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锦瑟(26)

作者:宋唯唯
font print 人气: 467
【字号】    
   标签: tags: , ,

男孩子为了朱锦那点可怜巴巴的英文,每天给她补习语法,拿了许多的语法练习题集给她做,守着一张桌子,她一边做,他一边改。

这是朱锦的噩梦时段。她的矜持的淑女风度,沉默背后的高深莫测,在习题集面前全都露了底。男孩子很包涵地给她改错,努力地把被她的弱智吓倒了的神情掩饰好。他坚持用英文和她口语对话,一遍一遍地,语气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打断她,对她的发音和措辞予以纠正。这隔阂的语言,将他们锻造成了小绅士小淑女,开口都彬彬有礼地以“MAY I⋯⋯”“WOULD YOU⋯⋯”打头。

他们总是坐在火塘前,共一壶红茶,一边翻书一边斗嘴。是腊月里最后几天,雪后阳光明亮的好天气,天空灰蓝,屋檐外的阳光温柔得叫人鼻酸。他们说话时,常常地,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同笑起来,那情景,真的是养眼的,动人的。心情亦是这过年的小阳春的天气。如果冬天不结束,他们几乎就可以一直呆下去。

母亲也守在炉边,那由旧毛衣补缀起来的百纳花毯,已经初具雏形,并且看起来越来越声势浩大。至于到底要用在哪里,是铺还是盖,问起她来倒是茫然的。她和男孩子说着话,问起他家备了什么样的年货,妈妈会做什么样的好吃的。

男孩则一一细数,说起家中父母,也是毫无保留,详细地告知父母的工作、经营生意的境况。絮叨着,甚至说起父母对他的未来的筹谋。一条路是一直读书,出国留洋,镀个金,拿个学位回来,但这是有要求的,要学有所长,术业有专攻,出国吃苦才是值得的。另一条路则是毕业了回家乡,在父母身边,稳稳当当地考个公务员职位,此地是富庶优渥之地,父母经营一生的人脉关系都在,给他一份安稳舒适的生活,没话说的。“我爸爸让我在学校里积极入党,这样子将来进政府部门,档案好看。”那男孩子对着朱锦的妈絮叨,笑道:“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

朱锦在一边有耳无心地听着,一言不发。她想到当年他念高中时候的样子,看起来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得意形容,随时要走过来握住一个群众的手,说出一番嘘寒问暖的言辞。每个人几分钟,时间不会长,太长了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和他之间一直存在这个问题,时间长了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始终找不到一直说下去的话题。

根本上,她始终感觉和他是两路人。她是幽僻,乖张又桀骜的一类人,是古时候的一个书生流落到今天,一身的与世相违,不合时宜。她和谁都不是一类。她总是孤单的。

这么些天里,她一直都没有想到过雷灏。他和他的家人,应该是去东南亚某个小岛上过年了罢。富人冬天里都往热带海滨跑,她的心里没有什么感触,也不觉得未来还有什么值得纠结的,在北京的这半年,她的热情简直是发癔症,现在癔症已经平静了。

她一心一意地计划,过了年,回到北京,她会找一处出租房,搬出来住,和罗衣一起去住,也未尝不可,在那个四合院里再找一间空屋子,总是会有的。

她静默地偎在火炉边,脚上搭着母亲正在改造的那幅百纳毯。手里捧着茶杯,微笑着一言不发。如一帧小画,全收在男孩的眼睛里、心房里。

一个穷寡妇的女儿,一个漂亮极了的女孩,学戏出身的。三年的消失无踪以后,如今又重现在他生命里,她沉默寡言,自带光华,令人炫目。拥有着和同龄人不一样的丰富阅历,无从把握,神秘如黑夜——她是他的一整场青春。他深爱她,为着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神秘因缘。她是他人生之中的绮念。

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他朝朝暮暮地来,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走在她身边,四周都是人,他伸手为她挡住车辆人流,因为太紧张、太专注、太忐忑,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的耳朵边一直有轰隆隆的音乐,有光在炫目闪耀,他不知所措,然而狂喜。

雪粉寒天后,腊月的最后几天陡然暖和起来,淡金色的阳光洒在街上,勾勒出落光了叶片的枝桠的影子,街旁支着一排大炒锅,裹着头帕的蓝布袄老妪,抄着木长铲,来回翻动着葵花子、板栗、花生,重而暖的香气在街头缓缓游走。一个馄饨摊另外支了一只小炉,在不徐不疾地摊蛋饺。街上跑着那么多花棉袄包包好的小孩子。这一对少男少女走在人堆里,修长漂亮,宝光灿烂的醒目,满街的人都注视着,那样欢喜地看着他们,嘴里还在悄悄议论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这样出众。阳光温柔地抚摸着年轻的面容,水风是柔的,湿的。

人家庭院里,主妇们忙着在阳光下翻晒年货:咸鱼、腊肉、风鸡、板鸭。还有人家的被褥、毛毯,也从家里抱出来,晾晒到石桥上,蚊帐、床单、窗帘布,统统拆洗一遍好过年。

这是故乡,隔着河水和人影望过去,能看见母亲在家里忙碌,她是老蓝布袄的一个干瘦的身影,在淡薄的阳光和老屋的阴影间走来走去,朱锦坐在石桥边,远远地看着她,心里充满着一种凄惶的哀而静的爱。在这冷暖的人世,她从来只有她⋯⋯她知道她心里所求的,不多的一点指望,人人的母亲都会有,在别的家里根本算不得奢望。然而,她注定了要让她落空让她伤心。@#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朱锦是裁缝店家的女儿。小时候的记忆里,家中就只得她和母亲。和镇老街上,她的家是狭窄的一座小楼,窄窄的一扇院门,推开来,庭院里似乎仅仅种得下一棵树,浓密的树荫,遮蔽着敝旧碎裂的黑屋瓦,墙头趴着的南瓜藤垂下青叶来,抓住打个秋千,就荡得上屋顶。窗棂和树之间,绷直了一根晾衣绳,晾晒着寡素的日子。门檐下码着煤球、木柴爿,几口圆肚大陶罐存储着酱腌陈菜。风吹着树叶,终年地飘满庭院,朱锦娘用一只小板凳搁在洗衣盆前洗衣裳,朱锦趴在一只高脚凳前写作业,在紧闭的院门背后,孤寡妇孺,相依为命。
  • 又有做媒不成的姚大娘,本是好意,为了说合姻缘,特意拿了一块上好的绸缎衣料,上裁缝店做了一件过冬的棉袄,说合不成,姚大娘气了一个月,待天冷时,棉袄送到她手上,她专门花了一下午,前来挑刺、寻不是。
  • 还有母女在床头睡下时,朱锦摸着母亲的脚,一个一个揉过她的脚趾;给她打散开的头发编辫子,试戴她的耳环、手镯,几样简单的银饰,带给小姑娘丰足的快乐。母女絮叨着夜话。“你小时候是怎样的?长得像不像我?”朱锦这样问。
  • 十四岁时,朱锦念完初中,稀里糊涂地,被一所戏曲艺术学校下了通知书,录取了。她并没有学艺的念头,却是被来挑人的老师一眼相中的,那瘦瘦的一根小人,双瞳如水,鼻梁笔挺,眉宇间有股清刚之气,宽肩细腰,长身玉立,落在懂梨园行的人眼里,天生的一个生角儿!
  • 朱锦还迷上了看戏。那些,悠长,缠绵,婉转千百回依然迤逦缠绵的唱腔,慢悠悠的前朝的时光,杨柳枝映着白粉墙,远远的一影青山,桃花渡口,湖水蓝的垂幔布景,锣鼓铿锵,丝竹管弦,行头华丽。
  • 她学的是生角,生腔讲究字正腔圆,讲究真声假声。唱念做打,她全然是个门外汉。教习她的专业老师,其中一个便是当初把她招来这个学校的人。
  • 朱锦回宿舍见到现场,倒也不觉得生气,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还是觉得好笑,笑完了,还是深深的乏味、无聊。放眼望去,什么都是无趣的、浅薄的,这些嘤嘤嗡嗡、挤眉弄眼的人群。
  • 然而,她到底在这个戏曲学校呆了下去,这冷面冷心的少女,已然是那个城市的名人了。她总是登台演出,人们总是有机会看见她。
  • 那段日子,那个男孩总是在正午寂静无人的操场上看见她,只有炙热的雾濛濛的阳光和绿树,草地是廛白的,旷野似的操场上,她独自一人静静地挂在吊环上,长长的身体悬空,头颈向地,黑发披落,悬空静止地挂在那里。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