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26)

四十一

我不清楚國安老友是否暗中再次幫忙。據後來徒洛講,警察沒有過分刁難他們。徒洛、熱丹和被誤抓的藏人,經過短暫訊問便釋放了。剩下的四個人,挨個審訊,寫保證書。警察同時警告:互相之間不許再聯繫,如有違犯,判重刑。然後他們分別被押到長途汽車站,遣送回鄉。

「會不會有一天,」阿塔淒慘地笑著對我說:「你和我之間也不許互相聯繫,如有違犯,就要被抓、判重刑?」

阿塔說這番話時,我們正在吃晚餐。我要阿塔別自己嚇唬自己:「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她似聽非聽,目光呆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阿塔的話竟然會一語成讖!

這些天的經歷把她搞得心灰意冷,做起事來懶心無腸,已經恢復經營的「藏緣燈藝」,她交給表妹去打理;拉薩酒吧老闆請她去表演,她也一口回絕。我勸她去:「你就當散心嘛。」她學著我的腔調說:「要去你去。」

晚飯快要吃完時,阿塔忽然抬頭說:「你帶我去北京吧。」正默默吃飯的我一時沒聽明白,阿塔又重複了一遍。其實我一直沒放棄這個念頭,想不到她主動提出來了。

我暗自高興,卻故作驚訝地問:「你不是不去嗎?」

阿塔不回答,任性地說:「我想現在就走。」

我正夾了滿筷子的菜往嘴裡送,差點沒掉到桌上:「現在!再等兩天好嗎?北京那邊的房客剛搬走,房間肯定又髒又亂,得先找清潔公司把裡裡外外徹底清掃一遍……」

阿塔打斷我的話說:「這個鬼地方我連一秒鐘也不願再待了。」

我放下筷子說:「那麼你快去收拾行李。」

我打電話給航空公司售票處,只有最後一次航班還有座位。過機場安檢時,輕易就放我過關,對阿塔卻查得格外仔細,行李箱被翻了個底兒掉,隨身帶的化妝品,無論是瓶、是盒,一律打開蓋子聞了又聞。阿塔似乎毫不在意,故意東張西望。朝登機口走去時,忽然她開起了玩笑:「張哥,不是說我們都是中國公民嗎?什麼時候我才能享受到你的等級和待遇呀!」

她的聲音裡含著苦澀,我安慰她說:「到北京就好啦。」

在飛機上我大講未來的安排:要在中央音樂學院找最好的聲樂老師,幫助阿塔提高唱歌水準。請專門搞策劃的朋友,力爭把阿塔的獨唱歌曲灌製成唱片,隆重推出。我說得眉飛色舞。

「張哥對你怎麼樣?」我笑著問。阿塔不吱聲,像隻溫順的羊羔靠著我,臉露甜甜的笑,有著多日不見的輕鬆。

飛機凌晨兩點抵達北京。降落時,照例放這段錄音:北京歡迎你。接著播報天氣:晴天,最高氣溫二十度。

「聽見沒,阿塔,不僅北京歡迎你,天氣也歡迎你。」

阿塔笑得更甜了。

出機場時,我見阿塔走路像喝醉酒似的偏偏倒倒。

「睏啦?」

阿塔嗯了一聲。

我邊想邊說:「現在叫計程車,等到了住處,天該亮了,被子、枕頭也都沒換。不如,我們去機場酒店,先好好睡上一覺再說。」

阿塔又嗯了一聲。

這家酒店屬於四星級,接待大廳裡的燈光大都熄滅了,偌大一個空間顯得壓抑、昏暗。櫃檯前只有一位接待小姐,兩名保安在大門附近時走時停地閒蕩。前面已經有兩、三個客人,輪到我們時,我遞上了兩人的身分證。接待小姐晃了一眼,揚起頭,面無表情對我說:「你可以住,但她不行」。接待小姐朝阿塔努了努嘴。我完全沒有料到、也根本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事。

「為什麼?」我大喊一聲。

接著又喊一聲:「為什麼?」整個大廳回聲震耳,聲音彷彿能傳到幾十里之外。兩名保安迅速趕過來。

阿塔急忙湊上前,指著身分證說:「都是公安局發的,難道我的有假?」接待小姐遞過身分證要我看「民族」一欄,這下我總算明白了,瞬間,我變成一頭暴怒的獅子,差點要伸手去抓接待小姐的衣領。

「無論是『漢』,還是『藏』,」我氣極了說:「不都是中國公民嗎!」

接待小姐往後退了一步說:「你別衝我喊叫,這是上面的通知。」

一個保安插進我和接待小姐之間。

「你要不想住,」他斷然地說:「請馬上離開。」

我沒動,繼續喊:「我要找你們領導。」

接待小姐說:「你找誰也沒用。」

阿塔張口結舌站在一旁,滿臉通紅說不出話。

我又喊:「叫你們領導出來,我就是要問個清楚,為什麼藏人不能住!」

與我臉對臉的保安冷冷地說:「誰知道她是不是分裂分子。」

我二話不說,揮拳打去。反應機靈的保安閃開身子,我撲了個空,摔倒在地。保安拔出挎在腰間的電棍,打開開關,瞬間釋放出高壓電,藍色光點在電棍上跳躍著,發著嘶嘶的聲響,令人心驚肉跳。

阿塔用身體擋住我,對保安說:「你打我好了!」

保安遲疑了一下,放下手。

阿塔回身把我拉起來,邊說:「張哥,我們走。」

拉著行李箱步出酒店,阿塔關切地小聲問:

「沒事吧,張哥?」

我甩了甩右手說:「幸好手先著地,就是手腕有點點痛。」

「簡直看不出來,你還敢打人。」阿塔眼睛在黑夜裡忽閃著。

「可惜,這一拳沒打中。」

我腦海裡忽然出現了當年拎著菜刀滿街尋找前妻情人的畫面。

「要是打中了,」阿塔說:「你現在肯定躺在醫院裡了。」

「還得感謝你,」我說:「多虧有你護著,如果被電棍電擊,那滋味可不好受哦。」

「我們這是去哪兒?」

「叫計程車,進城。」

阿塔停下來。

「怎麼了?」

「我想回去。」

我一聽就急了:「你有病呀,快走。」

「我不走。」

我發起火來:「就為了這麼一點事?」

「這不是一點事。」

我見硬碰不行,便放軟了口氣相勸:「別折騰啦,來都來了,還是去計程車站吧,你看天都快亮了。」

「這個鬼地方我連一秒鐘也不願再待。」

我又氣又想發笑,語含譏諷地問:「所以,你又要回到連一秒鐘也不願再待的鬼地方去?」

阿塔沒回答,眼睛盯著我,渾身像打擺子一樣亂顫,兩隻手扭來扭去。

突然她開始抹眼淚,嗚咽著說:「我想阿爸阿媽了,我哥他,怎麼還沒有消息。」

我買了第一班回成都的機票。候機時我對阿塔說:「我講過不只一次了,我只求能和你過平靜的生活,遠離政治,越遠越好。」

接著,我說出了我的決定:

「我們去英國吧,我要在倫敦買房。」

四十二

帶阿塔遠走高飛,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

和阿塔相處不到一個月,我已經看清楚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即使能遠離政治,卻無法逃避現實。我追求的平靜,可望而不可即。不知多少次了,聽阿塔說:「我們藏人,真難啊!」如今我也有了切膚之痛般的感受。就說阿塔吧,平時不得不戴著假面,說假話,把真實想法埋藏在心裡,小心翼翼的生活,還得忍受歧視。一旦有事,比如這次拉薩暴動,哪怕她遠在千里之外,也會立刻被視為敵人。

拉薩暴動也顯露出藏人與漢人的矛盾有多深。留給我的最震撼印象,就是村民們對我的敵視目光,即使我是阿塔的男朋友,在武侯祠的藏人圈子裡,我仍然是一個外人。有一次我跟阿塔走進一家她熟悉的藏人開的甜茶館,滿屋正在喝茶聊天的藏人一下子鴉雀無聲,我實在受不了這種被人猜忌的場面,匆忙退了出來。

這些天我老想著嘎登的斷言:吃糌粑的和吃大米的永遠成不了一家人。如何才能成為一家人?難道就是藏人必須跟漢人吃一樣的飯,穿一樣的衣服,說一樣的語言?不然的話,無論走到哪裡,分裂分子就會與藏人如影隨形?或者有一天,我會死在類似吐丹次仁的石頭下。

在舒適中生活慣了的我,越來越只求平安,面對現實,為了阿塔,為了我們未來的孩子,只有離開中國。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