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母亲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她面如黄纸,面皮搭在骨架上,瘦得山高水低。像一具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尸体,一个决然的惩罚。 朱锦来不及有所感触,扑上前,双膝一软,在她床头依依跪了下去,她伸手搂着她的脖子,搂她瘦弱的肚腹、双臂。她的身体冷冷的,唯有记忆里的,她的亲切体息还在鼻端,她瘦得甚至让她不敢多看她,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她感觉自己在一片远隔人寰的旷野上,她搂着她垂死的母亲,面对高天苍穹,在竭尽全力地发出呼救,她相信,她的声音会抵达到,会有力量来搭救她们。这辈子,和母亲的点点滴滴、日日夜夜,全都历历在目,电影镜头一样地播放,她的眼里没有泪,只是心里充满了翻腾的剧烈情感,她孱弱的母亲,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和久很久的路,我都走错了。可是,请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相信我,我一定会对得起你……
身后默立的那个男生,对此情景,居然也眼眶湿润,他心里原本呼啸着排山倒海的愤怒,他等待这样一个可以对决,可以质问的机会,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他在意念里已经揪住她,对着她的脸咆哮道,是你抛弃了我、是你害死了你妈妈,你知道我们对你有多失望吗?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地做人呢?不能和我安稳地过日子呢?
然而,他的理智牢牢地控制住了他蓄谋已久的质问和控诉——现在他不可能和一个取保候审的犯人搭上干系。他是警务人员,她是人犯。在这个富庶优渥的小城里,他是食物链顶端的那一层精英分子,尤其,他目前是个前途充满可能性的政府公务员。除非是中邪了、疯了,否则他不可能和这么一个危险人物扯上任何干系。他现在应该是撇清得干干净净,站得远远的,观赏她如何一步步罪名成立,收监入狱。反正,他已经报仇雪恨了,当年她抛弃过他,践踏过他的自尊,蔑视他的真情,一次次,像狂飙的龙卷风一样席卷他单薄孱弱的青春,带给他一次次的灭顶之灾。现在,他算是雪耻了——她是他抓回来的犯人。犯的是天王老子都搭救不了的法。他对她最能落井下石的,就是秉公办事。
等到朱锦收住眼泪,松开搂紧妈妈的手臂时,她心头仿佛清晰地感知得了一种被传递的力量,令整个人心神稳了下来。连病床上的母亲,也被她过给了几分人的生气,能感触得到她鼻端的细弱呼吸了。朱锦起身,强撑着料理了一番她床头的杯子瓶子等杂物,又将她盖着垫着的床单被褥,都拍拍打打整理了一番。他惊诧里竟然也感到心里松了一口气,轻松了些——谢天谢地,老阿姨总算没有被他吓死,现在她女儿回来了,他作为把老阿姨送进医院的人,算是彻底脱了干系。
等到他们走出住院病人的那栋楼时,已是满城灯火,夜色里头顶的天空乌云飞走,风在贴地刮着,吹得塑料袋纸片团团飞起。是夏末秋初天气了,照例,每年这时候要下好几场雨,天气方才真的冷下来。他清清嗓子,想开口带朱锦去挂号看急诊,他把她从看守所提出来时,她面容瘀青,浑身是伤,估计医院要将她跟她母亲收到一起,病床上躺上三五十天,这也算是避祸了。朱锦并不曾言语,却是加快步伐,快步走出医院,往家方向的那条街走,他也就跟在她身后。风很凉,他因为去深圳,穿的还是夏装,感觉到手臂上的风,让人起哆嗦的冷,瞅瞅前方那背影,腰背笔挺,步履轻盈,看着毫无丧气地往前走。这也是没想到,她在牢里被打得这么厉害,据交接的深圳警方说,她在监房里几次吐血,而此时,她居然还能身轻如燕地运行自己,目标明确地要回家去。这也是又让他心头添了另一桩谜之不解了。
沿途都是老街,木窗格里的人声、电视机里播电视剧和广告的声音,还有吃夜饭的、碗盏叮当的、爆油锅的,有人往热油锅里哗啦一下,倒了什么,爆炒起来。还有摩托车电单车,突突地从他们身边开过去,开车的都是外乡打工者的形容样子。这小镇之外都是工厂,现在镇上租客暴涨,住进来很多外地人,油烟气里的外乡人的气息格外清晰,辣椒油花椒油呛人得很,还有切大葱切洋葱青椒的菜香。盖过了镇子上空,那一种沉淀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料酒陈酱小火慢炖的油烟气。
走到家门前,大河的石桥上,朱锦停下脚步,回头叫那男孩的名字,说:“你好下班了吧,今晚不要再跟着我了。”
那男孩愣了一下,就顺从地停下了脚步,嘴里却还在作威作福:“那怎么行 ?你夜里自己潜逃了怎么办?”
他看得见街灯下她的脸,很明显地蹙了一下眉,这是他记忆里很熟悉的,以前他说什么话,她时不时地就会蹙一下眉,要发作又克制住的样子。她口气严厉地道:“我并没有犯罪,我也不是有案可查的犯人,实际上,我没有任何错。你们这么滥用纳税人的钱祸害百姓,颠倒黑白,胡作非为。你根本没干好事,大可不必摆出这副家奴嘴脸。”
他愣了一下,从来不知道,她惹了这么大祸事,被他从牢房里捞出来,现在居然还在斥责他,简直是,这是什么世道?!@#(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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