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

文/图: 陈乐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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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美术系毕业后,来到这大山大水交汇的地方,怀着艺术热情,我身穿牛仔装、脚蹬高帮皮鞋,背着画箱、旅行包,在周遭山沟里如饥似渴地画。画过这片山水后,又溯江而上,足迹延伸至周边四个县和贵州省……

长期进出边远山区,人都脱胎换骨了,许多往事在脑里渐次隐退,继而代之的是川黔边境的风物:山沟里的羊肠小道、泥泞的洼地、灰色的火盆、暗淡的石屋、木纳 的脸、呆滞的眼神、地方病猖獗的侏儒村、好斗的蛮风野气……这些东西在几年里压得我很沉重,我越来越疲惫。每当握起画笔便有浑然凝滞之感。

与我同期来这里的还有小梁和安健。后来,他们也画腻了,大家凑一块就说想去西北、西藏、西双版纳,画那些富有感染力的大自然和人物。但是我们没有钱,没有钱一切都是白日梦。于是,又回头画石膏、画静物。画过之后,小梁听音乐、安健酣睡、我下乡猎野兔。

一次,安健来我小屋告诉我,他去外县写生,在长江折返的船上看见小河右岸的山后开满梨花,雪一样白。我不信,我说,别诳了,这一带沟沟卯卯哪里没跑遍、哪里不熟悉,有梨花?还成林?安健说,真的。脸上毫无表情。这下我信了。于是,我们约定明日去画。翌日晨,我挎上画箱、背上包,兴冲冲地约安健、小梁上路。渡过小河后,我们开始爬山。时值阳春三月,沿途是麦地及间种的胡豆。翠绿的麦地干净爽朗,平直舒坦,如巨大绒厚的绿色地毯覆盖大地,两三条山路或屈或直逶迤其间,形成线条的韵律。其间偶尔耸起几棵挺拔的桉树,或窜出一簇簇粉红的桃花,显出春的盎然。

噢!梨花!翻过第三道山梁,眼前蓦然一片银光雪浪,灿烂耀眼。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入梨花丛的。眼前的梨花铺天盖地、弥漫苍穹,我从来不曾想梨花会开得如此繁茂,它们不是缀满枝头,而是溢满树冠。树冠高阔宏大、递接不辍,梨花绵绵层层如白云般舒展滋润。四处莹洁无瑕、暗香浮游。朵朵梨花珠串玉连,冰清鲜亮。金光璀璨的菜籽花在它下面映衬着,显出一派碧霞辉煌、一派富丽雅致。目光所及没有褐土、没有天空。每朵花都不动声色地显着它高贵的气质、炫耀着超凡脱俗的优越。时间流逝的每一瞬间,它们都焕发出销魂夺魄的奇味。使人觉着自己的呼吸都显得粗鄙不堪。此刻,你必须屏息静气,让周身每个毛孔感受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以肌体最敏感的神经感受空中若隐若现的絮絮细语。这些娟秀的语言是从晶莹的花瓣上慢慢地、一点一滴滑落的,你得用全部心灵小心翼翼接受它、理解它。世间一切美好的童话和奇异的幻想都云集这里。你会知道和煦温暖是怎样宠着这些勃然开放的花儿,使它们骄傲地昭显着纯真天然的美丽,令从古至今的皇家花园和园中裙衩黯然失色。目光在这里不再飘忽不定,而是任由花蕊支配,慢慢流连滑移,从一个局部到另一个局部,从花萼浅淡的粉绿到叶瓣不可言喻的变化……连绵递进的白花在天上展开,沿山形延伸,起伏有致、重叠有加,直至肉眼不及的边缘。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我在花下支起画箱。我被白花包围着,于是,我选择了满构图──就像我所见──我将所有的眼力和心力投入白色的质感和空间感的表现。

大约两小时后,一幅四开的油画完成了。我习惯地眯缝双眼审度画面。白嫩滑润、饱和透明的效果不错,有深度、有虚实。可是,在感觉上,我隐约觉得缺少点什 么。在作画的后期,我大多致力于局部调整,技法的处理也比较满意。到底哪里不对劲儿……我捕捉不到那种令我遗憾的闪念。于是,我再一次抬头触迎梨花。刹那间,我明白了:绘画,作为一门视觉艺术,永远无法表达一种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气息。同样是白色造型,颜料传达不出梨花那种沁人心脾的芳馨,那 种使干燥沉闷的空间变得润泽清爽的气息;无法再现梨花喁喁低语、盛放犹合、含蓄纤秀、文弱娇柔的面貌。继九寨沟写生之后,这是我第二次体会到绘画语言的贫乏与无奈。我深切地感到,除非你身临其境,否则,你看到的任何通过艺术媒介展现的梨花都是物像。它们仅仅是一种构成而已。事实上,它们有着比形式和质感更为重要的东西,那是一种与人的心灵融为一体的情愫、一种真正的生命和纯粹的精神。

于是,我收拾画箱往山上爬。我希望走出林子,在梨花较为稀朗的边缘寻找天、花、地的三位构成,求得色彩的对比和韵律感。我想追求一种明净、单纯和无瑕,追求沉默的阒寂和超越梨花本身的大空间。

这样做,获得了绘画意义的成功。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从此,我们在这片林子里扎下。每日一大早背着画箱来,画得十分惬意舒畅。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对梨花的理解愈加深刻。写实的手法已不足以表达我们的内在视觉(心视)和特殊体验。我们开始用表现主义手法描绘,使梨花的再现更为丰富神秘,充满灵性。置身其间,我们杂欲归敛、心绪安宁,万千情思萦绕兹景,倾心感受造物赋予的独特魅力、穷究梨花掩映的诱人之谜。在亦幻亦真的环境中将自己融化成它的一部分。

19世纪,法国巴黎南部的枫丹白露有一片美丽的原始森林和乡村,许多画家结伴前往画画,诞生了著名的自然主义画派。此时,这片梨花林也成了我们心中的枫丹白露。我们不再厌恶我们所生活的这座天高不能任鸟飞的城市。我们的艺术生命开始复苏并旺盛。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梨花林里有不少农家村舍。其中一间被遗弃的土茅屋的边廊堆满麦秸秆儿。画至晌午,我们便来这里打开背包吃干粮。有时一手拿面包朝嘴里送,一手握笔朝画面伸。边吃边改,边改边吃。肚子实贴了、画面完整了,就躺在干草上睡觉。睡得似是而非时,满脑子都是白絮。

我们通常被农家小孩嚷醒。他们非常可爱,胆怯而顽皮,并且不乏天生的幽默。我们给他们模仿卓别林、玩简单的魔术。他们既欢喜又惊讶,把我们看得很神。常常在黄昏送我们出林子。时间长了,我们开始受邀上农家吃饭,我们对主妇以土豆、素菜待客时表达的歉意深感不安。她们不知道,乡下的腌菜、咸菜就是我们的最爱。

春去秋来,林子一岁一枯荣。我们每年都盼三月,这个月是那么令人兴奋和激动。我们从来没将这个花季用在别的地方,而是尽情投入这块净土。三月下旬及至四 月,几场春雨一打,花瓣纷纷飘零而下,遍地银白。我们会感到莫名伤感。这时的大地变成一块阔无际涯的祭幛,以巨大的悲哀凭吊无可避免的不幸。

然而,真正不幸的是小梁走了。他回到重庆,到九龙坡那个工业区去了。他们单位的不远处是密集的轨道、火车和货物集散地。永远都是冰凉或滚烫的钢铁。

枫丹白露仅剩我和安健。令人沮丧的是,一年后,他也要回重庆了。他回去的原因是夫妻团聚。他对这里依依不舍、非常犹豫。有一次,我在梨花林中说,别走,你若回重庆就完了。他的脸像上次告诉我这里有梨花那种木纳表情。半晌,他说,小瓦咋办?我说,叫她来,她会喜欢这里。他冷笑一声,不再言语。我说,你走吧,我会在这里给你立一块碑,上边刻字:安健之墓。边款为:他的艺术生命从离开之日便完结了。那个上午,我们各自埋头画画,沉默不语。他用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擦笔纸,他一定很久都没找到感觉。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后来,只有我独自一人来梨花林。无论我每次走得怎样大汗淋漓、气喘嘘嘘,无论我因种种莫名原因导致情绪低落,来到这里,我都会受到无言的感动,受到彻底的净化,一切纷繁复杂的思绪荡然无存,唯有全身心投入绘画。梨花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它使你百画不厌、越画越想画。安健走后的翌年三月,我做了一些一米多见方的画布框掮入花丛,我想用增大画面的手段将蓬勃的梨花展开,达到使观者身临其境的效果。我希望人们面对梨花时都有我的诸般感受。

1990年3月20日,我背上画箱,再一次怀着温馨的心情渡江上山。当我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一下子惊呆了,绝望颓丧的情绪使我紧紧闭上双眼。完了──广袤茂密的梨花林不见了。剩余的几棵梨树显得孤单零落。举目是灰白单调的天空、一色的麦地,菜籽花因失去梨花反射光的映照,已不呈黄里泛白的高雅柠檬色调,而是呈现天光染濡的紫黄。我扔掉画箱,急寻小孩探问缘由,小孩说,树子老了,挂的果不甜,就砍了栽良种葡萄。并说,画家,你二回来画葡萄。

我举措茫然、空落无依。许久之后才绝望地支起画箱,十分心酸地画了最后一幅梨花。它们失去了繁茂,细枯枝已不像往年那样深深地藏匿于花朵之中。我画它们时沮丧得像一个战败国代表在停战协议上签字。

画完最后一笔。我用画刀挖了一个泥坑,小心翼翼地葬了几朵花。然后,一步三回头捱下山去。我清楚地知道,这条给我带来无数幸福感的路今天成了我的绝路。我十分珍惜地将这幅画做了外框,挂在了卧室床头──一幅原始的绝唱版本。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陈乐陵〈梨花〉(取自陈乐陵脸书)

两年过去了,每逢三月,那片纯洁白净的梨花就会在我心中灿然开放,久不凋谢。@(文字及图片版权属作者)

责任编辑:方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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