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女孩琼恩,
拥有不寻常的超强记忆力,
却因此而困扰不已。
这年夏天,她和刚刚失去伴侣的
哀伤男子盖文偶然相遇,
两人成为莫逆之交。
盖文如何走出伴侣骤逝的伤痛?
琼恩如何接受自己的天赋,
找到面对人生的解答?
爸爸忘了我。
我在阶梯上等他,吉他就放在旁边,球鞋边有只蚂蚁。它只是只小东西,但是我宁可当一只没人注意的小蚂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虽然人人都看得到我,却没有人觉得必须记住我。
卡洛琳老师陪着我。车上有个男人等着接她回家,但是她不能丢下我。
“我再打给你爸爸试试看。”
她只需要按手机按键一次,因为她已经打过、也留言给爸爸了。沉默一会儿后,她从耳边拿开手机,声音格外温柔。
“放心,琼恩,我相信他就快到了。”
她这么亲切,只会让我更不好意思。唯一庆幸的就是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儿童音乐班,爸爸接走我之后,我就再也不必面对卡洛琳老师。
“请问现在几点?”我说。
“快五点了。”老师回答。
下课时间是四点半,我通常在四点四十分就已经上车了。
“对不起。”
“不要放在心上,琼恩。”
但是我没办法不放在心上,问题就在这里,我什么也忘不了。
这件事不只是关于爸爸今天没来接我。二○一一年,我们父女俩在树上看到一只红鸟,我问他记不记得两年前的二○○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三看到的另一只红色鸟儿。他必须先想一会儿,才说:“记得。”
从他回答的态度看来,我知道他根本不记得,虽然我希望我们心意相通,但是天不从人愿。
这件事也和妈妈说了“屡试不爽”有关系,我迅速算出她半年来说“屡试不爽”的次数(二十七次)。我要妈猜她说过几次,还提示她,数字比五十小、比十大。妈妈不陪我玩,只说:“琼恩,你到底想怎样?”就走开了。
这也关系到,有人提到发生在身上的事情时,只要我指出他们记错哪个环节,他们就会有奇怪的反应。后来爸爸只好向我解释,对大部分的人而言,记忆就像童话故事,比真实人生更简单、更有趣、更开心,也更刺激。
我不明白大家怎么能扭曲事实真相,但是爸爸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这么做。
卡洛琳老师走下阶梯,和车里的男人交谈。他们小声地交头接耳,接着男人关掉了引擎,这样比较环保,然后他把椅背往下调。爷爷要打盹时也会这么做。
卡洛琳老师走上阶梯问我:“你在画什么?”
我阖上笔记本,回答:“没什么。”
我不在乎在我死后,我未来的老公把我的画作给大家看,就像小野洋子和约翰那样,但目前我还不想公开作品。
我和爸爸最爱的歌手,就是约翰·蓝侬。爸爸本来想帮我取名为蓝侬,但是被妈妈否决了,她说当太太的人就是有这个权力。所以爸爸把蓝侬放到名字中间,我的全名就成了“琼恩·蓝侬·苏利”。中间是拿来放重要名字的好地方,约翰·蓝侬的中间名是“温斯顿”,就是丘吉尔名字里的温斯顿,大家都记得这个人。
人们有各式各样记不住的借口,怪电池没电、怪听力不好,要不就怪太忙、年纪太大或太累。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们的箱子没有足够的空间。
我快满五岁时,妈妈买了一个箱子让我放所有的美劳作品,因为她受不了家里到处都是我的图画和劳作。她要我选择哪些是最重要的作品,因为箱子放不下所有东西。
人脑也是一样,脑的容量只够存放最重要的记忆,其他事情都得丢掉。知道大家忘记我是因为我不重要,我很难不感到忧郁,那心情就像约翰·蓝侬在“白色专辑”里唱的歌词一样。
“我好孤单,好想……”
所以,我绝对不会丢掉任何人,因为我脑子的空间永远不嫌小,我只希望大家也能这样对待我。
我好希望我是大家永远不会忘记的重要人物,就像约翰·蓝侬和温斯顿·丘吉尔,但我知道不可能。几年前,我就知道所有人的箱子都可能放不下我,连我的奶奶也不例外。
二○一○年二月十三日星期六:奶奶的新家。
“奶奶,是我,琼恩。”
她一脸困惑:“我才是琼恩。”
“我知道,奶奶,爸妈用你的名字帮我取名。”
爸爸把我拉到一旁:“女儿,她只是累了。”
“她不记得我了。”
“她记得,当然记得,她只是……”
“奶奶,是我啊。”
她努力了,真的,但是还是不记得我了。
奶奶必须将我丢出脑里的箱子,才有容量记得她喜爱歌曲的每句歌词,她到死(二○一一年十月八日星期六)都没忘过。
我留纸条、给提示,就是希望帮助大家别忘记。我看新闻说蓝莓有助于脑力,于是叫妈妈去买了一大盒,逼家里所有人吃光光,结果只是浪费时间。如果奶奶都能忘记我,表示任何人都不例外,就连爸爸也一样。
“现在几点了?”
我拨动吉他弦。
“五点五分。”
有辆车快速地冲过来,但并没有停下。我弹了个小和弦,因为我没有心情弹奏轻快的旋律。
卡洛琳老师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说:“好久没下雨了。”
“事实上,不到三周前才下过,那天是六月二十日星期四。”
“是吗?”
“对。”
她似乎很佩服。“你的记忆力一向都这么好吗?”
我说:“不是,我在‘家得宝’摔到头才变成这样的。”
卡洛琳老师笑了,但我说的是实话。我的朋友怀特看过所有漫画,也很懂网路,他说我是在“家得宝”摔到头,才会有“高度优异自传式记忆”,只要回去再摔一次就不会有这种症状。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多年来都没再去过那家店。
事发时,我只有两岁(现在十岁了)。爸爸把我放在橘色购物车的尾端,一时没看着我,我就从围栏边倒栽葱掉了下来。我的脑袋撞上水泥地,爸爸大叫,那不是他对其他驾驶的喊叫声,比较类似他没戴隔热手套、被烤箱烫到时发出的叫声。他抱起我,拔腿带我冲出商店。
但是,我完全没有对卡洛琳老师提到这些事,因为她忙着看写字板。她用手指顺着纸张,往下指到紧急联络人那栏。
“杰克·苏利是谁?”她说。
“我爷爷。”
她嘟起嘴,好像有人逼她亲个丑男。
我说:“我可以走路回家,我家就在附近。”
“不行,琼恩。”
她打给爷爷并留了言,在这之前她已经先打给妈妈了。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情吗?你曾经一个人也连络不上?”卡洛琳老师问。
“没有。”
我说的是实话。有时,大家无法相信我竟然可以迅速把所有回忆想过一遍,但这不像是去妈妈的杂物抽屉找有水的原子笔,比较像是打开开关,而我的手指随时放在开关上。
卡洛琳老师说:“这样好了,五点二十分之后,我们再打给每个人一次。如果还是连络不上他们,我们再看看能不能找人帮忙。”
“帮什么忙?”
“也许有人可以去你家看看。”
“谁?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们先不必想到那一步。”老师说。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又为什么不肯说出对方的身份,后来我想到“ 紧急”、“帮忙”这些字眼,就知道卡洛琳老师想打给谁了。
我死盯着马路,因为我担心回头看老师,眼泪可能会不小心掉下来。
也许我可以逃跑,因为我很熟悉泽西市。但就算我跑回家,身上也没有钥匙。我转头找那只小蚂蚁,它已经不见了,希望它已经平安回到家。
我听到类似闷雷的隆隆声,抬头一看,阳光依旧刺眼。隆隆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原来是引擎的声音。
引擎声来自远方路上出现的一辆白色厢型车,它按了按喇叭,开到我们面前,车身上印着“苏利父子工程”。我以为下车的人会是爷爷,结果是爸爸。
他说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而且他的手机没电了。
“非常抱歉,谢谢你陪着她。”爸爸说。
“没关系。”卡洛琳老师说。
没关系才怪。但是爸爸怎么会在高速公路上?他应该要在家里的录音室工作。
爸爸扶我坐进副驾驶座,帮我扣好安全带。后面没有安全座椅,所以爸爸让我坐前座。我想起四年前的夏天,我坐在爸爸的旧厢型车前座,看着他把所有打鼓设备搬到车上。
我问他能不能一起去波士顿,他说:“也许等你再大一点。”
现在我大一点了,但是他却在去年卖掉厢型车,也不再去现场演奏了。
“你为什么要开爷爷的车?”
“我今天去帮他的忙。”
爸爸说话的态度仿佛不确定要用哪些字眼,爸爸和我这类作曲家在挑选文字时都很小心。
厢型车后面放满工具,让我联想到“家得宝”,又想到我可以如何抛弃这种天赋、状况、疾病或是你想怎么称呼都行的问题。如果我没办法增强别人的记忆力,也许可以逼自己健忘一点。
“我不想回家。”我说。
“好啊。”爸爸装出活泼的语气。
“你想去哪里?”
也许我该回“家得宝”了,我可以爬到高处往下跳,才可以让头先撞到水泥地。那应该会超级痛的,但只会痛一下下。以后,我就可以明白别人说“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了。而且如果我没做某件事,例如忘记准时去儿童音乐班接我的女儿,也就有借口了。
我不是真心想去“家得宝”,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忘记小事,也许我还无所谓,像是大家忘记我的半岁生日、忘记在我耳朵上方涂防晒乳,或忘记我最讨厌别人说“别放在心上”。
但是大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忘记我,这真的让我很伤心。
等红灯时,爸爸在我的面前挥手,想引起我的注意。我不看他,反而捡起地上的报纸,假装读报。
“这是我特别留给你的。”爸爸说 。
报纸被刻意往后折,露出了某一页。
“爸,我叫什么名字?”
“你说什么?”
“我的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他答得很慢。
“你的名字是琼恩。”
“你今天答得出来,谁晓得明天会怎么样?”
爸爸叹口气,似乎无敌疲倦。
“琼恩,对不起,我迟到了,我不知道你还期待听到什么。”
我低头,看到爸爸留给我看的新闻。那一页有许多方框,其中一个印着八个粗体字:
“新生代作曲家大赛”
我读完方框里的资讯,脑中出现新点子。
“琼恩,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你得给我一个答案。”
后来奶奶忘记了许多事情,包括我,但她没忘记音乐。爸爸偶尔会忘了买购物清单上的杏仁牛奶,但就算已经好几年没重听,他还是能跟着麦可·杰克森〈Beat It〉吉他独奏的每个音符哼唱。
音乐的美妙之处就是能重复播放,就算爸爸暂时忘记麦可·杰克森,只要一听到他的歌曲,就会立刻想起自己多喜欢他,因为歌曲能唤起人们的回忆。
“琼恩,我不能开车兜圈子。”
“爸,我们回家。”
“你刚刚说不想回家。”
“我改变心意了。”
爸爸咕哝着转动方向盘,白色厢型车随之掉头。我的脑袋也跟着旋转,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我甩开所有坏心情,因为我可能有办法让爸爸、妈妈、爷爷、卡洛琳老师,以及全世界所有人都不会忘记我了。◇(节录完)
——节录自《海象小姐与黑鸟先生》/ 悦知文化出版公司
【作者简介】
瓦尔·艾米奇( Val Emmich)
1979年生,才华洋溢,身兼演员、录音师及作家等多重身份。
出过许多专辑,并以专业录音师的身份获奖肯定,被媒体誉为全美新泽西最棒的词曲创作人之一。本书是他的第一本小说。目前与妻子和两个孩子定居于美国新泽西州泽西市。
责任编辑:余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