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如戲(2)
昭雪一個人在林中閒逛,不知不覺卻迷了路,眼見前面有人踩踏痕跡,便走上前去,只見滿地玉雪紅花,嬌豔奪目,不知誰如此狠心摘下揉碎,又感佩紅梅傲立、不屈嚴寒的高潔品行,便在地上挖了個洞,埋香祭魂。
一切完畢,又循著雪中潛印而去。行不多久,便來到一片墓地。
白雪皚皚,寂靜無聲,松枝奇傲,森森然也。
昭雪心底不禁悚然欲栗,便一轉念:「自己大罪大惡都已作下,日後下了地獄免不了苦刑折磨,還怕這些死人麼!」心下一橫,走了過去,坐在一株大松樹下。那松樹高聳乾枯,生得奇形怪狀,張牙舞爪。
昭雪斜睨了一眼身前一塊墓碑,只見上面寫道:「亡妻李氏之墓」。心想:都說死者為大,我便是凍死餓死,明日也成鬼了。心底憂傷不已,卻無恐懼了。
樹下無雪,撿些枯枝,侍弄半天,生起微微一團火來。見到火光,心裡頓時暖了。這幾日驚變,歷歷在目,若欲思之,卻又空空無物。當下,拿出父親留下的「泉潤墨竹圖」來看,想到父母愛子情深,自己卻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只怪自己膽小怕事、沒有本事,想著想著,便「嚶嚶」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耳邊傳來一聲嘆息,仔細聽之,卻又悄無聲息,只當是自己幻聽,止住眼淚,侍弄火焰。
她一個深閨小姐會弄什麼火?不管還好,撥來撥去,竟要滅了,情急之下,又不住添枝加葉,把火頭蓋在底下,憑空裡升起一股子濃煙。柴火「蓽撥」之間,又傳來一聲嘆息,比剛才更響了。昭雪聽的清楚,面目增熱,心頭撲撲亂跳。正緊張之際,卻見那墓碑後面,伸出兩隻手來……
昭雪大駭,軟癱在地,呼吸難持……
那兩隻大手張牙舞爪,要從土裡爬將出來。昭雪發足欲奔,可雙腿早嚇軟了,怎生動彈得了?正驚恐時,那兩隻手直直落了下去。便在此時,枯枝下面熊熊烈焰衝破了壓阻,憑空竄起一米多高,火焰抖動處,只見那手終於爬將出來。昭雪再忍不住,不知哪裡來一股子勁,「哇——」的一聲一躍而起,誰知竟撞上什麼東西,震得仰躺在地上。
昭雪一睜眼,便見一個不人不鬼的站在面前,立時後退,指問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揉著胸口,見是一黑臉農婦,也道:「我還問你,是人是鬼,一個婦道人家,半夜三更,跑到這荒郊野外。還打擾我睡覺!」說著,坐將下來,侍弄火堆。
昭雪見是個窮酸秀才,舒了口氣。隨即怒道:「深更半夜、天寒地凍,你為何在此?有家不回?」
那秀才道:「松枝多油,是以方才起了那樣大的火。」
見那黑臉農婦盯著他,秀才好不生氣,隨口道:「父母相逼,進京趕考,名落孫山,不敢回家。」
「那你為何不在別處,偏在這裡?」昭雪道。
那秀才洋洋得意,笑道:「因為他們絕找不到這裡!」
昭雪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想他父母安於堂上,卻不知恭謹侍奉,萬一哪天泰山萱堂駕鶴西去,才得明白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何等人間憾事。輕嘆一聲,不去理他。
兩人一個心情歡暢、無憂無慮;一個沉鬱滯澀、憂愁悔恨,各執一端,話不投機。
秀才道:「你一個婦人,何以深夜於此?」
農婦忿然道:「家抄了,無處去!」
秀才見她又黑又倔,實在無趣,也不說話了。過了半晌,已然睡著。
昭雪逕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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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庭芳醒來之時,身上埋了半尺雪,只覺得寒氣蝕骨,像被凍了幾天幾夜,幸好有內力護持,否則非再添座新墳。隨即運功驅寒,半個時辰後,漸漸復原,起身回城。
春日暖陽,卻照得人愈發頭暈目眩,不覺走到一條小巷,正值晌午,孩童嬉戲不絕。納蘭庭芳扶著一處坐下,摸摸口袋,不名一文,肚子卻咕嚕嚕不停。突然,頭頂落下兩枚銅板——一個酒足飯飽的人離開了,誰知沒走幾步,便被納蘭叫住道:「你的錢掉了!」
「收著吧,爺打賞你的。」那人揚手道。
納蘭手一揚,銅板落在那人身上,隨即揚長而去。穿了幾條巷子,只覺得街上人都搖晃起來,忽的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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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之時,置身一處寒酸床上,頭頂半塊破布,冰冰涼涼。
「給。」接過面前一碗稀飯,狼吞虎咽,頓覺精神。納蘭吃罷,言道:「君子不吃嗟來之食,你有何需要,儘管直說。」一抬頭,看到救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黑臉農婦。只聽她徐徐道來:「我不需你的報答,只需你回答三個問題。」
納蘭正襟危坐,道:「請說。」
「第一問,你可是忠義守諾之人?」
「大丈夫頂天立地,自然忠義不屈,信守承諾!」
「第二問,父母有難,身陷囹圄,為人子女,該當若何?」
「該當明察,若屬實,該當盡人臣之責,若非實,該當申冤與官府!」
「第三問,你可願意娶我?」
納蘭登時一怔,心想:自己本來就是因為逼婚離家出走,想不到出來也逃不掉這一劫。這天底下的女子,難道都是嫁不出去的麼?!隨即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黑臉農婦問道。
納蘭心中鄙夷道:「你雖有恩於我,但此等要求,太過無禮。」
農婦道:「我自知在你眼中,我百般不如,但若有一處勝過於你,可配得乎?」
納蘭笑聲不止,豪語輕放:「你便有一技勝我,便是吾之夫人。」
農婦取出一盤圍棋,擺了一陣,道:「你若破得此陣……」
「吾三子便可破陣。」納蘭說罷,手持一子,坐將下來,細細觀之。
初時,泰然自若;次時,眉心微蹙;多時,額沁細珠。
農婦道:「你已落十字,卻還未曾窺得其中奧妙。」語畢,便要收拾棋盤。
「慢著。」納蘭道,「容我三子。」
農婦嘆了口氣,道:「也罷。我再容你三子,你也須由我約法三章。」
「講。」納蘭道。
農婦道:「成親之後,第一,你休得碰吾;第二,休書你寫不得;第三,事無巨細,皆須以吾為準。」
納蘭笑道:「答應你也罷,反正此陣已破。」說罷,甫下一子,果然乾坤逆轉。
農婦心下一凜:「既是天意,吾意奈何。」遂落一子。
三個回合,納蘭死局已有轉機,只差一子便可轉敗為勝。欣喜之餘,卻對上黑臉農婦一雙冷眼:「公子已輸,不可再落子!」
「為何?」納蘭不解。
農婦道:「容你三子,非四子也!公子豈非背信之人!」納蘭猛然想起她之第一問,心下一驚。料想這粗野民巷之中竟也臥虎藏龍,實在是大大出人意料。
「只可惜,兩軍對陣,知己知彼,方能百勝。公子不輸謀略,只輸於輕敵。」農婦道。
黑臉農婦一席話正說中納蘭心下遺憾。納蘭無奈,負手道:「也罷!是緣是債,一併了斷。何時成親?」農婦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便,今晚便是。」
「啊?」納蘭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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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高堂在上,無紅燭搖曳,無鳳冠霞帔,無杯酒珍饈。只余天地可共鑒,只余世情空遺恨。昭雪與納蘭三拜天地、三拜遙親、三拜彼此,禮合遂成。
昭雪已然換了女裝,頭頂紅巾坐於床沿。納蘭獨自飲水,漫漫長夜,燭火微搖,訴不盡各懷心殤。忽聞門外一陣嘈雜,竟衝此家而來。房門乍開,納蘭警身佇立,但見一老一少兩父子,攜了許多家丁前來。
「昭雪孩兒,你怎生住在這等破爛地方?」高義薄道。
「是啊,昭雪妹妹,你怎生住在這破房子裡,快隨我歸家!」高雲天身上透著一股子煙花氣息。
昭雪緩緩站起,扯下蓋頭,道:「兄長說笑了,難道看不出吾已嫁做人婦了麼。」納蘭高燒甫退,神思恍惚,眼前出現陌生女子,舉止古雅,清麗脫俗,不可置信。
「你是何人?」高義薄道。
納蘭被問,登時回神:「在下方廷,一介貧儒。」
高義薄嘆了口氣,道:「也罷,既是侄女兒心有所屬,吾也不便勉強。告辭。」說罷便走。
「高伯伯!」高義薄聽聞這三個字,心下一陣感慨,轉身之間,但見昭雪雙膝跪地:「昭雪有負伯父相托,望您見諒!」說罷,叩了個首。高義薄無奈闔目,擺了擺手。「昭雪之父母,身陷囹圄,侄女知事態嚴重,亦難挽回,只求伯父,勉力讓吾見最後一面。」昭雪說罷,俯身不起。
高義薄道:「你父母之事,我自會擔待。」說罷,攜一干人等,全數離去。納蘭扶起昭雪,燭光明滅處,見她宛若梨花帶雨。
「公子見諒,事出突然,才冒昧若此……」昭雪道。
「你之父母何人?」納蘭道。
「吾父親是鶴亭書院昭先生是也。」昭雪語畢,拭了下眼角。
納蘭道:「原來如此。你既欲求那人幫忙,又不願意下嫁他兒,就只好……」
「公子見諒。」昭雪道。
納蘭心想這也是個有幾分膽識骨氣的女子,便道:「此事是吾冒昧,還請小姐見諒。如此,你便睡床,吾睡桌上。」
「委屈公子。」昭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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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昭雪所住之地,乃城中賤民居所,其間三教九流,無一不有。若論沒有,一為達官顯貴,二為才子佳人——納蘭庭芳在此甚是逍遙。
一日飯後,納蘭言道:「昭雪姑娘,這些日子,蒙你照顧,予吾飯食,汝之恩德,吾來日必報。」
昭雪淡然道:「吾不需要你的報答,還望你早日自立才好!」輕言冷語,卻似冬至寒流,說得納蘭猛然心驚,待回過神來,昭雪已往教坊去了。
「想來過去,席間伴唱的女子,從未入得吾眼,而今,竟靠此等女子養活,吾納蘭庭芳顏面盡失矣。」念及至此,仰天出門而去,流連市集之上,竟無一可做之活計:挑工、打鐵,太過污穢;代筆寫文,資費涼薄。正踟躕間,幾個流痞少年,拿了骰子搖筒,走到樹下,納蘭登時心中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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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斜,教坊收工。
楊媽媽分發月錢,眾人各自上前,新人昭雪,排在最後。
「喲,銀子不夠了,昭雪姑娘,下個月,我補發給你,可好?」楊媽媽道。
昭雪道:「但憑媽媽吩咐。」說罷,轉身出了教坊。後面一人跟將上來,道:「昭姑娘留步!」
昭雪轉身,但見一女子,星眸璀璨,不失英氣,道:「一月太長,我的月銀分你一半,下月你再還我就是。」
「多謝,不必了。」昭雪語冰氣冷,轉身離開,空留蕭娘半晌不解。
昭雪回至蓬門陋室,一陣銀光奪目。桌上放著幾錠散碎銀子,竟使這鼠不關照的寒舍,蓬蓽生輝。「哪裡來的銀子?」昭雪皺眉道。納蘭對上昭雪之冰冷,歡喜澆熄,只得將銀子的來歷一一道來。
昭雪聽罷,只吐出三個字:「退回去。」
納蘭不悅:「吾聽你之言,自食其力,又錯了麼?!」
昭雪道:「爾出得力,方可自食,以賭為生,仰仗的不過是別人的痛苦與失去。在吾眼中,不過是巧取豪奪,與門外流痞,有何兩樣?爾枉讀聖賢之書。」昭雪背過身子,不想看他。
納蘭心底大不悅,背生冷津,無奈字字珠璣,如玉珠落冰盤,擲地有聲。「哼!」納蘭抄起碎銀,向門外走去。那幾個流痞還在樹下。「喂!爺爺不稀罕你們的髒錢,拿去!」說著,手一揚,四錠碎銀,不偏不倚,砸在四人頭上。
四個人本來輸了錢,心裡就不高興,現在錢雖回來了,卻又被人奚落一番,更見眼前之人如此囂張,便一招呼,四下把方廷團團圍住。
「放開吾!」方廷趴在地上,厲聲喝道。
四人先是一驚,想這窮酸秀才還有點脾氣,繼而怒氣更盛,道:「討打!」話音未落,四人齊心協力,拳腳相加。然則,拳腳落在方廷身上,卻如春燕啄泥。
「夠了!」方廷一怒,便欲起身,腦中乍現:「你與門外流痞有何兩樣!」是也,吾堂堂納蘭小王爺,豈會與這些東西動手!竟一味隱忍著,也不發作。半晌,忽聽遠處一人喝道:「住手!」幾個流痞立時變色,四散奔逃。
方廷爬將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高義薄和他的手下。高義薄側著臉,面露鄙夷之色。顯然,剛才那一幕,他可是看得既清楚又可嘆。
「我家老爺想與昭雪姑娘單獨一談!」方廷被小廝攔在外面。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高義薄離開了。他去而復返,必有蹊蹺,方廷入室詢問。
昭雪冷道:「今日在教坊,楊媽媽近日手緊,著我下個月再領月銀。」
方廷心思陡轉:「那你還讓我把銀子扔了!」登時氣得七竅生煙。昭雪從灶下取出一個冷餅,遞給方廷,道:「就剩這些,你吃了罷!」方廷失笑,退後一步,心想:世間竟有這樣的人!在最困難的時候放棄最需要的東西,還不止一次,先是銀子,後是吃食。這個女子,不是瘋了,就是傻了,連生命都放棄的人,何以讓人尊重。
昭雪面如凝霜,宛如冰雕。方廷將乾巴餅子往桌上一丟,揮手開門。身後傳來羸弱之聲:「你走吧,吾不攔你。」
「哼!」方廷早就想離開這個破房子了。天大地大,堂堂納蘭小王爺,何愁安身立命之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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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