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市三峡祖师庙前正上演一场布袋戏《掠贼赔千金(金魁星)》:苏州秀才与相府千金错配姻缘的故事,诙谐逗趣,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演出来到最后十分钟,剧团主演、也是雷音剧坊团长的陈建霖却面临一个难题:他必须浓缩接下来二十分钟的剧情,才能如期结束演出。原来开演前主办单位一段临时插入的致词,压缩了演出时间。
这时,陈建霖迅速下了一个决定,他立刻与操偶师及乐师沟通。按着指令,乐师下了一段“梆仔腔”;戏台上出现一位白发、白眉毛的月下老人;后台陈建霖一口标准的台语随即唱吟:“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仙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我乃月下老人是也……”
陈建霖删掉一场认亲戏,改由月下老人出场。神仙托梦指引只花了两分钟,演出顺利结束。大汗淋漓的陈建霖领着团员站在舞台前,鞠躬谢幕,观众回应热情掌声。
临时改编剧情,人物对白仍然优美流畅,陈建霖化解了一场危机,也展露了应变能力及演出功力。
雷音剧坊成立于2020年,当时团长陈建霖年仅25岁。
雷音 初声试啼展实力
“‘雷’是戏曲祖师爷田都元帅雷海清的姓氏,用来表达对他的敬意;‘音’是业内的行话:三分前场,七分后场,后场音乐的音。”他说,希望剧团也能藉以“雷音”一般响亮,名声远播。
果然成军第二年,2021年雷音剧坊即入围堪称台湾布袋戏界奥斯卡奖之称的“金掌奖”,而且双双入围“大金掌”(即专业组)与“青年金掌”(即35岁以下青年组)。
2022年,重整旗鼓,改编台湾童谣《西北雨直直落》写成剧目《鲫仔鱼娶亲》,“雷音”获颁金掌奖评审团特别奖。
初声试啼,陈建霖就让业界惊艳,更令人意外的是,陈建霖并非来自家族戏班,戏剧界人脉几乎为零,但年轻的他却能戏偶头雕刻彩绘、衣饰、盔帽、道具……一手包办。
“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冥冥中带领着我一直往前走……”陈建霖说。
结缘 迷上布袋戏的小孩
学艺起点从零开始,但他的出生,似乎就注定了日后布袋戏口白讲演的优势。从小与阿公、阿嬷同住的他,讲得一口流利而道地的台语。陈建霖笑着说,“是祖师爷赏饭吃啦!”
两三岁时,爸爸买的玩具,弟弟选汽车,他只玩布袋戏偶。他小手一套,一手一个,“就这样敲来敲去,打来打去,一玩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一个下午。”长大些,市场里七月普渡、庙埕前的酬神布袋戏,卡车架起棚子当舞台,他到前台看看,后台看看,“就觉得我也要上去演啊!”
有一回,爸爸租来布袋戏大师黄俊雄主演的《苦海女神龙》影碟,戏偶真人似地飞天遁地,他看得目不转睛。爸爸说,所有的主角,都是黄俊雄配的音,“我一听,都呆住了。”他难以置信那么多的角色:苦海女神龙、史艳文、怪老子……全来自一个人的声音。
后来,爸爸带他到一个选举造势场合,黄俊雄双手操起戏偶,为候选人助讲,陈建霖这才发现,“哇!爸爸没骗我耶,一个人竟然可以变出那么多声音,我很羡慕。”
回家后,他打开客厅里的卡拉OK,利用回音,模仿史艳文、藏镜人的声音。而这时上了小学的他,到图书馆找资料,上网看布袋戏教学影片。他就这么一手一个角色,客厅的桌子前架起一块布,就成了他的戏台。
“从小,我的休闲娱乐就是戏偶陪着我。”小学、国中到高中,同学们下课去补习班,陈建霖就回家写功课,接着就是操练戏偶、口白,看教学影片。“我弟弟还有打电动,我打电动的时间也很少,基本上我也不玩线上游戏的。”
“爸爸、阿嬷说我每天都在疯布袋戏。”家人担心他的功课,但他似乎胸有成竹,高中毕业后,考上宜兰大学机电系;2023年毕业于高雄师范大学电机工程研究所。“他们都很怕我沉迷于布袋戏,我要证明,我既能玩布袋戏,又能念好书。”
其实,“认真读书”,是他儿时对台湾国宝级布袋戏大师陈锡煌许下的承诺……
与陈锡煌大师的师徒情
高中毕业前后,陈建霖来到陈锡煌的家门前。他敲了敲门,“老师,我很喜欢布袋戏,我小时候就看过您演出《飞剑奇侠》。”
那是陈建霖国小五六年级时,爸爸带他看的演出。“看到师傅,看到偶像的真面目,我就很开心,就想可不可以教我呀。”演出一结束,爸爸带他找到陈锡煌。老师傅看着害羞、低着头的小男孩,说,“读书比较重要,好好读书,你长大要学,再来学。”小男孩点了点头,牢记老师傅的话。
多年后,陈建霖再次来到陈锡煌面前。“有点兑现承诺的感觉,我长大了,我也认真读书了。”于是他恭敬地说:“老师,我有问题可不可以来请教您?”陈锡煌爽快答应,“可以啊!”
高龄93的陈锡煌,是布袋戏大师李天禄的长子,是台湾布袋戏界的国宝级全方位艺师,一生投入布袋戏的演出与传承。
“老师所教的就是很纯粹的技艺的东西,都是宝。”陈锡煌操起戏偶,生、旦、净、末、丑、杂出台、亮相……,陈建霖这才发现,“以往自学的操偶动作有时不是那么正确,没有那么细腻。”
于是,上了大学的他,一有空就来求教陈锡煌,开始了一段师徒情谊。
“他常告诉我们,要练到120分,上了戏台才会达到100分。”陈建霖佩服地说,老师傅的名言“传艺未完成,誓愿老不休”,“他都年纪那么大了,还觉得自己不够,还要学习。专一、精‘艺’求精,向上提升、钻研,这都是老师的要求。”
陈锡煌还讲求“人偶合一”。于是,一年多来,陈建霖到歌仔戏班学习身段与唱调,要将歌仔戏的身段,更多地运用在布袋戏操偶上,让操偶更加细腻拟人。
“做一件事的专心,跟定性有关系,要有恒心毅力。有些人是三分钟热度,或者觉得这件事,我已经到位了,没有!不够,不够,你就是要往上。”老师傅严格的自我要求,深深影响着陈建霖。
“老师对我有很大的品格上的影响”,陈建霖说,“他是台湾的国宝,他不会藏私,很愿意教你,我很好运。”
创造 动手做戏偶
陈建霖拿起一尊戏偶,“这个角色比较憨厚老实,我彩绘的时候,就故意让他的眼神往上吊,看起来就是呆呆的样子。”他亲手彩绘戏偶,衣服也是他亲手开版、亲自画的设计图。
国小时,他就用黏土捏成偶头,然后接上PVC管。上了国中,他用拆开的饮料利乐包,就能打版制作帽子,接着又自学刺绣。
他笑着说,亲手做戏偶一开始是逼不得已的“现实问题”。原来,他要爸爸买的戏偶越来越专业,越来越昂贵,爸爸就不再买给他了。
上了高中大学,他打工存钱,这时却发现实在买不下手,“一件戏偶的衣服都要两三千,比我穿的衣服还贵。”于是他自学针车做戏偶的衣服。
他翻开戏偶衣服内里,摊在桌上,他依着衣服的外围画了起来,再翻到背面,又画了一圈。他说,再外加车缝的距离,简易的一件衣服版型就完成了,刚开始就是这么模仿着“土法炼钢”。
像是天生安了一个“窍门”,一旦打开,就领悟了其中的诀窍。现在的他已经可以自己开版,“知道肩宽、衣宽、袖宽的尺寸之后,我直接在纸板上画设计图。”
因缘际会下,陈建霖认识了获得国家文艺奖的剧场服装设计师林璟如。她鼓励陈建霖自己设计打版,并且无偿地帮他看图、改图。
“我真的很幸运,一路走来要感谢很多前辈老师的教导与帮助。”
木雕师:施比受有福
大学时,他开始木刻戏偶头,看网路教学摸索,“我看影片,大概知道原理,但是雕刻起来比例抓得不好。”
于是学艺心切的他,来到高雄一家佛具店前,来回徘徊,“一天可能走个两三回,假装路过,趁机偷看又怕被发现。”他笑说自己厚着脸皮,“那真是对它极度的热爱,渴望拿到一个自己亲手做的戏偶。”
最后,他鼓起勇气,询问正在雕刻佛像的师傅:“我可以在这里看您雕刻吗?”“没关系,你看。”几次以后,师傅主动教他,不同的部位采用不同的工具,“这边就用凿的,这边用什么去开眼睛,你还要准备什么,可以用什么刀具。”
有一回,雕刻师傅抓了一把雕刻刀,递给陈建霖,“这是以前在用的,现在我没再用了,如果你有兴趣,你就拿回去整理啦。”陈建霖坚持付钱,但师傅说:“不要紧,这些送你啦。”
“我很感动,雕刻老师分享他的技艺以外,他给予、付出他的东西,让我去收获。这让我觉得‘施比受更为有福’,这样的想法在我心里面。”
彩绘师:处处留心皆学问
为了精进彩绘能力,陈建霖又去陌生拜访宜兰家传四代的寺庙彩绘传人曾永裕。“老师您好,我主要在演布袋戏,我是不是有机会,向您请益一些包括制作的东西。”
“有空就可以来啊。”幸运的他,又得到曾永裕爽快的允诺。
有一回,曾永裕拿出两组颜色让陈建霖辨别不同处,“我看不出来,都黑色的。”但灯光一照,其中一个黑色带了一点湛蓝,光影下两个颜色交相运用,陈建霖见识了光线与用色的奥妙,“老师提点我对色彩的敏锐度,对色彩细节用色的讲究与搭配。”
曾永裕还要陈建霖时时留心,观察大自然。“当然对色彩观察力,可以扩及很多。老师说,什么事情都要处处留心,这个‘留心’是很重要的,这对往后讲话要留心,做任何事情都要留心。”陈建霖说。
“所以从一个色彩的观察,到对万物的观察,到做人做事的留心与观察,其实它是一以贯之的,都是相通的。”曾永裕的提点与分享,陈建霖从中体悟为人处事之理。
跟随指引 走出自己的路
“我真的用很感恩的心,感谢这些老师。”他听闻许多老师傅是不轻易外传几十年积累的技艺的,“我跟你素不相识,我凭什么平白无故教你。”
“我想我是运气好,也是缘分。”但实际上,是一股力量不断地督促着他。“每次卡在不上不下的阶段,就会有个声音引导着我:不够,不够,你再加一点点,说不定又上一层楼了。这一点靠你是办不到了,你得去找一些师傅帮你领进门!”
跟随指引,陈建霖从未吃过闭门羹。“好像有一种感应,有一种使命感,带领着我一直往前走。当下不会那么清楚,是迷迷糊糊的。现在回头看,真的被我踩出了一条路。”
一步步走来,陈建霖发现布袋戏不仅是娱乐演出,而是门综合的艺术,包含口技、掌艺、剧本、布景、音乐、工艺等等,是美学的集合,蕴含了艺术与文化之美。
然而这珍贵的文化艺术却渐日式微,让他更有所感,更加确信那始终萦绕心底的声音,“可能就是祖师爷给我的一个使命:就是指定你啰,你就是要接触这个东西,你接触完之后,你要让更多人去接触到它,去看见它,让这么美的东西可以得以延续。”
推广布袋戏 全家族支持
今年“雷音”获选新北市杰出演艺团队,陈建霖拟定了一个中小学布袋戏推广计划,“三年内我要在新北市完成30所的目标,让这些中小学的学童接触到这门艺术”。
不过,他的计划,让父亲陷入了矛盾心情。“爸爸还有家人希望我依研究所所读的专业继续去发展,之后再经营自己的兴趣。我知道爸爸是替我着想,担心我生活上的问题。”
但家人看出他不可撼动的志向,心照不宣地默默支持着他。“我刚开始起步,我就先一步一步踩稳后,我再来思考,我要怎么把原本专业的东西再带进来,还是说,两边都顾好。”
8月11日三峡祖师庙的演出,陈建霖的爸爸妈妈、大伯、二伯、二伯母,大姑姑、三姑姑、弟弟,还有他高龄103岁的阿嬷都前来观赏,“爸爸说,阿嬷精神奕奕地从头看到尾。”阿嬷还包了一个大红包贴在戏台上,爸爸为他全程录影,这一刻,家人实际的行动,胜过千言万语,“我实在很感动又开心啊”。
学艺 先学做人
这天,陈建霖骑上摩托车,赶往民权歌剧团学习歌仔戏身段与唱调。
“金泉老师和戏班的老师,教了我很多做人的哲学跟道理,就是说除了精进掌上功夫、演艺的技艺以外,最重要的是‘来戏班要学做人’。”民权歌剧团成立于1970年,是大台北地区老字号歌仔戏团,目前由第二代林金泉接班。
“金泉老师说,人家喜欢欣赏你的艺术层次,但你自己要有‘德’,人家才会重视你。”
惜福知恩,采访中陈建霖多次提及曾帮助他的大学教授、剧团团长、同好、伙伴们的感谢之意,“我生命中有很多贵人跟老师”。“说真的,一路走来,能跟这些老师学习,是我的福气。”
学艺起点虽从零开始,但一连串冥冥中似有安排的学艺路上,陈建霖“学艺,也学做人”。
“我慢慢地很明确地形塑出我在布袋戏的学习过程中,潜移默化的、扩展的不仅仅是我对艺术美的鉴赏,其实在很多做事的精神态度,还有伦理道德的问题上,都是从学习布袋戏里面所得到的东西。”年纪尚轻的陈建霖显得超龄的成熟与沉稳。
“在我心目中,布袋戏是我一生的志业,是一辈子离不开的一件事、奉行的一件事。”铭记老师傅教导的技艺与精神,陈建霖继续前行,履行戏曲祖师爷给的使命……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