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平王爺(2)
日有垂像,西域車隊在路上疾疾而行。
領頭人道:「稟告王爺,前面有處小村莊,名為無極村,不如今夜便在此歇腳。」
豪華步輦裡面人道:「可以。」
「是。」領頭人領命。
話說這個無極村,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往來客商皆不願留宿此地。但領頭人知道,這地方雖窮,卻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若是進城,只怕太過招搖,反倒引來毛賊惦記。
村子不大,只有數十戶人家,大人們在地裡幹活,孩子們便在院子裡玩耍。這邊,一群孩子圍住一個邋裡邋遢的老頭,只見他一身灰衣,髒得已看不出白色;好好一個髮髻,太久沒梳理,歪在一邊;花白鬍子留得老長,被淘氣的小童打成結。
一個小孩手裡捏著五六根稻草,不服氣地問道:「你猜,哪根是短的?」老頭拈一拈鬍子,便抽出一根。
「快快,打開來看。」孩子們叫嚷著。
那小孩鬆開手,果然又猜對了。那小孩子紅著臉,道:「我回家,給你拿雞蛋去。」
那老頭呵呵一樂,道:「快去,快去,輸了兩把,要兩隻。」
那小孩臉一紅,一溜煙兒跑了。又有個不服氣的小男娃,捏了六根稻草,又要他猜。老頭一拈鬍子,拎出兩根。打開一看,又猜對了。
小男娃不服氣,便道:「再來再來。」便一下捏了三十根稻草,要他猜。老頭也不著慌,拈一拈鬍子,道:「這個,有點難。」說著,拈了一會兒,便拿出七根短的來。小男娃哈哈一笑,道:「這下你可猜錯了。一共有八根才對。」說著,一攤手,卻未見一根短的,不禁納悶。
老頭笑吟吟的,將七根稻草其中一根抖開,原來是兩根。
「哈。好厲害。又猜對了。」孩子們歡呼雀躍。小男娃不服氣,又拿了六根草,道:「哼,這回你肯定猜不對。」
老頭道:「呵。我猜這裡沒有短草。」
小男娃這回可樂了,道:「哈。錯了錯了,有呢。你瞧。」
說著,左手捏草,用右手手指頂出一根,示意眾人拿出來看。誰知,老頭搶先一步,道:「哈,我也知道有一根,就在你右手裡。」
「快拿出來。快拿出來。」孩子們叫道。
小男娃面色通紅,不敢拿出來。孩子們一哄而上,掰開右手,果然看見手心裡的半截稻草。
「是你弄斷的。」
「你作弊。」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小男娃好不慚愧。
老頭道:「作弊是不好的行為,你走開吧。我不和你玩。」
小男娃氣憤地跑掉了。剩下的孩子們繼續和老頭做遊戲。
玩得正高興間,忽然,孩子們像雀兒,呼啦一下全都跑了。原來是村口停著一架漂亮豪華馬車,引了全村的孩子大人們來觀賞。老頭不屑道:「哼。不過一架破馬車,給我也不稀罕。」
領頭人道:「各位,我家老爺今日到此,希望留宿無極村,請各位行個方便。」說罷,便手一揚,無數銅板落在地上。眾人皆低頭撿錢,此時,王爺與王妃便從車上下來,遠遠便見到石台之上,一個白髮老頭獨自坐著。心下好奇,便走上前去,一行禮道:「你好。」
老頭聽他口音甚怪,扭過臉去。
王妃微微一笑,道:「老人家,為何不去領錢?」
老頭道:「錢財如糞土,竟惹人彎腰。」
王妃一聽他話中頗有意味,心思一轉,便道:「我二人路經此地,可否在此一坐?」
老頭眼高於頂,道:「又不是我的地盤,想坐便坐。」
王妃便與王爺坐於對面。
王爺捏著一根稻草,道:「吾聞中原文化,博大精深,連稻草都可以算命。」
老頭一聽,便道:「你想算命,錢財拿來。」
王妃一聽,心裡奇怪,再觀他神色,不似常人,便道「您剛才不是說……」話未說完,卻被王爺打斷,道:「我想算命,求你。」便拿出一包銀子。
哪知老頭又一瞪眼,道:「這麼多,太累贅。我要五個銅板。」
王爺只好又拿出五個銅板。
老頭接過,放在袖中,道:「算命何需外物,我一見你面色,便知你有血光之災。」
王爺王妃大吃一驚。王爺急道:「可有化解之法?」
老頭失聲笑道:「哈!我若給你化解,豈不是我算的不準。走了走了。」說罷,便攆他二人離開。王爺王妃一陣錯愕,突然,只見那老頭似頭痛欲裂,抱著腦袋,不停搖晃,二人趕忙退至一旁。不遠處,一夥村民抄起傢伙趕來,又吵又嚷。一時之間,竟將瘋老頭逼入牆角。走投無路之際,村民們一擁而上,便是亂拳一通捶。打著打著,突然聽到小男娃的娘在大呼救命,村民散開,才發現一直打的,竟是小男娃的娘,都覺奇怪。
「人呢?」
「明明在這裡呀。」
「怎樣突然就不見了?」
村民們正納悶之際。突然聽到身後又一個老頭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你們把瘋老白打死了,沒有氣啦。」村民們一聽,紛紛逃回家去,關起門來,只剩瘋老黑一人在罵街。
村長安撫眾人,說有貴客在此,不可怠慢,後帳等人走了再算,村民方才得以平息。
王爺問道:「那位拿稻草算卦的老先生,是何人?」
村長道:「呵,他哪裡是算卦,不過是和小孩子賭錢。村裡人都叫他瘋老白,是瘋老黑從外面撿回來的。瘋老黑本來是個很勤快的農人,不知跟誰學起了禁曲,彈著彈著就瘋了,村裡人都可憐他,官府幾次來查,都把他藏起來,才沒有被捉。不知哪天,這瘋老黑從外面撿回來個髒兮兮的老頭,說他能聽懂他彈的曲子,是他的知音,便留他住下。要說這瘋老白,也是能掐會算,竟將瘋老黑的瘋病治好了。後來鄉親們都找他算卦,可是瘋老白呢,卻是越算越不準,倒把自己弄得越來越瘋,唉。」
王妃一聽,便笑了,道:「這可真是奇事。想不到,老爺,咱們出遊,還能碰到這麼好玩的事。你也聽村長說了,他算不準的。」
村長道:「是啊是啊,他的話,不可信,不可信喲。」
王爺一聽,也笑了,道:「呵,這可真有意思。把別人醫治好了,自己倒瘋了。呵。」
村長也不禁樂了一陣,道:「老爺夫人休息吧,有事找我。」
「多謝村長。」王妃道。
領頭人將村長送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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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老白隨瘋老黑回返家中,便道:「老黑,我要離開這裡了。」
瘋老黑一聽,立即眼內充淚,道:「你走了,我可咋辦?」
瘋老白道:「你因《滿庭芳》被禁,得的恐嚇之症,現下也好的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
瘋老黑道:「嗚嗚,那你我何時才能再見?」
瘋老白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哪天我瘋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時候,咱們就永遠見不著了。」
瘋老黑一聽,不禁涕淚漣漣。
瘋老白囑咐道:「要是哪天再有官兵來,你就趕緊往東邊山頭上跑,千萬別下來。」
瘋老黑連連點頭,道:「嗯嗯,我記住了。你多保重。」
瘋老黑話一說完,瘋老白便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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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王爺王妃便繼續上路。村中眾人皆出來送別,王爺感動,命領頭人再送上白銀一百兩,便與王妃乘車離去。二人離去不久,村口便走進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只見他器宇軒昂,白衣上一匹墨馬,似是繡上,又似是畫上的,雄駿非常。那人見到村長便問:「請問村中可有一位瘋癲的老人家。」
村長道:「你是何人?」
男子道:「噢,我是為尋故友前來。」
村長道:「你莫不是來尋瘋老白的?」
男子詫異:「瘋老白?」
村長一指,道:「你走到村東頭,見到一家門前掛著一根笤帚的,就是。」
男子眼光一閃,道了聲「多謝」,便向村東頭走去。果然,見到牆上掛著一支笤帚,便上前敲門。瘋老黑正一個人在屋裡發呆,聽到敲門聲,心想:「莫不是瘋老白回來了?」便小跑去開門,卻見到一位俊逸男子。那男子見到他便也是一怔,拱手道:「請問是瘋老白先生嗎?」
瘋老黑道:「黑是黑,白是白,俺不是。」說著,就要關門。男子一擋,瘋老黑便急道:「小子要作甚?」
男子連忙後退一步,拜了一拜,又上前一步道:「瘋老白與我有重要關係,還望前輩不吝告知。」
瘋老黑一聽,又見這小輩頗有禮貌,神情坦然,不似壞人,或許果真與瘋老白有關。便道:「唉,你來的不巧,瘋老白昨夜剛走。」
「什麼?」男子焦急追問:「往哪裡去了?」
瘋老黑道:「不知道。說走便走,像一陣風一樣。」話音未落,門外男子便也化風而去,只餘一聲道謝。瘋老黑嘆了口氣,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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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郊外,王家圍場,今日翻起一陣黃沙,一隊驍勇彪悍人馬,正在逐鹿而行。當首之人,王帝威儀,金黃戰甲凜凜生輝,箭在弦上,右臂後撤,威風赫赫。其後緊隨之人,著一襲銀色鎧甲,戰馬馳騁,彎弓搭箭,未見一絲不穩,正如平地開弓,信手拈來。
鹿群逃入樹林,四下奔散。嗖忽風響,但見雙箭並轡,逐鹿而行,穿林過葉,麋鹿應聲倒地。戰馬喝止,眾人入林,侍衛抬了兩頭死鹿前來。
皇甫道:「納蘭,你的騎射功夫,精進不少。」
納蘭庭芳道:「謝王上誇獎。」
忽而,只見一頭未死之鹿,從休克中甦醒,微微掙扎。
「畜生真是韌命。」說話間,皇甫搭箭在弦,便要開弓。
納蘭凜眉觀視,原來是王上箭有偏差,未射到死穴,心想便讓他自己補上一箭。哪知皇甫未及開弓,便又放下,轉向後方,喝道:「寒山集。」
眾將士皆詫異間,人群間慢慢蠕動,鑽出一人一馬,馬形容瘦小,人弱不禁風,來到威風凜凜皇甫面前,盡顯寒弱,語音低迷,寬袍合袖道:「未知王上有何吩咐。」
皇甫將弓箭拋擲給他,寒山集趕忙接住,錯手之間,險些從馬上跌落,惹得眾軍將士一陣鬨笑。納蘭內心不悅,眼神一凜,眾人收聲。
鹿未及死,聲聲哀吟,眼神悽慘,似是告饒,又是求救。寒山集惻隱心生,不忍加害,奈何王命難違,兩相為難,豆大的汗珠不住從額頭滾落。
皇甫道:「北平王世子,將來是要繼承爵位的人,連一頭鹿也不敢殺麼?」眼神中蔑意無盡。
寒山集心下一顫,自己如此優柔寡斷,豈不是給父王丟臉?無奈之下,只好彎弓搭箭——君王之弓,鑲金嵌玉,沉重非常,寒山集不住手抖,但聞人群中又發出唏噓之聲,只好勉力開弓。
「放箭!」突然之間,皇甫大喝一聲。
寒山集雙手一抖,箭便離弦而去,攔之不及——最後入眼的,便是麋鹿絕望之眼神,寒山集轉頭閉眼,不忍直視。皇甫眼中,卻是一支偏箭。眾人但要哄然,又見一支利箭及時趕到,正是納蘭。
皇甫望向納蘭,稍顯不滿,隨後道:「林中獵物,多射者,有賞。」
話音未落,眾將士情緒高漲,四散圍捕而去。
皇甫與納蘭調轉馬頭,上山而去。
轉眼,一片空地,只餘下寒山集與兩頭枉死麋鹿。寒山集甫睜開眼,但逢冷風襲來,身骨顫抖難抑,方知自己衣衫早已汗透。他從馬上下來,撫摸著那頭麋鹿,卻再也聽不到哀吟之聲,不禁淚珠滾落:「也好。死了,便不再受困於驚慌恐懼之中。」
朱公公走過來,悄聲道:「世子,世子。王上說晚上開鹿肉宴,您……」
「我走,我走。」寒山集踉蹌上馬,搖晃而去。
朱公公不禁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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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與納蘭行至山腰,便放馬去吃草,二人沿著山脊而行。
納蘭道:「北平王此次進京,是為探望世子而來,你剛才為何羞辱於他?」
皇甫道:「羞辱?呵,孤是恨鐵不成鋼。」
納蘭道:「呵。那我可要為未出世的王子擔憂了。」
皇甫道:「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納蘭道:「鋒強如虎,怎可放之歸山?。」
皇甫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唉。」納蘭嘆了口氣,道:「原來,你還在煩惱他。不過,又何必將罪過推在一個孩子身上。」
皇甫道:「孩子?十六歲的女兒,便該嫁做人婦;十六歲的世子,便有了繼承爵位的想法與能力。有朝一日,他若知道了他的舅舅有何能為,便該自憂。」
納蘭默然。
皇甫道:「不說話,納蘭,你有何異議?」
納蘭道:「不說話就表示默認,默然的認同。」
「呵,呵呵……」皇甫朗然笑道。抬眼望天,風嘯雲聚,低首見地,巒疊江翠,慨而嘆之:「大好江山,皇甫亦節豈容他人覬覦!」(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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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