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慧燕:一封不能寄出的信

曾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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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5月5日訊】——謹以這信作為一束潔白的鮮花,叩獻在祖父墓前。

爺爺:

重陽前夕,我在巴士站候車,不知怎的,你又掀開我的心幕闖進來,一陣緊壓,一股辛酸,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掉,巨大的悲痛充塞我的整個心胸。幾個侯車的男女奇怪地看著我,他們或許以為我是失戀吧,有誰料到我是為「活」在另一個世界的、至愛的親人爺爺你而傷感呢?我胸中的寂寥,我腦裡的愁思,又有誰知!

爺爺,歲月如流,你長眠地下就快三年了。三年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我的容顏在這永無休止的思念中消損。

我深知我的痛苦已成永恆。儘管我們如今已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你在我的心目中是永生的。我從不覺得你已死去。午夜夢迴,難得你偶爾亦在我的夢鄉出現,你依然是我活著的爺爺,我珍惜這夢中相會的緣份,那是我最歡愉的一刻。然而,夢總是夢,我沒法留著你那,爺爺!

三年前,終生難忘的一九八○年十一月八日(農曆十月初一),半夜裡響起的催魂鈴,使我驚聞噩耗,我真不相信我的爺爺竟然從此離我而去。唉,我真傻,為何事前、事後我一直不相信你會死呢?「人總有一死」,但你為何不等你最心愛的小孫女見你最後一面,就撒手歸去呢?臨終前你不是呼喚著你的「燕仔」嗎?但你就這樣的去了,去了,你永遠去了,一切高超的企盼都伴隨著夕陽般去了!留給我的可是無窮的凄涼、無限的傷心啊!「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真是令我抱憾終身的事!

爺爺,你的燕仔要為你所做的事可多哩,料不到死神這般早臨,「上帝所愛的人都死得」,是嗎?雖然你己享年八十九歲,無疾而終,親友都安慰我,說你這叫「笑喪」了,但對於我而言,你再活八十九歲也不嫌多。

我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爺爺你一生飽經憂患,在你有生之年,你未真正過上一天好日子。你曾對我述及:從前我家由於人丁單薄,住處與惡霸毗鄰,常受欺凌,曾祖父發憤自強,拜得名師學習洪拳防身,並獲傳詠春三娘師祖發明之骨科秘方。曾祖父經多年刻苦鑽研,不但武藝出眾,並學會使人聞風喪膽的「點脈」絕技,但由於他生就術體天心,只是懸壺濟世,救死扶傷。

他去世後,你繼承父業,並在前人的基礎上發揚光大。你說你不願讓國粹失傳,苦心孤詣地將二百餘年的驗方研製成四種骨科良藥,並通過自學完成大學醫科函授課程,首創用中西藥結合泡製成藥。你不但精通跌打學,擅長醫傷駁骨,而且對皮膚病、五官科、痳瘋症、小兒疳積等疑難雜症都有獨到心得,「曾明德耳癭水」更是遠近馳名,你成為當地一個出色的名醫,我們以你為榮。

可是,有道是,「人怕出名豬怕壯」,你的名氣,不但沒給你和後代帶來好處,反而招致無窮無盡的災難。由於「國共合作」時期,你作為地方知名人士,曾被推舉出任當時梅茂市德新鎮的副鎮長;此外,你受西方文化思想影響,決心皈依耶穌基督,並主持地方教堂的日常工作。中共獲得政權後,這兩件事成了你「歷史上的污點」,你被戴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嚐盡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

爺爺,你一生雖然醫好無數病人,但你依然兩袖清風,你辛辛苦苦鑽下錢來供兒女讚書,在當時舊中國封建落後的年代,你逆潮流而行,拒絕親友「女生外向,把女兒送去當童養媳」的勸告,咬著牙齦供養三子三女上學。以你當時的經濟條件,這是多麼難得崇高的行為啊!

然而,在那些「人妖顛倒」的日子裡,你的這一行動,卻讓小小年紀的我,不知遭受同學及鄰家孩子多少的辱罵:「嘻,你是地主資產階級的狗嵬子,否則你阿爺怎會有錢供子女讀大學,舊社會窮人的子女是沒錢讀書的,都被你們剝削去了。」看,這就是「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可笑邏輯。事實上,土改時,我家的成份被劃為「自由職業」。

爺爺,雖然你是家中「暴君」,你對奶奶及子女經常是疾言厲色,但你對我卻十分偏愛。雖然我是女孩子,但你老是喜歡叫我「燕仔」。

你向有飲午茶的習慣,自我懂事開始,你就喜歡牽著我的小手,帶我到茶樓飲茶,你們那一班茶友個個都有雅號,往往對我讚許有加。這時,你便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態,彷彿我為你掙得了諾貝爾獎。而今你是靜悄悄地躺在地下了,你那模樣卻永遠銘刻在我的腦海中。

你常教導我:做人要有雄心壯志,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才不枉到世上走一遭。你愛念叨:「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對兒女,你的標準是誰有出息就喜愛誰。你還愛念叨:「不招人妒是庸才。」你鼓勵我說,一個人不要怕人妒忌,別人妒忌你是因為你有才,否則你是個無能無用的蠢才,別人才沒有功夫妒忌你。

爺爺,在你的影響下,我雖沒有「成名成利的資產階級思想」,但自小為祖國建立豐功偉業的思想卻佔據了我的全副頭腦,我曾立志要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如今這理想當然已被「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而轟到九霄雲外啦!

想起那十年浩劫的可怕經歷,真是睡夢裡也打冷顫,自文革「破四舊、立四新」、紅衛乒砸爛你的招牌、抄了我們的家開始,我們就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到一九七○年,「一打三反」運動轟轟烈烈,那時你已是七十八歲的高齡,也不能倖免。那些欲把我們一家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冷血動物」,硬說你是「黑醫,利用看病剝削貧下中農的錢財」,並給你加上許多莫須有的罪名。他捫不但將你五花大綁拉去遊鬥,還變相將你非法監禁,美其名曰「集訓」。最後,這場風暴以我們傾家蕩產而告平息,我們變賣了所有衣物及值錢的東西,甚至忍痛割掉我家大屋的五分之二,值得慶幸的是能將你的一條性命「贖」出來。你亦安慰我們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錢沒有了可以再掙,命丟掉了不會再生。」

本來,你一直捨不得我離開你。為此,當一九六二年我不到六歲時,生母曾老遠從香港跑來要接我和她團聚。但你和奶奶把我收藏起來,母親終於含恨而去。事隔十年後,你終於想開了,你甚至後悔不早讓我離開那傷心地。

懷著理想幻滅之苦,我向有關當局遞交了申請書,經過五年來不屈不撓的努力,我終獲准來港。臨走那天,一大早你已摸黑坐在床上等我,我依依不捨地向你告別,想到此去前程的激流險灘不得而知,未來不知是甚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我,而祖父母養育之恩恩重如山,如今已面臨桑榆晚景,我卻硬著心腸捨你們而去。「世上萬般悲苦事,無非生離與死別」,雖然我的申請在歷經磨折後終如願獲批,這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但此刻叫我的心如何能有喜悅呢?

你摸著我的頭,說:「你去吧,勇敢地去尋找你的遠大前程吧,你要為曾家爭一口氣啊!」突然,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發現你的眼眶閃過一絲晶瑩的光亮,天,原來是你哭了,接著,你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爺爺啊,在我印象中,你可是個「流血不流淚」的英維啊,現在你卻為你徬徨無依的小孫女而老淚縱橫,我柔弱的心,就在此刻碎成了無數的片片。我一路走,一路哭,那漫長的廣湛公路啊,不知灑下了我多少淚,也不知遺下多少恨。就這樣,我懷著「不破樓闌終不還」的悲愴之情,跨過了羅湖橋。

回憶不斷的襲來,我的話說不完,我的淚泉洶湧。我自來到這苦難的人間後一個多月,就由你和奶奶撫養成人,在我的生命中,我缺乏父慈母愛的滋潤,但我卻長久地承受你們兩位老人家的恩澤。來港後,我發誓要竭盡所能回報你們,我忘我地工作,勤奮地學習,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希望你高輿,但在我還未有能力報答你於萬一時,天不假年,你去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怎能叫我不傷心呢?我知道這是終身無法挽救的事實了。人在世上,為誰辛苦為誰忙呢?

不過,人生應當有更高的境界,爺爺你是不高興我就此消沉的,我只好收拾起這顆破碎失落的心,勉強撐捋下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仍會燃燒自己發熱發光,但可知這種生的壓迫有千斤之重嗎?我內心的傷痕是終我一生也洗不掉了,我實在有太多的遺憾。

在你去世的前幾年,你說不願讓國粹失傳,你要把幾代衣砵相傳及自己苦心研究的醫術整理出來,為後人留點東西。因此你起早摸黑,一字一劃工工整整著書立說,你可能料感到生命無多,便開始和時間競賽,在你臨終前幾個月,據說你每晚都伏案揮筆到深夜十二時始眠,你給我來信說要將這書交我妥為保管,適當時可貢獻出來。

可是,當你的著作接近尾聲時,你的生命亦到了盡頭。就在家人為你的逝世而哭得天昏地暗時,不知那雙罪惡的手,乘亂中偷去了你的遺作,至今未能查明誰人所為。想到你的心血化為烏有,教我如何能安心?我能不遺憾嗎?

如今我已把文革時我家被人巧取豪奪的「神聖領土」「贖」了一半回來,那個打手一家已永遠滾出了我家的大門,這是你生前耿耿於懷的一塊心病,假如不是這件事的剌激,你或許會長命幾年吧,若你泉下有知,你一顆長年繃緊的心,當會覺得寬慰。至於那另一半,現在我雖然還做不到,但請放心,我一定會做到。

我的知識是開竅得很早的,自我知道人間有醜惡和痛苦之後,我就渴望長大後當一名記者,我憧憬著用我的筆為武器,鞭撻黑暗,歌頌光明,伸張正義,主持公道。感謝香港,讓我的夢想變為現實,如今,我真的是一名記者了,雖然任重道遠,但畢竟我已踏上了理想之門的初階。

在這「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秋夜,在爺爺你逝世三周年的前夕,我未能到你的墓前拜祭,「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我只好獻上我整夜的泣訴,「明知逝水不歸……終於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我沒有鮮花,只有一顆心。願你的靈,守護著你的燕仔,以度來日艱辛。

(一九八三年十月十八日)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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