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33)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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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演唱中途,有人上前獻花。演唱完畢,他得體地說著一些感恩之類的應酬辭。

我已經有點酒意,情不自禁起身離開座位,眾目睽睽之下毅然走上舞台,伸開雙臂緊緊擁抱了他……

我擁抱的不是歌手不是偶像,我擁抱的是一種遺落荒野的回憶,它有關窯家,有關我們昨日的淚笑,那麼蒼涼那麼淒美又那麼無奈。這是兩個四十多歲男人之間有力度的擁抱,是在歲月磨礪之後面對滄海的無言感慨。

他沒有拒絕,立即伸手抱住了我的腰。這是今晚我所能給予他的最高禮遇,這是他給予我的隱藏在冷漠外殼之下一瞬間的融化……

台下一片安靜,我能感覺得到現場攝像機、手機攝像頭紛紛向我們擁抱的背影拍個不停……

我轉過身來,一手摟著他一手握住嘜說:我們曾經一起長大……

啟凡辭了工,他又開始頻頻出沒小鎮新墟街。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小鎮的啟凡肯定不是深圳的啟凡了。

大哥的話著實如一把刀子戳傷了他。

只有拒絕才不會有傷害。從此,他就不許老母親再去給他送飯包括探望他,其他親人也不許。小鎮人都說他怪,擔心他步當年母親的後塵會不會瘋掉。

啟凡平時都不煮飯,一個人,嫌費事。房裡堆了成箱成箱的即食麵或掛麵。不少時候也到小鎮農貿市場的食攤上花幾塊錢解決肚子問題。每天必不可少的兩樣「家務」是:灌滿一壺白開水,洗淨半桶子衣服。其餘時間不外是閒逛和學習。

他常常到熟人的店鋪去看看電視,翻看地方日報和晚報,了解歌壇最新信息和賽事情況,頗有小獅隱蔽草莽之間伺機躍躍欲試的樣子。

儘管啟凡是未成名的歌手,但不等於他是一個永沒機會成名的人。

鎮上一個小學校友開的理髮店出現了他的身影。凡是歌星都重視自己的形象,而重視形象就得重視髮型。髮型,那是為形象負責的直接證據,啟凡也不例外。身材和相貌是爸媽給的,無法改變,而髮型可以隨心所欲去改變——除非天生禿子。

理髮師夫婦沒念多少書,理髮師父母在理髮師很小時就離異,單親家庭長大的他嚐夠人生辛酸冷暖,因此頗理解啟凡處境,也敬重他是一個進取的讀書人,為他弄髮型時很認真,價格上也體諒他。聊得投機了,理髮師就極為小心地問他:到深圳打工這麼多年了,你該發財了吧,有了錢可考慮成個家啊。

那時縣城剛剛出現首批商品房,還是新生事物。按照啟凡的存款數目,買一套房子還是綽綽有餘的。可他的遠大目標卻不是房子也不是成家。

啟凡避開話題,他當然知道這是人家旁敲側擊的善意提醒。他已經一貧如洗。他聽不進去。

每當有人對他的理想表示懷疑時,他會手勢生動地往胸前一伸,好像指揮家音樂會上的前奏動作,然後纖秀的手指上下翻飛,演講般比劃著。這次他在小店裡又演繹起他對當今歌壇的見解,嘴角微微泛起了白沫。

他崇尚的是「實力派」歌手。他不容置辯地有條有理地羅列「偶像派」歌手在音域、音色、演繹功力、台面風格等方面的缺陷和不足,舉例論證醜星憑唱功也可成名,如台灣的趙傳,他不是有一首很有名的歌曲《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嗎?你有沒有聽過?傳唱很廣呢。還有林子祥長得也不怎麼樣吧……

他竭力讓你不得不服「偶像派」是短命的,是幼稚的,是曇花一現的,而相信他是有潛力的,他就願意做一個這類型的歌手,講唱功,不講外貌。藝術有時候跟外在形式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內容才是生命,形式到底是外衣——可是,我們都知道,外衣總得穿上的。

如你堅持己見,試圖說服他,最終你也不得不擔心友誼受傷而自覺中止辯論,因為他雖口若懸河,而臉色卻越來越不好看了……

唉,畢竟一個人堅持自己的理想也不是什麼過錯呵,說不定真的會有奇蹟出現。

理髮師夫婦對他又同情又佩服,想收他為徒,先解決目前窘境再說。他謝絕了。夫婦倆誠意邀他跟他們合夥開飯,反正他們還有幾位雇員,每天都要做大鍋飯的,這樣幫他省點費用。不就是多一雙碗筷,多抓一把米嗎?朋友不計較。啟凡答應了。知道目前自己的境況是惹不起任何疾病的,有潔癖的他自備了專用的飲食用具。

這樣過了半年,飲食改善了,他臉色好看了些。不久外面有些閒言碎語傳到耳裡,他又不幹了,那位朋友再三挽留無效,只好任他意。他又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大排檔或者混在中學飯堂去買熟食了。

一次,我返家鄉小鎮,聽說啟凡還在小鎮上,我決定找找他,他不在宿舍,也不在理髮店,更不會回到老屋母親那邊。我跑了好幾趟,才在鎮中學門口碰上他。啟凡表情淡淡地跟我打過招呼。他瘦小依舊,但憔悴多了,眼晴灰黃無神,我的心一陣刺痛。我提議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時逢假期,我們就近步入靜悄悄的校園,在一處樹蔭的石凳坐下。

啟凡不待我開腔,一臉冷峻地搶先聲明:「阿坤,咱倆今天在這裡聊天,是出自我們小時候的夥伴交情。別跟我提什麼親人,我們之間也不存在什麼親戚關係,那東西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弱小無力,不需要那些無用的東西來干擾我。我很累。」

嗯,你多心了,我來看你跟其他人有乜關係?朋友之間交流一下人生看法該不過分吧,我們都快四年沒碰面了——我說。

他的話有刺,像警告,我忍下了。警告有時來自自身的脆弱,未必是高尚的為他的預警。

哦,這是你小蘭姐讓我轉給你的生活費。我遞給他一個信封,裡面有四百塊錢。

這些年你不容易,你姐讓你在外多照顧好自己身體,按時吃飯,吃熱的,不吃冷餿東西。

他默默接過信封。他在深圳那些年,每隔一段時間都大把大把向姐姐匯款,不少幫助這個他唯一願意來往的嫁在鄉下的小姐姐。現在他接受姐姐的資助,卻拒絕與她見面。

我苦笑一聲:慚愧,我幫不了你什麼,我曾經的理想都碎成一地雞毛,現實已經把我磨成一個為吃喝拉撒操心的俗人。

你,畢竟與我不同的。啟凡語氣緩和了一些,漠視前方透露說,上中學後,他營養不良的瘦弱體質,根本無法應付高中階段壓力山大的繁重功課,拉下的科目多,大學之夢岌岌可危。因功課趕不平衡,在初中畢業那年已經休學了一年,他不想休學歷史重演。而父親平反後,原單位照顧他的那點可憐的撫恤金,勉強夠他填肚子,也即將到期停發。那時他倍感苦惱卻無處傾訴。

我記起來了。幾年前,他的小蘭姐姐上城找到我打聽他下落,曾黯然提起,弟弟整個高中階段,因沒有條件照顧好自己,不僅患上了營養不良,而且生活費用都成了問題。啟凡憂慮就算考上大學恐怕家裡也供不起。因為沒有哪個兄姐對他保證過經濟上支持他再讀下去。他需要這保證。她作為啟凡最小的姐姐那時剛剛高中畢業,給人打臨工勉強餬口,偶爾擠出來一點錢給弟弟也無濟於事。弟弟常常捉襟見肘,掏不出付複習資料費和購買自己喜歡的音樂磁帶、雜誌的錢。有時見到別的同學父母從外地來校探望兒女的情形,弟弟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假如父親還在,就好了……」

然而,生活是沒有假如的。還有,無業的母親「遺風猶存」,與處於青春叛逆期的他關係不好,一見面就衝突,一些需要商量解決的事剛剛開口,沒談上兩句就胎死腹中 ……強烈的挫敗感、被拋棄感縈繞著他。小蘭姐姐對弟弟感到愧疚,一個勁怪自己沒本事賺到錢支持弟弟,要不他也不致流浪至今。

我能想像,八十年代空前繁榮的文化出版業,琳琅滿目的刊物、書籍雨後春筍般招搖在書店、書亭、學校門口的書攤,時時誘惑著一顆渴望求知的少年心。那時啟凡乾咽口水的樣子,比少吃幾頓飯還難受……

啟凡忽然站起身說,我還有點事,先這樣。你若有空我們晚上出來見面。

好吧。

文革狂飆收鑼罷鼓的八十年代,止戈散馬的人們終於看清了自己尷尬的現狀,窮怕了的各行各業高呼「把失去的光陰奪回來」,大家快馬加鞭奔馳在致富路上,也許是腦子掛滿『奪』得太多的東西,連累壞了神經細胞都顧不上。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改開初期,教育主流仍然是應試教育、精英教育,唯分數唯成績論,精神衛生健康又有誰提起?又有多少學校關注過給予過學生應有的心理疏導?比如啟凡。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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