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城顶街

文/王金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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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顶街,台湾五十年代前后中南部小城镇一条默默无闻的街道,是老台湾社会朴实无邪、唇齿相依的缩影,现在虽然街道仍在,但已不见昔日的烟雨风华。

一 戏园外

初冬的夜晚,薄雾带着阵阵寒气从城顶街漫进城郊的“镇南戏院”门口,出门时,阿母看见我手里拿着“自修”书,欣喜的给我披上一件短袄背心,又掏出一角钱塞进短袄口袋里。其实,我在摊上待了一个时辰也没看几个字,只是把书摆在摊子上,帮着乐天伯给客人包花生,帮忙找钱,或是看着摊前往来的客人,乐天伯还把那盏煤油灯移到我的书旁,拿竹片子细心的挑亮了灯蕊。

锅子里的花生在煤油灯下冒着热气,上半夜里也没几个人来买花生,乐天伯仍然在炉子里添满木炭,眯着眼睛躺在藤椅里打盹。夜深了一层,天气就冷了一层,戏园子壁上的海报在风里聒聒响着,一个女孩抱着母亲的手臂仰头瞧着墙上的剧照,那母亲也不管孩子听着了没有,手指着照片嘴里自语着,我在乐天伯的摊上,听见了戏园里传出来激昂的锣鼓声,戏接近尾声了。

一个穿着单衣的粗壮汉子抱着胸膛从戏园里走了出来,一些人陆续跟着出来,一个妇人走过来买了五毛钱花生,阿超缩着头在人群里走到摊前,张大嘴巴打着呵欠,他瞧着瞌睡中的乐天伯,也不看我一眼,大剌剌的往锅里拽了一把花生藏进口袋里,扭头就要走,我正要嚷他,听到藤椅里的乐天伯慢条斯理的说:“让他去吧,也不是第一次了,没爹没娘的。”

我看着阿超的背影在锅炉漫起的热气中,拐入城顶街尾的巷子里。

二 早起的酱菜车

每个早晨都是被阿母的锅铲柴火声给叫醒的,起了床,她就嚷着:“桌上放了十块钱,快去买一点酱瓜、肉脯、腌萝卜,再买半个咸鸭蛋,青草伯的车子已到了我们屋后了。”

清晨冷冽的空气中,我抱着一只磁盘靠着八仙桌,耳朵里查清楚了青草伯的酱菜车的铃铛声,就放了心;跨出门槛时,城顶街里仍然一片浓雾,假如循着街道走,就要绕掉半条城顶街,还是追不上青草伯的酱菜车,算计着刚才酱菜车的铃声才到了屋后,那里有三四户人家会买他的小鱼干、炒花生、豆乳的,我瞧着对街福婶屋里已点了灯,“福婶啊,煮什么粥啊。”我跑进她屋堂里,穿过灶房,福婶探出头来张望时,我已经推开柴房后门,走进巷子里了。

青草伯的酱菜车正在巷口忙碌着,车板上摆满一缸缸、一瓶瓶的各种酱菜,一条大大的腌渍得黄澄澄的萝卜最引人垂涎。晨曦里,青草伯一袭棉布对襟扣绊长衫,手里拿着长筷子招呼围着酱菜车的人。一个小孩一手拿着五毛钱,一手捧着一个陶碗静静的望着青草伯。青草伯接过小孩手里的铜板,弯下腰问他:“今天家里几个人吃早饭?”“我跟姐姐两个人。”“阿母呢?”“阿母一早熬好了粥,去菜园去了。”青草伯的大筷子给那个陶碗里夹了半块豆腐、一小条腌菜心、一撮炒青豆、两条小鱼,还有半片咸鸭蛋。

我站在两个大人中间,轮到我时,我把十块钱交给青草伯,再把盘子交给他:“我要酱瓜、肉脯、腌萝卜、半个咸鸭蛋。”青草伯拿黑眼珠瞪着我,一面操起大筷子,在瓶瓶缸缸里夹了我要的酱菜,把盘子送回给我时,一个大大的完整的咸鸭蛋躺在我要的酱菜里。我说,我只要半个。青草伯仍然用黑眼珠瞪着我:“今天咸鸭蛋剩多了,帮着吃吧。”

三 黄昏的芋冰车

城顶街从东菜市场一路过来,穿过热闹的土地庙口,到了尽头就接上公园溪。街尾这一带巷弄蜿蜒,屋瓦错落。黄昏时,金黄色的阳光把人们从巷弄里赶上了城顶街道,福婶不知从那家抱来的小婴孩,正顶着鼻子跟怀里的小婴孩逗耍,弄得小婴孩张着小嘴在黄昏的阳光里“咕咕”笑着。

芋冰车这时赶着人潮出现在城顶街上,大人小孩看到了会自动围拢过来。大人掏了钱给小孩买了一小球芋冰,或者是带了钱的小孩,自己挤到芋冰车边买了,就到路边电线杆下一口一口的舔着吃。大家都散了,几个穷小孩哄着阿加围上了这芋冰车。

阿加昨天连输了两毛钱也没吃着一口芋冰,现在他挺着胸膛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最后的一个铜板,望着那卖芋冰的说:“我今天要射你的天霸王。”惹得一群小孩笑得东倒西歪。那卖芋冰的倒是严着脸把射盘摆了上来,交给阿加一支绑着羽毛的小箭。“一毛钱可以射三次。”那卖芋冰的用手拨转射盘,阿加把羽毛小箭举得高高的,迟迟不肯射出,眼看旋转的射盘慢了下来,马上又被卖芋冰的拨快了。

这次阿加下了决心,我感觉他的左手把我的肩膀抓得好紧,他的眼睛像要射出去似的,瞬间,肩膀上的手放松了,接着听到一阵呼叫:“天霸王!”阿加一眼都不睬那卖芋冰的,拔腿就往家里跑,两个孩子扭着屁股护送着跑过去。这里,几个孩子守着芋冰车,兴奋得不时往冰桶子里瞧探着。

一会儿,阿加捧着一个大碗公,旁边两个人跟着跑回来,那卖芋冰的把冰桶子里的芋冰都铲到阿加的大碗公里,仍然不够应该给阿加射中的天霸王奖项的份量,那卖芋冰的脸上露出了窘态,孩子们原来的兴奋也顿时消失了,阿加红着脸来了气了。这时,阿超突然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拍着阿加的胸膛说:“这城顶街上有几个人射过天霸王的,就这样了。”然后掏出一毛钱放到阿加口袋里,孩子们叫嚷着把阿加推到路边,一起分吃着大碗公里的芋冰。

芋冰车穿梭在热闹的人群间,渐渐不见了,城顶街在黄昏里仍然是一片金黄色。

四 晒谷场边的莲雾树

蝉儿叫得越响,阿超就爬得越高,绿绿的莲雾一个接一个从树上落下来,我跟阿加站在树下忙着用网子去接,仰着头往树叶枝干间找阿超时,却看不到他的踪影。

这棵莲雾树是金针嫂公公三代传下来的,树干已经被磨蹭得光溜溜的,粗壮得我们三个人也抱不了。莲雾树矗立在晒谷场这一头,正对着金针嫂的三合院,夏天一到,树梢就挂满了莲雾,任谁去采金针嫂也不理会。

午后,几个邻里老人坐在树下乘凉,聊着他们的话儿,几个被风吹落的莲雾摔在地上,撞出的汁液里,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飘荡在空气中。蝉声仍然聒噪着,树上却没了声音,也没见莲雾抛下来,阿加耐不住性子也要攀上树去。我弓着腰,他踩上我的肩头,一声呼啦跃上了莲雾树第一个分叉的树干,站稳了身体。这时我听到阿超的声音从树上传了下来:“小心,鸟巢落下去了!”

金针嫂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莲雾树下,眼看着一团东西已经罩在她的头顶上,鸟儿筑巢的稻草、干枝叶还有鸟屎吧,盖住了金针嫂的脸。那时,我只能听见金针嫂呼天抢地的骂着,我抱起网子里的莲雾跑过灯篮花围篱的小路,逃离了现场,至于,那天阿超跟阿加如何脱身的,谁也没再谈起。

那个长长的夏天,我们没再去过金针嫂晒谷场边的莲雾树下。

五 戏班来了

秋收过了,空旷的稻田反而显得凄凉,于是城顶街上的老小就拖着腮帮子等着戏班了。

果然,那个叫什么剧团的班子来了,那天阳光把整条城顶街照得透亮,一辆辆的三轮车载着脸上搽得红红绿绿的男女演员,绕着街道游街。我跟阿超也挤在市场前看热闹,阿超瞧着我脚上拖得快没了肉的木屐说:“晚上去看戏。”

戏开演前我到了戏园口,穿着木屐的脚后跟都蹬在地上了,阿超跟阿加也穿着磨着了底的木屐来了。开演第一天看戏的人特别多,我们各自盯上一个大人后,拉着人家的衣襟跟着屁股后面就进了戏园里。

戏台上阵阵的锣鼓声夹杂着高拔的唢呐声,我们也不管演的是什么,阿超攥着我们在一排排座椅间钻进钻出,最后找到了目标,前排座椅底下正摆着三双发亮的木屐,三个大人赤着脚蹲踞在椅子上,看得入神。我跟阿加监视着周围的动静,我们把木屐脱下来,阿超轻轻弯下身子,把那三双崭新的木屐掉换了过来。

抱着新木屐走出戏园时,收票员还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们。

六 等待归来

第二年春天,阿超就跟着阿加的叔叔到台北去学做西装了,我对西装也没什么概念,只是心里想着,我那件冬天穿的棉袄要磨破了,阿超回来时应该可以帮我修补修补吧。

可是从那个春天起,城顶街里就没有再见过阿超,我问阿母,阿超什么时候会回来?阿母说,出外学工夫的人,过年一定会回来。

好不容易盼到了过年,吃过年夜饭后,城顶街各家各户稀稀落落燃放起鞭炮。我搬了张矮凳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等着阿超。

夜深时,屋檐垂下了雨滴,后来我就睡着了。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在城顶街见过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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