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如焉(97)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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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上)

临到开会的一周之前,达摩说要印一张纪念卡,需要卫老师的一张照片,让茹嫣去赵姨那儿找一张。

赵姨拿出几本相册让茹嫣挑。茹嫣一下就看中了那次卫老师八十大寿照的一张,是抓拍的,卫老师和赵姨两口子不知为什么正在笑,那笑意特别的淳厚,特别的沉静,又有一丝年轻的调皮与羞涩。从窗外射进来的侧逆光,在他们的脸上投射出一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白发像太阳一样耀眼,衣衫像火一样燃着。茹嫣说,就这张!太好了!

赵姨说,还是找一张老卫单人的吧。

茹嫣说,您看,还有比这好的吗?

赵姨说,那就把我去掉,我知道我在旁边就行了。

茹嫣收好照片,就问赵姨,您和卫老师结婚的时候,多大岁数了?

赵姨说,快六十了吧。

茹嫣问,那卫老师呢?

赵姨说,他大我一轮。

茹嫣暗想,真是巧,又是一个大一轮的,便想,年轻时,读《简•爱》,觉得一个那么老的姑娘,再爱上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老男人,总觉得不可思议似的。其实简•爱当时也就三十多吧?

茹嫣笑笑说,挺佩服您的勇气的。

赵姨说,爱是没有年龄的,我以前也不懂这一点。

茹嫣问,在那以前,您一直独身?

赵姨说,是。

茹嫣问,就没有恋爱过?

赵姨故作嗔怪地说,来清查我的情感史?

茹嫣脸就红了,忙说,我是在想,一个这么丰富的女性,如何独自一人度过那样漫长的岁月,而且又是那样险恶的岁月……

赵姨说,一个人是否幸福,不在于她得到了多少东西,而是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一件东西。

茹嫣问,您得到了?

赵姨说,是。

茹嫣问,您没有因为得到得太晚而惋惜过?

赵姨说,那怎么会?我倒是为自己在临近晚境的时候,能够得到而庆幸呢,一直心怀感激。一个人的幸福,不在得到的时间有多长,而在终于得到,从此不再失去。

似乎被茹嫣触动了什么,赵姨像一个少女一样回忆了那一次与卫老师邂逅的会议。她说,她遇见卫老师几乎是一种天意,一种命运的执著安排。本来,有无数因素在遏止他们的相逢,但是这一次,折腾了她大半辈子,也折腾了卫老师大半辈子的命运,终于坚决地垂青了他们。先是她的会议通知被系里秘书弄丢了,临到开会前几天,接到电话,她的课调不开,剩下一天的时候,没买到火车票,上车前夜,又发起烧来……但是鬼使神差的,她竟然还是到会了。由于迟到两天,她被安排到男宾的那一层楼,与卫老师对门,和卫老师同一房间的那位先生,又是她的熟人,那位熟人因事提前离会,第二天一早就走,就是在那个晚上,茫茫人海之中,悠悠万世之隙,她和卫老师相逢了。一周的会议结束,她对卫老师说,我回去准备一下,来和你一起生活。卫老师笑着说,我就等你这句话。你不说我也要说了。

至此,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小于一公尺。

茹嫣听了当然是非常感动,说,您应该把这些写下来,与此相比,如今那些男欢女爱的东西,是太过轻薄了。

赵姨说,有些东西,只能是两个人拥有的。等我也死了,你怎么写,我就不管了。

赵姨说完,别有意味地盯着茹嫣,兀然问了,你在恋爱?

茹嫣一下就慌乱了,吱吱唔唔说,您怎么看得出来?

赵姨笑笑说,在干什么就吆喝什么呗,就像生病的就爱说病。

茹嫣不知怎么,就把她和梁晋生的事原原本本倾倒了出来。

赵姨一边听,一边插几句问话,待茹嫣说完,赵姨想了一会儿,缓缓地说,这事怕已经打住了。

茹嫣一听,心里就酸痛起来,她最害怕这句话,也最希望听到这句话,她知道,只有说出来,自己才敢正视这件事。不语间,眼泪就流出来了。

茹嫣嗫嚅问道,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赵姨说,有一处,你自己怕没有注意到,很重要的一处。

茹嫣问是什么。

赵姨说,一个人想追寻普世的价值,追寻终极意义。另一个人,怕还是脱不了现世的功名。

茹嫣辩解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赵姨说,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事情常常就是这样。

茹嫣狠狠心,将那个夜里的事也说给赵姨听了。也说了由此自己发生的变化。

赵姨感叹说,是啊,这事对咱们女人来说,特别是受过古典教育的女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就像自己给自己签了一份卖身契,还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没有灵犀相通的情爱,以后怕会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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