧闹,理所当然是他们的。我怀着艳羡而不肯亲近的表情,望着他们。当他们哈哈哈地说着笑话时,我亦颇得领会地,一个人笑起来。当表姐们叫唤我的名字时,我便朝天翻一翻眼睛,跑几步,飞快地跑开去。

一个干瘦的,眯眼的,青色棉袄,腰间捆着一根布腰带的佝偻的老人,和一个来到生疏地方的梳抓髻的小孩子,在走亲戚的春日里。我剥着甘蔗皮,比小人还长的青皮甘蔗,我咬着一端,奋力地一口气剥到末端,表哥表姐们那端,见了叫好:“唯伢好大的力!”我置若罔闻,只嘴巴里飞快地嚼着甘蔗汁,心里有些快活。纯净的、活跃的、身前身后皆无事可愁的。祖父呢,坐在阳光里的一把木椅上,他的双手笼在棉袄的两只衣袖里,读一本老老的线装书,那些布满竖行繁体字的,书页微黄如枯萎的菊花瓣的老版线装书。轻轻地压着书页子。或者,读着新年的皇历,他说,看年成。

阳春的太阳照着,白色的阳光有青郁郁的暖香。祖父将书搁在膝上,眼睛瞅着,却难得翻一页书。我在他眼前,像一枚刚从豆荚里蹦出来的青豆那样,圆溜溜地跑来跑去。他笑眯眯的样子,时常吭吭地轻咳着,脸有些红,刚刚喝过酒酿的颜色。这样的日子,于他,是一年之中,最温煦的憩息。他的姐姐,老姑奶奶,总是蹒跚着三寸小脚,自屋檐下来去,做着些琐碎的家事。她从他面前经过,白发苍苍的,老蓝布对襟布袄,皂色布鞋,老姑奶奶的身姿里,存留着一种弱柳扶风的娇怯,那是一种不曾凋谢的闺阁韵质。他们是一对沉默的,彼此都很老很老了的同胞姐弟。

老姐姐为他端来一把小小的葫芦瓢,里面装满了盐津津的炒葵花子。“舅爷您郎,喏,”,双手递给。祖父双手接过来,喉咙里嚅嚅地咳咳几声,眯着眼睛,将葫芦瓢搁在膝上,很文雅地,捏一枚放在唇间,慢慢地磕。我一个箭步冲上来,张开爪子浸到葫芦里,抓了满满一把,摊开手掌,却只有不多的几颗。我又更大力地抓一把,刚才的那几颗葵花子也溜走了,另几枚一模一样的躺在我的手板心里。

童年的日头,每一天都那么长。我在禾坪上走来走去,有几只大白鹅也走来走去,我心里渐渐地生出一些索然,走到檐下依偎着祖父。春天的阳光普照着,远远的一些人家,烟树,墟落里鸡鸣声声。我开始很想很想回家,回到熟悉的台上祖屋里。看见我的老祖母,看见我的小伙伴们。分明地,我想念的是天幕之下,一台粉墙黛瓦的人家,阳光溶溶地照着朱漆门扉——在我幼弱的童年,在一生之中,那个场景总是反复地闪念。我从来不曾真的抵达过我的村落。

天就渐渐黑下来了,开始排酒席了。我跟着祖父走亲戚的时候,无论去哪家,酒席上祖父总是坐上首的。小孩子都是不坐席的,因为小孩子坐在酒席上,只会打翻酒杯,伸长筷子乱划拉,乱了酒桌上谦恭相让的礼仪,且,等着一道道的菜上来,于小孩子是很受拘束的一件事。祖父给我夹了菜,我便抱着碗从堂屋里挤出去,和一群孩子坐在屋檐下,暮色笼着青郁郁的麦田,人家的灯火点燃了,映着窗户玻璃的禧字和门楣上的春联,红溶溶的光。我惆怅地吃着蒸鱼糕和黄花菜,郑重的新春气息笼着我小小的心房。

亲戚家的夜晚,年轻的表哥表姐们,他们打牌,唱歌,不倦地讲笑话,不时地爆发出快活的喧笑。惟有祖父和我,偎在火塘边向火,他依然那样双手袖在老棉袄里,看着我拿一根洁白的麻杆玩火,燃烧的火红的木炭,是微型的明丽的城池,被我拿麻杆轻轻地一下子戳塌,麻杆着了火,我便伸到睫毛前,一口气吹熄。而后,又伸进火塘里,乐此不疲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地将它点燃和吹熄。长长的洁白的麻杆变得像筷子那么短。而后,夜深了,寒气重了,祖父说,睡去罢。

我们睡在一张老旧的雕花木床上,晕黄的油灯光里,祖父认得这张床,这是老姑奶奶陪嫁,很久很久以前,他和来娶亲的人一起,护送着这张雕花朱漆木床和他伤感落泪的姐姐,来到这台人家。她嫁的那个高大孔武的俊美男人,我只见识过他的相片,泛黄的绸手绢里包着一只烟斗。这只索然的存在,我对这户人家,并没有什么想要探索的好奇心。

这张老了的木床,六十年前雕刻的牡丹花和喜鹊依然栩栩如生,黯然的朱漆像老姑奶奶那样沉寂的红颜。床上铺着厚厚的软软的棉絮,熨贴的土布床单。枕头是老式的方形条枕,长长的,塞着菊花。发出沙沙的声音,我认为菊花枕头吵了我的瞌睡。

“你送她来这台人家时,我怎么不晓得呢?”我不满意地问道:“你怎么不叫我一起来呢?”

老祖父呵呵呵地笑起来,他的脸上,额上生着那么多老老的皱纹,笑起来很好看的样子。

“没看见你,你去琼霞家玩去了。”祖父说。琼霞住在台上东头,和我家隔着好几个禾坪呢。

我点点头,认为情有可原。

“她坐在轿子里,一路上都哭?”我笃定地了解这样的悲伤。这人世诸多的痛楚,是孩子我生来就谙熟的……

“是呵,她不愿意来这里。”祖父笑眯眯地说。

“她一路都哭呵哭呵?”

“是呵!”

“那你怎么还把她送到这里来呢?”我生气了,质问祖父。同时,生出剧烈的同情―――嫁来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不来怎么行呢?”祖父说。托生女儿家,长大了都会要出嫁的。

“我要把她接回去。和我们回到台上。叫她住厢房。”我义正词严地说。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希望把村子里所有嫁到远方的女儿,都接回家来,安置到厢房里。嫁人实在是索然又不明所以的一件事。

我们说着很多很多的话,干瘦的祖父偎坐在棉被里,双手笼着,渐渐地,他眯缝着老老的眼睛,很少睁开了。“快些睡呵,睡了明天起早玩。”

“就不睡!”我朗朗地。脑门抵着枕头,弓起背来,腿顶到木床顶上,翻一个斤斗,便滚到他老老的脚边。祖父的脚,像一双粗纱织成的老袜子,摸上去,很粗糙,很温暖,手心里充满了温度。我心一酸,这一刻,充满了莫名的伤感,和对自己的舍不得。我唤着祖父:“我一辈子都不会出嫁的,我也不会变得像这么老。我就和你们在一起,老住在家里。”

为了掩饰我弥漫心房的忧伤,转瞬我又灵活地翻了无数个斤斗,而后说:“你来给我’讲一个古吧!”然而祖父讲的古,永远都是同一个故事,在她的童年里,他有求必应地讲述同一个古,开头便是:“从前,古早的时候,我们台上有一户员外……”

我坐在枕头上,听了个开头,好生厌烦地摆摆手:“好啦好啦你别讲古了。”她为了祖父居然这样的憨和乏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还是我来给你讲一个古吧!”

面对着一生只会讲同一个古的老祖父,她大可毫无顾忌地乱讲。她编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小伢走夜路的故事。

那个娃娃赶集去买一包冰糖,一边走,一边吃。路边的杨柳说,给我吃一块吧,他摇摇头。蔷薇花丛里跳出两只小白兔,说,小伢,要吃就分来都吃点。它们是两只拦路的小劫匪。然而小伢他也坚决地摇摇头。观音庵的老师太在月洞门外收晾阳姜,老又老,歪又歪的,连竹帘子也滚不动,就央他去喊小师太来,他含着冰糖,踏进庵里玩了一会儿,那座庵堂,是南方平原上,常见的尼姑庵,阳光照耀着庵堂四壁,陈旧的金粉和蓝紫的莲花。庵堂后生着青翠的竹林,这一座尼姑庵,后来,无尽地出现在她的小说里面。

庵堂里的小师太,伶牙俐齿的样子,她怒冲冲跑到神案前敲钵盂,说:“收阳姜啦收阳姜啦,快些都来收阳姜!”于是,庵堂门前老树上的鸦雀老鸹,都敛了翅膀从枝上落下。他看着庵堂四壁绘画的南海仙女们,也纷纷息了飞舞的长袖,将那飞洒的百花,捧起的仙桃变了回去,说:“等一下我们哦,我们要把鲜花送回牡丹花枝头,要把桃子挂到桃树上去。”她们忙碌了一会儿,便一个个从壁画里,花朵一般地落下。那群鸦雀老鸹衔了一帘少些的干阳姜,仙女们抬了另一帘多些的,途中还泼撒了些。老师太和小师太跟在后头,一路拣,一路讨人嫌地嗔怪着。仙女们放下摊洋姜的竹帘,就一言不发地变回去了。依然婀娜多姿地在五彩祥云上起舞。老鸹展开它们的黑翅膀,呼啦啦飞上树梢,有一只像老师太那样最多话的老鸹对那个吃冰糖漫游的小孩说:“你还不回家呀?天都黑了。看你只顾吃冰糖吃冰糖的。”

那个小孩见它没向他讨冰糖吃,就觉得它的话还颇好心。他走出了庵堂,黑夜刚刚降临,像烧伙的铁锅翻了过来,严实地盖住大地,路一点都看不见了。那个小孩走着走着,一脚就踏进路边的荷花塘里,水都灌到了耳朵里,他扒着草根从水里爬起来。不冷不冷,一点都不冷。

途中有一面高高的陡坡,那是通往老屋台上必经的路途,她讲古里的小伢子,也顺着这条路走回家。他的力气很小,就猛地跑起来-――他小小的,走上去是要途中倒滑下来的,这些,她有经验。

哗啦哗啦,他像勇士一样冲了上去。噗通,他整个儿像一枚小果实一样落下去。“哎呀!”小伢嚷起来:“是哪个新挖的鱼池呢?我白天去买冰糖的时候都还没有哇。”

我的古讲到这儿,已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嘎嘎嘎嘎嘎嘎,快活得像一只小河里游水的黄绒绒的小鸭子。我老老的祖父呢,他也嘿嘿嘿地好笑,他靠在床头偎在棉被里,他仿佛听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那个小孩懵懂地爬上来。到处都黑乎乎的,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就在路边挖了一个小土灶,烧腊肉饭,还煮了一只莲蓬――哦!那个五岁的坐在枕头上讲古的小女孩,她的天性里,如此,令人流泪的厚道,信任人世间,会得到温暖的火堆和腊肉饭,在黑夜扣着的旷野上……

那个小孩吃完了腊肉饭,就在温暖的火堆边,枕着头翘着腿睡了一觉,火熄灭了,他醒过来,就要回家了。“是该回家了。还不回去,就有好家伙等着呢。”我家祖父提问道:“可是天那么黑,小伢如何好摸夜路呢?”

顿时,我愤愤了,因为被点了破绽,我大喊大叫道,古还没讲完呀,老倌子话多煞!

小伢睁开眼睛,就快活地笑了。漫天都是明亮的星星,那是黄昏时的仙女们洒在天空的花瓣儿,一朵一朵地盛开了,点着银亮银亮的小灯笼。因了祖父,那个孤身走夜路的孩子,头顶升起一面明月,漫天的星星熠熠流曳地点着小灯笼,照着他,在夜色里像一只蓝色的小甲壳虫一样,回到家。

我的古讲完了。那个买冰糖的小孩回到家,他妈妈问道,我叫你买的冰糖呢?小伢打着哈欠说,我已经吃完啦,你打我一顿吧。

我双手撑着腮,坐在菊花长枕上,眉飞色舞,我讲古讲得好听吧?从没听过的吧?比你老讲老讲一个古,要好听的吧?

祖父呵呵呵地笑着,他的笑声从缺了牙齿的嘴巴里透出来,那样地感动着我,他的干瘦的身体散发的温度,仿如寒灰埋暗火,温弱的,些些的,持续的。

而后,祖父睡着了。我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堂屋里打牌的人们的笑声,木头燃烧时火焰毕剥的声音。透明的天瓦上,映着清澈的冬夜的星子。那个走夜路的孩子,他正从人家门前的禾坪上经过呢……#

2005.3.31 午后,初稿
2006.5.13 上午,定稿
清华东路寓所

责任编辑: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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