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呼啸山庄》(29)

艾米莉•勃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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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下)

  在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来,这两个人形成了一幅奇异而可怕的图画。凯萨琳很有理由认为天堂对于她就是流放之地,除非她的精神也随同她的肉体一起抛开。在她现在的面容上,那白白的双颊,没有血色的唇,以及闪烁的眼睛都显出一种狂野的要复仇的心情;在她的握紧的手指中间还留有她刚才抓住的一把头发。至于她的同伴,他一只手撑住自己,一只手握着她的胳膊;他对她那种温存,对于她当时的健康状况是很不适合的。在他松手时,我看见在那没有血色的皮肤上留下了四条清清楚楚的紫痕。

  “你是不是被鬼缠住了,”他凶暴地追问着,“在你要死的时候还这样跟我说话?你想没想到所有这些话都要烙在我的记忆里,而且在你丢下我之后,将要永远更深地啮食着我?你明知道你说的我害死你的话是说谎;而且,凯萨琳,你知道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掉你!当你得到安息的时候,我却要在地狱的折磨里受煎熬,这还不够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得到满足吗?”

  “我不会得到安息的,”凯萨琳哀哭着,感到她身体的衰弱,因为在这场过度的激动下,她的心猛烈地、不规则地跳动着,甚至跳得能觉察出来。她说不出话来,直到这阵激动过去,才又接着说,稍微温和一些了。

  “我并不愿意你受的苦比我受的还大,希刺克厉夫。我只愿我们永远不分离:如果我有一句话使你今后难过,想想我在地下也感到一样的难过,看在我自己的份上,饶恕我吧!过来,再跪下去!你一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是啊,如果你生了气,那今后你想起你的气愤就要比想起我那些粗暴的话更难受!你不肯再过来吗?来呀!”

  希刺克厉夫走到她椅子背后,向前探身,却让她看不见他那因激动而变得发青的脸。她回过头望他;他不许她看;他突然转身,走到炉边,站在那儿,沉默着,背对着我们。林惇夫人的目光疑惑不解地跟着他:每一个动作在她心里都唤起一种新的感情。在一阵沉默和长久的凝视之后,她又讲话了;带着愤慨的失望声调对我说——

  “啊,你瞧,耐莉,他都不肯暂时发发慈悲好让我躲开坟墓。我就是这样被人爱啊!好吧,没关系。那不是我的希刺克厉夫。我还是要爱我那个;我带着他:他是在我灵魂里。而且,”她沉思地又说,“使我最厌烦的到底还是这个破碎的牢狱,我不愿意被关在这儿了。我多想躲避到那个愉快的世界里,永远在那儿:不是泪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着它;可是真的跟它在一起,在它里面。耐莉,你以为你比我好些,幸运些;完全健康有力:你为我难过——不久这就要改变了。我要为你们难过。我将要无可比拟地超越你们,在你们所有的人之上。我奇怪他不肯挨近我?”她自言自语地往下说,“我以为他是愿意的。希刺克厉夫,亲爱的!

  现在你不该沉着脸。到我这儿来呀,希刺克厉夫。”

  她异常激动地站起身来,身子靠着椅子的扶手。听了那真挚的乞求,他转身向她,神色是完全不顾一切了。他睁大着双眼,含着泪水,终于猛地向她一闪,胸口激动地起伏着。他们各自站住一刹那,然后我简直没看清他们是怎么合在一起的,只见凯萨琳向前一跃,他就把她擒住了,他们拥抱得紧紧的,我想我的女主人绝不会被活着放开了:事实上,据我看,她仿佛立刻就不省人事了。他投身到最近处的椅子上,我赶忙走上前看看她是不是昏迷了,他就对我咬牙切齿,像个疯狗似的吐着白沫,带着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紧。我简直不觉得我是在陪着一个跟我同类的动物:看来即使我跟他说话,他也不会懂;因此我只好非常惶惑地站开,也不吭声。

  凯萨琳动弹了一下,这才使我立刻放了心: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他抱住她,她把脸紧贴着他的脸;他回报给她无数疯狂的爱抚,又狂乱地说——

  “你现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经多么残酷——残酷又虚伪。你过去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凯蒂?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应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亲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泪:我的吻和眼泪要摧残你——要诅咒你。你爱过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有什么权利——回答我——对林惇存那种可怜的幻想?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1)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作了。我没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时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因为我是强壮的,对于我就格外苦。我还要活吗?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当你——

  ——–

  (1)撒旦——魔鬼。

  啊,上帝!你愿意带着你的灵魂留在坟墓里吗?”

  “别管我吧,别管我吧,”凯萨琳抽泣着。“如果我曾经作错了,我就要为此而死去的。够啦!你也丢弃过我的,可我并不要责备你!我饶恕你。饶恕我吧!”

  “看看这对眼睛,摸摸这双消瘦的手,要饶恕是很难的,”他回答。“再亲亲我吧;别让我看见你的眼睛!我饶恕你对我作过的事。我爱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么能够饶恕他?”

  他们沉默着——脸紧贴着,用彼此的眼泪在冲洗着。至少,我猜是双方都在哭泣;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中,就连希刺克厉夫仿佛也能哭泣了。

  同时我越来越心焦;因为下午过去得很快,我支使出去的人已经完成使命回来了,而且我从照在山谷的夕阳也能分辨出吉默吞教堂门外已有一大堆人涌出了。

  “作完礼拜了,”我宣布。“我的主人要在半个钟头内到家啦。”

  希刺克厉夫哼出一声咒骂,把凯萨琳抱得更紧,她一动也不动。

  不久我看见一群仆人走过大路,向厨房那边走去。林惇先生在后面不远;他自己开了大门,慢慢蹓跶过来,大概是要享受这风和日丽、宛如夏日的下午。

  “现在他到这儿来了,”我大叫。“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快下去吧!你在前面楼梯上不会遇到什么人的。快点吧,在树林里待着,等他进来你再走。”

  “我一定得走了,凯蒂,”希刺克厉夫说,想从他的伴侣的胳臂中挣脱出来。“可是如果我还活着,在你睡觉以前,我还要来看你的。我不会离开你的窗户五码之外的。”

  “你决不能步!”她回答,尽她的全力紧紧地抓住他。“我告诉你,你不要走。”

  “只走开一个钟头,”他热诚地恳求着。

  “一分钟也不行,”她回答。

  “我非走不可——林惇马上就要来了,”这受惊的闯入者坚持着。

  他想站起来,要松开她的手指——但她紧紧搂住,喘着气:在她脸上现出疯狂的决心。

  “不!”她尖叫。“啊,别,别走。这是最后一次了!爱德格不会伤害我们的。希刺克厉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该死的混蛋!他来了,”希刺克厉夫喊着,倒在他的椅子上。‘别吵,我亲爱!别吵,别吵,凯萨琳!我不走了。如果他就这么拿枪崩了我,我也会在嘴唇上带着祝福咽气的。”

  他们又紧紧地搂在一起。我听见我主人上楼了——我的脑门上直冒冷汗;我吓坏了。

  “你就听她的胡话吗?”我激动地说。“她不知道她说什么。就因为她神志丧失,不能自主,你要毁了她吗?起来!你马上就可以挣脱的。这是你所作过的最恶毒的事。我们——主人,女主人,仆人——可都给毁啦!”

  我绞着手,大叫;林惇先生一听声音,加快了脚步,在我的震动之中,我衷心喜欢地看见凯萨琳的胳臂松落下来,她的头也垂下来“她是昏迷了,或是死了,”我想,“这样还好些。与其活着成为周围人的负担,成为不幸的制造者,那还不如让她死了的好。”

  爱德格冲向这位不速之客,脸色因惊愕与愤怒而发白。他打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可是,另一个人把那看来已没有生命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放,立刻停止了所有的示威行动。

  “瞧吧!”他说。“除非你是一个恶魔,不然就去救救她吧——然后你再跟我说话!”

  他走到客厅里坐下来。林惇先生召唤我去,费了好大劲,用了好多方法,我们才使她醒过来;可是她完全精神错乱了;她叹息,呻吟,谁也不认识。爱德格一心为她焦急,也忘了她那可恨的朋友。我可没有忘。我找了个最早的机会劝他离开:肯定说凯萨琳已经好些了,他明天早晨可以听我告诉他她这一夜过得怎么样。

  “我不会拒绝出这个门,”他回答,“可是我要待在花园里:耐莉,记着明天你要遵守诺言。我将在那些落叶松下面,记住!不然我还要来,不管林惇在不在家。”

  他急急地向卧房的半开的门里投去一瞥,证实了我所说的是真实的,这不吉利的人才离开了这所房子。(待续)(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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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时候,我独自冥想着这些事情时,就猛然恐怖地站起来,戴上帽子去看看庄园的情形怎么样。我相信我良心上觉得有责任去警告他:人们是在如何谈论着他的行动,然后我记起他那顽固的恶习,要把他改好是没希望的,我就不愿意再走进那阴惨惨的房子,怀疑我的话是否为人家接受。
  • 谈话停止了,林惇夫人坐在炉火房,两颊通红,郁郁不乐。她的这种情绪越来越在她身上摆脱不掉。她放不开,又驾驭不住。他交叉着双臂站在炉边,动着那些坏念头。就在这种情况下,我离开他们,去找主人,他正在奇怪什么事使凯萨琳在楼下待了这么久。
  • 当林惇小姐在园林和花园里郁郁不乐呆呆地走来走去的时候,总是沉默,而且几乎总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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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最好锁上门,上了门闩——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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