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我没有把阿塔的不好预感,当成一回事,直到大祸来临。在嘎登离开成都期间,一直让我精神紧张的,还是阿塔。她卷入筹办法会,险些捅出大漏子,如果再听任她成天去见她的那些藏人朋友,迟早还会出事。不能让阿塔闲着。我花钱在四川音乐学院请老师给阿塔定期上声乐课,还努力培养她打麻将的兴趣。玩过几次后,她再也不碰了:“太浪费时间啦。”
平时我把阿塔盯得很紧,每逢她单独外出,我的电话随时都跟着她。阿塔在跟其他人通电话时,只要我在场,她就必须说汉语。阿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想监视我呀!”我振振有词地说:“这是非常时期,得管住你才行。”
我以为这样做,从此天下太平。但,我错了。
这天下午我在公司上网浏览拍卖资讯,阿塔去了音乐学院。猛然我发现声乐课结束的时间已经过了,按照事先约定,阿塔早应该打电话给我。我拨打她的手机,关机了。我以为她还在上课,又等了半小时,再打,仍然关机。我赶紧给声乐老师去电话,对方说:“阿塔没来,请了假,你不知道?”
事情不妙了。我一把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朝外走,没走几步停下了:“到哪儿去找阿塔?”
说来也巧,这时手机响了,是赵悟打来的。
“别嫌我多事,我只是想给你娃头儿提个醒。刚才我出去吃午饭,远远看见阿塔和那个叫热丹的,走进徒洛的古玩店。”
赵悟的声音很低,仿佛怕人听见似的,透着诡秘。
“我想去跟阿塔打个招呼,没等我走拢,就见徒洛出来关了店门,还把金属卷门也拉下来。好像要开什么秘密会议似的。你说蹊跷不蹊跷?”
赵悟的话声里甚至带有几分幸灾乐祸。我没工夫跟他计较,为了保护阿塔,也堵住赵悟的嘴,我竭力显得不急不慌:“怎么说呢?这事是我安排的,本来应该我去见徒洛和热丹,商谈一笔大生意。临时有客户来,只好叫阿塔帮忙。我叮嘱过他们要保密。当然啰,还要谢谢你的大惊小怪,哈哈。”
放下手机,我开始来回踱步,心头乱纷纷,不知如何是好。我打开办公室里的大保险柜,我的精品家当们:官窑瓷器、乾隆玉器、永乐佛像,全部藏在此处。我挨个取出,握在手中把玩。每当我需要稳定心绪、梳理思路时,总爱这样做。
十分钟后,我驱车直奔送仙桥古玩城。半道儿上,接到阿塔短讯:“我已经到家了,晚饭你想吃什么,快告诉我。”
我掉转车头回了家,不动声色,直到晚饭后,双双坐下看电视,我才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阿塔:“今天的声乐课上得怎么样?”
仿佛被电击中,她浑身一抖。我知道阿塔对我不会撒谎,如果不愿说,通常她会撒娇似的恳求:“以后再告诉你。”
“我没去上课。”
阿塔低声说,立刻又强调:“我是请了假的。”
我故意略微显出意外,静等她往下说。
“我有点急事。”阿塔眼睛盯着电视说。
“什么急事?”我心平气和地追问。
“看电视吧,我现在不想说”。
阿塔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慌乱。
不能再绕圈子了,我单刀直入,直接挑明:“赵悟看见你和徒洛、热丹在一起。”
阿塔沉默以对,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们在干什么?”我升高了嗓门。
阿塔立刻顶了回来:“我不是说过我不想说。”
我噎住了,差点要发脾气,又强压了回去,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打破眼前的僵局。电视里正在播放好莱坞拍摄的经典浪漫电影《爱的故事》,只见女主角珍尼把话筒递给丈夫奥利弗,苦苦哀求,要他跟他父亲说两句话。奥利弗坚持不说,两人大吵起来,暴怒的奥利弗从珍尼手中夺下电话,向房间的另一头扔去!
阿塔转过头来,喊了声:“张哥。”
我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阿塔看上去心烦意乱,显然我的不高兴使她承受了巨大压力。我感到阿塔会让步,果然她急速地说:“我可以都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不能阻拦我。”
我知道我不会兑现,但为了弄清发生的事,我还是承诺了。
我一言不发地听完阿塔的讲述,与我猜想的八九不离十。阿塔跟徒洛、热丹策划了另一场超度祈福法会,这次更加隐密,只悄悄通知了二、三十个朋友。地点选在离成都三十公里外的另一座藏传佛教寺庙“石经寺”。阿塔强调那里环境僻静,能躲开警方的耳目。
“什么时候举行?”我强忍住内心的不快问。
“明天黄昏时分开始,我们为所有死去的藏人守夜。”阿塔郑重其事地说:“参会者必须穿藏服、说藏语,大家坐在一起,周围点燃一圈蜡烛,念诵超度祈福的经文,直到天亮。”
“看来你又要跟我玩失踪了。”我讥诮地说。
“我会给你留下字条,”阿塔赶紧申明:“还会发短讯,把我回来的时间告诉你,请求你谅解。”
我没有认真听阿塔的解释,全部心思专注在一个念头上:不能让阿塔离开这栋房子。
我关掉电视,打开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阿塔,然后紧靠着她坐下,搂住她的腰。轻轻地,我碰了碰阿塔手头的玻璃酒杯,显得既关心又体贴:“你怎么会觉得我要阻拦你呢?上一次你参与筹办法会,我说过半句反对的话吗?为死者超度、祈福,天经地义。更何况,在死去的藏人中,有你曾经爱过的吐丹次仁。”
阿塔显然被打动了,像小鸟依人般把头偎贴在我的怀里。
“不过,阿塔,这次嘛……”我最终一咬牙,把必须说的话说了出来:“你就不要参加了。”
阿塔柔软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她直起身,惊异地看着我,手里的酒杯直晃荡。好半天她才问:“你不是说不会阻拦吗?”
“没有阻拦呀,是有急事。”
我边回答边在肚里编故事。作为生意人,编一个听着可信的故事并不难,我随口就来。“你猜,下午我碰见谁了?就是那个在西藏公安厅里工作的官员,还记得吗?熟人介绍给我,能帮你拿到护照的。”我说的活龙活现,煞有其事似的。
“我们约好明天晚上一起吃晚饭,他会带上一分空白的护照申请表,你当场填完交给他。对了,还需要两张你的半身近照。”
阿塔的脸本来紧绷着,这时松弛下来。
“那就改个时间嘛,可以后天晚上见面,张哥。”
我早已料到阿塔会这样说。我继续编故事。
“后天一早他就回拉萨了,他再三叮嘱我要抓紧,自从拉萨暴动以来,上面随时会下档,收紧护照的发放,到时候他可就帮不上忙了。”
我以为这番吓唬能够奏效,谁知阿塔根本不当一回事,只听她语气轻松地说:“档不是还没下来吗?等法会一完,我跟你去拉萨,坐飞机一个小时就到了,不会耽误事。”
故事编不下去了。我按捺不住,终于发起脾气来:“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对于你的安全,我必须负责。”
阿塔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你在骗人,骗人!”她越说越气,美丽的双眼瞪得足有核桃般大,微翘的鼻尖因气恼而颤动着。
“还假惺惺的,就跟真的似的,实话实说不行吗!”
我没有道歉,而是辩解:“真要说实话,你能听得进去吗?”
“没错,我就是听不进去!”
阿塔的话像石头一样给我砸回来。
“你也太任性了!”我恼羞成怒:“真是弄不懂,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非要开什么法会。”
“你还是对藏人不了解,”阿塔争辩说:“我们更看重精神生活,看重人的来世,为死者超度、祈福是我们的责任。”她的口气变得温和,开始安慰我:“不会有事的,法会只限于朋友圈子,而且是口口相约,警方绝对察觉不到。”
“谁也保证不了不会有人告密!”
一说出这句话,我脸皮发热、心也狂跳,飞快瞥了阿塔一眼,她正出神地盯着酒杯里微微泛起涟漪的红酒。
“警方已经大张旗鼓地禁止过了,”我厉声警告:“如果再偷偷搞,万一被发现,惩罚会特别的重!”
阿塔不作声,把酒杯搁到茶几上,抓起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她不停地换频道,忽而把声音调得老大,忽而又关小。就这么反复折腾着,突然她放下遥控器,冒出两个字来:“可是……”后面的话仿佛被堵在喉咙里,过了片刻才又像自言自语般地说:“朋友们都会去,我不能退缩。”
我以为阿塔犹豫了,心中大喜,进一步想,肯定是碍于面子、自尊心,觉得不好不去。我迅即出了个主意,要她装病:“我来找医生,明天你就住进医院,只要给钱,这些医生什么样的病情证明都能根据需要编造出来。”
阿塔好像没听见,懒懒地说:“我困了,我要睡觉去。”她起身上楼,我紧跟在后:“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可以给徒洛打电话解释。”
阿塔回身制止:“千万别!”
说完,直接走进盥洗室,把门关上了。
看来阿塔执意要去,我的失望、烦躁、恼怒,一齐涌上来。这时我做了一件不计后果的事:我把阿塔的手机给藏起来了。
阿塔的手袋就搁在床头柜上,我打开它,从中拿出手机,顺手塞进裤兜里。我走到隔壁的书房,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看起来。我听见阿塔开门的嘎吱声,走在卧室地板上的窸窣声。她应该正站在穿衣镜前,把头发披散开来,再盘到头顶上,为淋浴做准备。突然手机铃响了,我的意思是,阿塔的手机铃响了。我居然忘记关掉阿塔手机的电源!
忙乱中,我手足无措,也没动手去按停手机铃声,再说也来不及了,阿塔已经闯进来了。
“我的手机呢?”她厉声质问:“我的手机怎么会在你那里?”
我故作镇定地说:“你别急呀,阿塔,听我说。”
阿塔连呼带吵:“我能不急吗?快把手机给我!”
这时手机铃声戛然而止,屋里突陷死亡般寂静。我从裤兜里掏出阿塔的手机,把电源关掉,以命令般的口气说:“我替你保管两天,你也不要出门了,就跟我待在家里。”
阿塔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发疯似地冲过来想从我手中夺回手机,但扑了个空,我把手机藏到身后。阿塔就往我身后去抓,我又把手机高高举起。阿塔只得用双手牢牢抓住我的胳膊。
“快给我!”她气喘吁吁地喊。
我没放弃希望,苦苦劝她:“你会坐牢的。”
“坐牢就坐牢。”
“你也不可能去英国了!”
“不去就不去。”
我终于被激怒,挣脱阿塔的双手,咆哮说:“给你!”把手机朝她扔过去。
阿塔手疾眼快接住了。我接着喊:“你给我滚,滚吧!”
阿塔一脸震惊,也就一瞬间便过去,表情沉静下来,一种格外的沉静,透着毅然决然。她埋下头,从左手的无名指摘下订婚戒指,朝着打开的窗户扔去,钻戒在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落入后花园。
我像具被挖空了的躯壳,呆呆站立着。阿塔从眼前消失了,我连她下楼的脚步声也没听见,直到大门被关上,发出一声巨响,整个住宅震得摇晃起来。我清醒过来,冲下楼去。在通向大门的过道上,我看到阿塔扔下的房门钥匙,闪着刺眼的冷光,似乎在对我说:阿塔不会再回来了。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