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天白 | 图：Jan Kath
“地毯已死。”
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随手翻开一本室内装修设计杂志，满目映入的是实木地板、大理石台面，简约、坚硬、冰冷的现代风格铺天盖地，竟找不到一块地毯的踪迹。
在当时的年轻人心中，古板的地毯已随祖父母们老去，它们只应静静地躺在灰尘中，在老屋特有的陈旧气味里，耗尽黯淡的余生。新鲜的时尚潮流一浪接一浪拍打而来，让设计界目不暇给。紧跟流行的弄潮儿们，对地毯嗤之以鼻。
一名当时只有20岁出头的德国年轻人，却在地毯时代眼见就要终结的时刻，“天真地”接手了一家位于尼泊尔的地毯工厂。但就是这名年轻人，在短短数年内一手扭转了整个地毯业的颓势。他的理念，不仅打造出了一个横跨各大洲的地毯商业王国，而且引发了整个地毯界的“文艺复兴”。
他就是Jan Kath，过去25年来全球最传奇的地毯设计师之一。
迷茫的青年
翻阅Kath的家谱，可能会让人对他的成功感到毫不意外：他出生在一个地毯世家，父母与祖父母都是成功的地毯经销商。但事实上，Kath从未想跟随祖辈的足迹，简单地将地毯买进卖出。
“从学校毕业后，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我很喜欢背包旅行，周游四方，学各种文化。而东方国度——印度、蒙古、中国这些地方尤其让我着迷。我在那些地方旅行了几年，时不时打工赚一点钱，但不知道这一切将把我带往何方。”Kath在接受采访时，语气略带神秘，像一个大男孩在卖关子，吐露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
“眼看钱就要用完的时候，”他笑着说，“我抵达尼泊尔，遇见了一名德国人，认出他是我父亲地毯公司的供货商。我很快进入他的工厂，开始做一些管控地毯生产质量的工作，一做就是三年左右。在这期间，我也开始为一些欧洲的地毯公司工作。这样一来，我就对地毯行业有了深入了解。”
命运的巧妙安排，让Kath还是躲不开缠绕在他生命中的地毯之缘。不久后，尼泊尔地毯工厂的老板准备退休，询问Kath是否愿意接手工厂。对当时市场走向一无所知的Kath，满怀信心地答应了下来，并用父亲提前赠予的遗产收购了工厂。当时，Kath只有22、23岁。
“我太天真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回想起当年的决定时，用半懊恼、半玩笑的语气说道，“我之前主要负责地毯的生产，对市场是一无所知。其实在当时，手工地毯已经不流行了，地毯在社会潮流中已经濒临灭绝。我接手工厂的时候，正是地毯业最低迷的时期。”
背水一战
无论怎样后悔，年轻的Kath不得不硬着头皮踏进这一“夕阳产业”，经营起属于自己的工厂。他努力遵循当时地毯业界的主流做法和模式，无奈市场日益萧条，工厂收益在几年中愈加惨淡。Kath倾尽自己所有踏上的地毯生意之路，眼看就要走到尽头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决定：开发属于自己的全新地毯设计，用手头的最后一笔资金，雇用一名要价高昂的摄影师，选取独特的野外背景，为地毯做专业摄影。
“我的目标是重新定义地毯，让地毯适用于21世纪，让现代的人们能够理解它。”他沈思着说道，“传统是一个缓慢演变的东西，有时要过数百年才能前进。但有时候，在一个新的时代中，传统会发生跳跃性的进展，这就是我们当时要做的。我们处在开拓传统的前沿。”
为一块地毯，花大钱拍专业艺术照？这在当时的地毯界，可是闻所未闻。在这批艺术照中，地毯的背景是衰败的矿井、风化的老仓库、斑驳的水泥墙。在一片灰暗之中，绿色的大自然已开始悄悄重占这些被工业文明利用后又遗弃的土地。而一块颜色明丽的手工地毯，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画面中央。
这些前无古人的地毯艺术照，似乎在讲述着一个新旧交替的寓言故事-将地毯置于边缘地位的现代工业文明虽然盛极一时，最终敌不过大自然的力量，和传统手工艺蕴含的人文精神与智慧；工业文明正在西方衰落，而手工地毯所代表的工匠精神，会在新的时代复兴。
这批Kath自己设计的地毯，图样源自传统的意大利墙纸和印度纱丽。但这些严肃规整的传统图案，却嵌入着侵蚀、渐变、破裂等各种特殊效果，使原本重复死板的地毯花纹，散发出吸人眼球的活力。
Kath战战兢兢地公布了这批实验性的地毯艺术照，等待着市场的回音。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携带着深刻理念和新鲜设计的照片，在业界立刻引发了轰动。“人们几乎是排着队要买我们的地毯。地毯界以前是没有品牌一说的。但从那之后，我们成功打出了自己的品牌。这是一个转折点。”他说。
创意无边
这一尝试的成功，大大加强了Kath开发自己地毯风格的信心。传统的波斯花纹、艳丽的俄罗斯花样、秀雅的中国江西瓷器图案，都在加上特殊效果后成了Kath不同系列的地毯设计。巴洛克风格的蓝天白云油画、热带雨林的绿色穹顶、天然宝石的横截面，乃至哈勃望远镜拍下的遥远的璀璨星河，都通过西藏高原羊毛、中国丝绸、高山荨麻等天然材质的巧妙编织，变成了一幅幅美丽而温暖的3D地毯画卷。
似乎是嫌创意仍不够多，Kath还允许顾客对地毯的大小、色调、特殊效果进行个性化定制，甚至可以在地毯上编织一句对自己有特殊含义的警句。也有艺术家，请Kath将自己的画作变成一整幅地毯，让地毯的每一个编织结成为一个小小的“像素”，创作出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毯艺术。
匠心不死
虽然Kath的地毯设计天马行空，但在地毯的制作上，他是一个严格的“保守主义者”。为了节约成本，许多地毯厂商在工业化的潮流中让机器参与地毯的生产，在地毯原料中加入人工材质，并删减传统手工地毯制作的繁琐步骤。如许多工厂用机器纺织羊毛，用化纤材料代替昂贵的真丝，并完全放弃传统地毯制作中的最后一步-浸泡和手工刷洗。
但对于Kath来说，成百上千年承传下来的手工地毯编织工艺，是自己必须继承和遵循的珍贵标准。Kath地毯的主原料之一-西藏高原羊毛，首先被牦牛从山上搬运到工厂，在河水中用手冲洗后，再接受手工精梳和手纺，并染上植物提取、纯天然或在瑞士特别生产的染料。
在许多作品中，上等中国丝绸和荨麻纤维被编织在地毯中，创造出光影反射和立体触感。而手工匠人们必须趴在地上，用精巧的剪刀剪出地毯上凹凸错落的花纹。地毯成型后，被浸泡在冷水中数日，再由几个大汉将厚厚的地毯拎出水面，用木板反复洗刷。这样的地毯，虽然要耗费三至五个月的时间才能制成一幅，但在日后能长久保持结实和颜色的鲜丽，作为代代相传的家宝留存下去。
Kath的地毯工厂设在尼泊尔、泰国、印度和摩洛哥。他准备在2020年推出的新系列“东方”（The East），将遵循中国西藏和新疆最传统的地毯工艺，编织神州大地的古老图腾-龙。在欧洲土生土长的Kath，为何如此热衷于继承东方的传统文明？在谈到这一点时，他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如果我不做，其他人不做，这些传统的地毯手艺就要消失了。”他说，“这些手艺从父亲传至儿子，从母亲传给女儿；如果这个链条断裂了，就永远接不起来了。”
“我也相信，使用这些古老的手艺，才能使地毯的质量达到最高水平。比如手纺的羊毛和手纺的丝绸，能够做出机器根本无法创造的纹理。拿一个番茄举例，温室培育的番茄光鲜亮丽，有机的番茄外表可能不那么完美；但当你真正去品尝的时候，会发现有机番茄的味道，才是番茄应有的真正味道。”
屋中的岛屿
在Kath踏入地毯生意25年后的今天，Jan Kath地毯已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德国最具标志性的奢侈品之一，也是世界各地博物馆展出的艺术品。从阿拉伯王室、美国前总统的私人府邸、摇滚明星的夏威夷度假屋、石油大亨的豪华游艇，乃至开罗四季酒店的私人套房、路易威登（LV）遍布全球的店面，这些顶级住所和会所的共同特点，就是铺设或装饰着Jan Kath地毯。
虽然许多人将他的地毯视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但对于Kath来说，这并不是自己的地毯最重要的功用。
“地毯能营造氛围。如果你的家中有一块美丽的地毯，一旦有人把地毯拿走，你会感到空落落的。”Kath说。他还透露，他的家中没有桌椅家具，他在室内只坐在地毯之上。
“虽然我很高兴人们把我的地毯视为身份的象征，”他笑着说，然后话锋一转。“但地毯不应该仅仅是个装饰，不应仅仅是地位的标志。这不是我眼中的地毯。”
“我希望人们把地毯用作一个岛屿。在这个岛屿上，亲朋好友可以相聚，在这个氛围里共度时光。”他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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