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雁城谍影

作者:上官鼎

《雁城谍影》(远流出版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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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幕〉

一九九七年七月五日,星期六,香港。

彭老太太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从这栋位于上环的老公寓十七楼看出去,右前方是“港澳客轮码头”,两艘渡船泊在码头边,其中一艘似乎正要启航开往澳门。左前方可以看到“中山纪念公园”,两个月前才竣工通车的西区海底隧道就从左方入海,直通维多利亚港对面的西九龙,连接到西九龙海滨长廊。

从一早就开始下的大雨终于停了,海湾上空的乌云仍未散开,海风不弱,天边有些风起云涌的动荡,平时安详的海湾也起了不小的波浪,彭老太太凝神看了一会,回靠轮椅背上,端起桌上一碗热茶,啜了一口;福建武夷山的大红袍,几十年来还是那沁人心脾的老味儿。

她戴上老花眼镜,拿起手上的报纸──这份报纸她早已看过,令她一读再读的是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标题是:

“纪念抗战六十周年凤凰文物交易协会拍卖抗战文物”

文中提到四天前,七月一日举行的香港回归中国大典结束了一百五十五年的英国统治,并依据“基本法”成立香港特别行政区,实行一国两制,开启了香港的新时代。其实在二次大战期间的一九四二年,鸦片战争一百年时,英美等同盟国已经废止了对华的不平等条约,并另订平等新约,只有香港的回归,因国共内战、韩战、越战等事件影响了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以致足足延迟了五十五年才得实现。凤凰文物交易协会订于七月六日星期日举办这次别开生面的抗战文物拍卖会,一方面是为了纪念七七事变六十周年,另一方面也因香港的回归为我中华民族洗刷百年不平等条约的耻辱,画下了历史的句点。

彭老太太真正感到极大兴趣,甚至感到震撼的是,文中提到拍卖的文物中有两封与国民政府空军有关的信件,颇具特殊的历史意义。其一是二战前意大利法西斯统治者墨索里尼写给我国空军英雄高志航的亲笔信,另一封是美国飞虎队一位名为克拉克.柯尔的队长写给一位中国飞行员的父母亲的信,感谢这位飞行员为了救他而牺牲自己的生命。那位中国飞行员的名字是谭唯骏。

这报纸上的新闻彭老太太已经看了几遍,内容几乎熟而能背了,她放下报纸,从桌上拿起一本画册,这是为此次拍卖会印制的彩色宣传品。昨天她的干儿子朱佑华特地去主办单位买来的。这份宣传品上有这两封信的影本。

墨索里尼的信是意大利文写的,旁边的中文译文为:

我最敬爱的高志航队长:

感谢您代表中国参加此次罗马航空展,这次盛会因您的参加而倍增光彩,尤其您初次驾驶意大利制造的飞机竟能充分发挥该机的优越性能,令人十分激赏。此外,您的高贵人格尤其令我感到敬佩;这次贵国虽然决定不采购敝国所制造之飞机,本人在遗憾之余,仍然愿向阁下表示个人最高之敬意,愿你我友谊长存。

尊敬您的 贝尼托.墨索里尼 一九三六年五月三十一日

另外,画册的编辑对这封信有一段补充说明:

我国空军名将高志航在一九三六年奉派到意大利考察并参加航空展览会,飞行秀期间各国飞机制造公司都会提供最新的飞机款式参加表演,借机推销产品。墨索里尼看过高志航的特技表演后对他说:“像您这样的顶级飞行员,意大利全国也不过一两人而已。”两人因而建立了友谊。高在归国辞行时对墨索里尼说:“贵国所制造的飞机与其他国家的同级飞机相比已经有些落伍,而贵国的商人竟想用金钱行贿的方式要我们购买,请原谅我们绝不接受。”墨索里尼非常钦佩他的人格,便将随身携带的一支钢笔手枪送给他作纪念。

至于第二封信是英文写的,一旁也有中文译文:

亲爱的谭先生和谭夫人:

我写这封信时,仍然难忍满目的泪水,几次坐在打字机前写了头一行,便写不下去。但我想到两位失去爱子的悲痛将更胜于我,下面的话我必须告诉您们,这股力量支撑着我写完这封信。

唯骏,我们都叫他谭,和我在空中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在地上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他在空中是我见过最棒的飞行员、最勇敢的斗士,在地上他是人人喜爱的谦谦君子。

他曾发明了‘谭氏偷袭’的空中战术,对早期中美空军能用P-40打败日本零式机的战绩有一定的贡献,我们大家都钦佩他的智慧及专业能力。就我个人而言,当我们比翼并肩作战时,我们彼此心意相通,不需通话就知道对方要作什么动作,目的是什么,该怎样去配合;就这样我们曾驾着P-51野马战机,在天空所向无敌,直到那一天,我的飞机突然故障被敌机击中,他想都不想就舍命掩护,结果是我生他亡!

亲爱的谭先生和夫人,只有在黑夜中我扪心自问:如果那一天我和谭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我的悲痛才能稍微抒解,我的心才能稍微平安。

有一天谭感谢我照顾他,我对他说:‘在你之前我没有兄弟。’如今上帝带走了谭,我又没有兄弟了。

奉上帝慈爱的名,愿这封信能带给您们一些安慰,稍微减轻您们的悲痛。

您们诚挚的 克拉克.柯尔 一九四五年九月三十日

谭唯骏为救友机而牺牲自己生命的壮烈故事已是五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但是读着这封信,彭老太太不只一次流下了眼泪。她年近八十,最近行动开始不便,明天七月六日那场拍卖会是没有办法亲自参加了,但是她拜托干儿子朱佑华,务必要把这两封信买下来。

这时门铃响了,透过对讲机彭老太太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干妈,是我,忘了带钥匙。”是佑华的声音。“时间过得真快,佑华都六十岁了。”

门前墙上的镜子里,彭老太太一头白发依然丝丝发亮,脸上虽然满是皱纹,但是她端正好看的五官不减优雅的风韵。门开处,一个微胖的秃头男人走进来,很亲热地扶着他干妈坐到沙发上。

“佑华,星期六还去写字楼?”

“去整理一下资料,明天不是要去拍卖会吗?另外阿莲周末回沙田去了,我带了‘波记’的烧腊和炒面,冰箱里有蔬菜和排骨西洋菜汤,待会我烫一盘青菜、热两碗汤,娘仔两个的晚餐就解决了。”

佑华离婚后没有再娶,无儿无女就和干妈两人相依为命,家里虽有女佣照料,但各种家事他常亲自动手,是个能干顾家的男人。

他一眼瞥见桌上放着的报纸及拍卖宣传画册,便对干妈道:“今天约了一位经常光顾文物拍卖的朋友吃中饭,跟他谈起明天的拍卖会,他说很多有兴趣的行家都在谈论,认为墨索里尼致高志航的那封信可能是假的哩。”

“假的?”彭老太太戴上眼镜,将画册上那封信的译文再看了一遍。“怎知是假呢?”

“有行家比对过墨索里尼的笔迹和签名,认为这封信虽然有几分相像,但恐怕经不起专家的鉴定,拍卖会主办单位好像也没有提供鉴定的证件。”

彭老太太没有说话,佑华试探着问道:“有这些疑虑,我们是否还要出高价买这一封信?”

彭老太太仍未回答,她闭目沉思,心中想的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一张张年轻漂亮的脸孔飘过她的眼前,最后停格在脑海中的是谭唯骏。她记得唯骏曾亲口告诉过她有关高志航的种种事迹,包括他和墨索里尼的这一段,于是她睁开眼,嘴角带着微笑对佑华说:

“就算专家说信是假的,我却知道事情是真的。对我来说,事情是真的,这封信就是真的了。专家说什么有吗个重要?”

佑华习惯性地拍了拍脑袋,不再说话。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维多利亚港两岸的万家灯火渐渐亮了起来,一盏盏五颜六色的光闪入彭老太太的眼中,都像是启开了尘封六十多年的一幕幕记忆。她遥望着渐渐降临的香江之夜,双眼泛着泪光,一颗心飞到千里之外的衡阳湘江边,六十年前的那个周末的下午,湖南省立第六女子中学的教室里……◇

——节录自《雁城谍影》远流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上官鼎

六○年代新派武侠小说作家,为刘兆藜、刘兆玄、刘兆凯三兄弟集体创作之笔名,隐喻三足鼎立之义。一九六八年宣告封笔,二○一四年以《王道剑》重出江湖,由刘兆玄独立完成。

刘兆玄,一九四三年生,湖南衡阳人,台湾大学化学系毕业,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化学博士,曾任清华大学校长、东吴大学校长、国科会主委、交通部长、行政院副院长,二○○八年出任行政院长,现任中华文化总会会长。

责任编辑: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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