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火车

作者:谢旺霖

泰戈尔说:“旅客要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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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着背包,带着经书起身了,
沿着河水往下走,踩着自己的影子。
路过沿岸的野花、芦苇,与尸体。
为了一条或来或去的河流。
为了看见,为了记忆。
为了体会那些原本不懂的,也为了那些看不见的……
或将把我的眼睛,重新打开。

无论我怎么说,帕考尔火车站的售票员一概回答:“NO!NO!”接着冒出一连串印地语。

于是我用英文写下Patna,递给他。他看了看,依然耸耸肩,摇着手。

不确定他的意思是:没有票,还是不懂?

一旁等着买票的人,也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直到挺着肚腩、颇有几分威严的站长,现身在售票台后,用手帕揩抹饱餐后油光的嘴脸。我赶紧又挤上前,递上纸条。

“帕特纳……”站长清晰念道,瞬间点亮我的希望。

但他接着说的印地语夹杂印地英语。我仔细听,却没有懂,祇能半猜半疑地回应:“今晚没车?明天呢?”

我们简直鸡同鸭讲。后来,我仍是遭一连串婉拒的手势,草草被打发走了。

一股绝望的情绪涌上。我怔怔地坐在陌生昏暗的小站内,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办。气力好像放尽,就连想去找吃饭住宿的一丁点力气,也几乎挤不出来了。

但为什么还在卖票?月台上仍有等车的民众?我愈想愈不对劲,走到站口,觉得不死心,于是又折回去。

我徘徊在月台上,试着找个看起来会说英语的人。

找上一名棕肤、戴金框眼镜,穿着净白纱丽、像教职员般的女士。她先看了身旁的先生一眼,得到许可。夫妇俩一同陪我再去售票口。只见女士和站长讨论了一阵子。

确认出来,果然无票——是没有直达列车的票,也没有对号座位的票。唯一的方法,就是转车,但他们不确定我能接受吗。我点头如捣蒜。一心只想离开这个莫名来到的地方。等着站长反复核对班表。

于是我买到两张三等车厢的票:一张从这到伯勒尔瓦(Barharwa),另一张则从伯勒尔瓦到帕特纳。

问题又来了,伯勒尔瓦在哪?三等车票上只载明起点和终站,并无班次和时间。这样我怎么知道何时在伯勒尔瓦下车,转车?

站长比着手指,高声喊:“四……”

我又不安地比划追问,从这起算的四,还是下站起算的四。站长耐心画出四道弧线,下端打上三个叉,像在教小孩数数一样,并抄写两地的火车班次号码给我。

至于这里、那边的火车,会不会误点?我能否在伯勒尔瓦找对月台,搞对方向,顺利上车?这一切就只能且走且看,全凭机运了。毕竟在印度,谁能保证什么——尤其火车。

等车的时候,有些男人直接跳下月台,就靠向台下边屙尿,甚至有拉屎的。我走向厕所,问坐守在入口的男孩,多少钱?他抬起脸说:

“大的,二,小的,一。”

一件过大的脏衬衫,套在他瘦小的躯干上,仿佛由那领口上的脖子轻轻一抽,便可把他整个身子轻松地拉出来。

小站厕所,竟干净得让我有点感动。

过了九点,男孩仍独自守厕。于是我在他身旁倚墙坐下,和他一起托腮,继续默看那些在月台间,跳上跳下的身影。

那些如厕的人,多半扔些不足额的零钱至男孩脚跟前生锈的桶罐里。他吭都不吭一声。好像他们还愿意给,男孩便满足了。

“你。‘闻’起来。很差。”

男孩突然迸出一句话,让我噗嗤笑了。他叫穆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流露着一种早熟,世故,带着关心和担忧的神情。

穆那十岁了。他告诉我,他和爸爸一起“照顾”厕所,英语在学校学的,读到二年级。我夸他英语讲得好,怎不上学了?

“不想,”他摇摇头说:“现在爸爸生病。”

接着他好像想起什么,或不知该如何说起,我们遂陷入沉默。于是换我说。他很认真地听,在猜,在学。想理解我的世界。

“为何?”穆那伸手轻触我手臂上一条条红肿瘀血的伤痕。

有一瞬间,一股暖流通过我那疲惫不堪的身体。我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解释。

然后,穆那把铁桶里,唯一一张五卢比掏出。

“免费,”他注视着我说:“朋友,我的。”

我把那张纸钞,重新放回桶内,跟他握手,握着他有点湿黏粗糙的小手说,是啊,好朋友。我们搔搔头不停地傻笑。

列车准备进站的广播响起,穆那提醒打瞌睡的我。谢谢,我告诉他,谢谢你的陪伴。他也回说,谢谢你,一起。

不知有一天,穆那是不是还会记得我这么一个过客?但我知道我仍会记得,有个男孩安静沉稳地守在陌生漆暗小站的厕所旁,那一直是十岁的朋友,并没有随着我日后渐褪的记忆,也跟着老去。

一上火车,我就守在敞开的门边,默数着:一……伴随风声和车轮轰隆空咚的声响。二……

火车慢了下来,停在漆暗的乡野间。有人跳车,也有人爬上车,我差点误把这样临时的暂停,也当成一站。接着,三……幸好!

第四站。我抢先跳车,找站牌,没错——是伯勒尔瓦,总算松了一口气。这车站,比帕考尔宽广,有四个月台,四线轨道。

在站内绕了一圈,我又开始紧绷了。因为不晓得中转的火车何时会来?将停靠在哪个月台?

子夜漆暗的月台上,只有零星准备离站的乘客,其他的多是些就地而睡的身影,还有些挑夫,乞丐,搬运工。看来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四周捆货的铁链拖地锒铛锒铛地响。

站里有广播。先报印地语,好像也有印地腔的英语,但非常模糊。据说,我的那班列车误点了,不知何时会到。请您耐心等候。

每当广播一响(几乎又是迟误的通报),我总是起身戒备。或见到某列车进站,我肯定先奔向那月台,核对那些列车上的数字标号,又紧张兮兮地拦人乱问(谁搞得清楚,班车在中途停靠哪些站)。每次我都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胡乱瞎闯上车的冲动。

我等得累,跑得累,想睡得累,不知这一切,何时能结束?我已疲累到顶,不确定还能撑多久。我多么渴望像那些安然卧趴在月台上呼呼大睡的人,但又不敢。就怕睡着,睡沉了,错过了火车该怎么办?

所以我猛抽烟,老徘徊在月台间,一坐下歇息,就咬着舌头,拧着腿肉,借着痛感,来甩开那些不断纠缠我的睡意。

瞪着眼前昏晕的漆暗,我不禁懊悔地想,倘若早听从拉哥拉站长的建议,此刻应该快抵达帕特纳了吧!甚至在转往菩提迦耶的火车上。结果现在把自己搞得在哪里都不知道。

凌晨三点多。等了四个多小时,我的火车迟迟不来。

恍惚间,广播声响起,之后竟接连到来两班列车。

该往哪个月台去?我先跑到进站的列车的月台上,还没搞清楚,而后到列车的铃声却抢先响起。于是我赶紧拔腿狂奔,上下天桥到对向,接着不假思索地直冲上车,喘口气,又立马感到不安,连忙跳下。

然后我仓惶沿着列车边跑,边问,只见一张张茫然惺忪的脸孔,铃声再度响起,列车格格震动了。我决定放手一搏,再次跳上去。

我站在车门口,喘气,望着不断退后的月台,已成的定局。

突然间,那些无比绷紧的神经,好像都绷断了。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把这一切搞得像逃难似的。错了,不过就是再回头罢,有什么大不了的!竟傻到现在才明白。

随后,我在二等硬卧车厢内,找到列车长。结果证实——这不是我记下要搭的那号列车!但竟误打误撞的,这班列车恰好也途经帕特纳停下,而我就这样意外加价补上一席硬卧。

对铺的青年正拿着铁链捆行李,见我把背包往底座空隙胡乱一塞,他就提醒我,深夜小偷多,不能这样放啦!

后来,这留着八字胡要去德里的大学生,又告诫我:得小心那些跟你攀谈的陌生人,有的不只偷东西。他们花招可多呢!会用沾了迷药的手帕,或吹口迷烟,或弹出手里预藏的粉末,把你迷昏,再洗劫你。

“尤其在比哈尔邦时,那是印度最穷、最乱,小偷盗匪最猖獗的地方。他们的强盗不仅抢汽车、公车,也抢火车。而且不时有火车爆炸案发生。”

大学生说的绘声绘影。一交代完毕,他便倒头呼呼睡了。

走道上昏沉的灯都熄灭了。车厢内,仍不时有窸窣的耳语,路过的脚步声。

我斜靠着背包,难以成眠,祇好起身,搜出绳子,一端系在腰际,一端绑在背包上,接着把背包打横,顶在头端,屈腿躺平。

默想佛经里的字句:不惊,不怖,不畏……

几度被火车不定地摇晃惊醒,发现心脏正噗通噗通剧烈地跳动,塑胶座垫上流淌着黏答答的汗水。

而我又不禁开始想起,在无人的旷野大地上,那条悠悠婉转如黼如黻的漫漫长河。◇(节录完)

——节录自《走河》/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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