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生活

透過木工的樸拙之眼,深入北歐匠人精神世界(2)

續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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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家中客廳,音響播著「牛心船長」(Captain Beefheart,譯註:美國知名樂團)的歌,外頭是濕冷的十一月夜晚。我昨夜在外頭待到很晚,因此當牛心船長唱道:「我整天四處跑,月亮留在我的眼底。」感覺超搭的。這種音樂很適合洗漱時聽,我便開始聽著,卻被電話鈴聲給打斷了。我不認得那個號碼。

「喂?」

「嗨,我叫約翰.彼德森,我是跟海蓮娜.卡爾森要到你的電話。」

「啊,是托索夫(Torshov)的海蓮娜和那幾個大男生哪。所以是有關房子的事嗎?」

兩年前我幫海蓮娜一家改裝閣樓,那是個快樂的家庭,我工作幹得不錯。海蓮娜有位老公和兩個兒子,有如一九九○年代紅極一時的法國喜劇《海蓮娜和一群大男生》。我就是那樣稱呼他們的,他們大概也覺得很好笑,不過這時我想到約翰.彼德森對此自然一無所知。

「是的,我們住在托索夫,也有間閣樓打算改裝.我們在找擅長改裝的承包商。外面有很多粗手粗腳的人。」他語氣含蓄地說。

「我們想找手藝好的人,所以海蓮娜告訴我們,他們很滿意你的施工,推薦你……」

約翰跟我說了一些海蓮娜一家如何利用閣樓的情形,他們也希望自己的閣樓能做類似的改裝。他們所住的合作公寓委員會(housing cooperative,譯註:一種共同管理式大樓,住戶只購買其住家所占的大樓百分比,因此擁有的是公司股份的間接使用權)好不容易同意,把一部分閣樓改裝成生活空間,透過合作公寓委員會系統取得這類同意十分困難,因為很多人不願改變,認為沒有必要。不過他們現在終於買下閣樓,準備改裝了。

「我能問你幾個關於這間閣樓的問題嗎?閣樓是否直接與你們目前所住的公寓相連?」

「是的,客廳有道梯子通上閣樓,也就是說,我們已經打掉一面牆了,所以我們家是開放式的,客廳和廚房連在一起。」

「你們繪好製圖,拿到建築許可了嗎?你們有按照結構工程師的報告去做嗎?」

我們繼續聊著,彼德森告訴我,設計圖已經完成了,工程師已針對改裝提供說明及詳盡的製圖,他們也已申請建築許可了,應該很快便會核發下來。我跟他解釋,我若承包這份工作,將親自施作所有木工。我發出去的小包,都是與我合作多年的夥伴。承包商之間有個重要的區別—有自己工班,以及外包出去。作為一名工匠、聘雇仲介或大盤工匠,之間有很大的差異。

結果我發現,這份工程已發出去招標了,我將與另外兩家公司競標。這樣的招標數很不錯;若有五家的話,我就不會投標了,因為得標率過低。

對彼德森而言,他得從這份名單中挑出一名承包商,是不是最好的不重要了,因為我不是唯一這麼想的人,而這跟我是不是高手也沒有關係。優秀的承包工瞭解如何評估得標率,並藉此評估客戶。把報價單限縮在三份以內的客戶,比那些招太多標的人,有更高的機會獲得高品質的施工,因為招標數過多,會嚇跑那些技術最好的工匠。

招標的辦法之一,是先查看十家公司,客戶可以檢視這些公司的推薦人名單、財務狀況及他們想看的事項,然後要求看順眼的公司,花點時間計算投標的價格。提供推薦人名單並不會花太多時間,但準備報價單則會曠日費時。

如果我是根據上述資料受邀競標的三間公司之一,我會挺高興的,因為得標機會頗大。

我為海蓮娜一家施作的工程,就是一份現成的好推薦;剛巧他們也僅邀請少數公司投標。

談話過程中,我得知約翰在挪威國家鐵路局上班,按他的說法是擔任行政職,而妻子凱莉則在地方政府文化部門上班。約翰暗示說,他或妻子都沒有改裝閣樓的經驗,意思是他們對改裝工程的實務知之甚微,也清楚表明他們將倚賴得標者的專業。

彼德森夫婦有兩名男孩,他們需要更大的空間。原本他們已經開始尋找另一個住處了,但改裝機會出現後,便趕緊把握住。他們很喜歡自己居住的公寓大樓和托索夫區,所以決定改裝閣樓。

到目前為止,他們的交涉對象一直是住房合作企業與建築師,他們透過建築師,與工程師及規畫部門聯繫。改建的理論部分,與他們日常工作中遇到的問題較為類似,因此他們比較能夠理解,不像現在需要的實作部分—建物本身,那樣讓人摸不著頭緒。截至目前為止,彼德森處理改建的行政公文已經一年多了,顯然有些不耐煩。那表示我得小心處理,別再給他添亂,在他的擔子上加磚頭(以我的職業,應該是加木板)。

文書作業的優點是可以更改;只要不付諸行動,紙上談兵的意義並不大,白紙黑字只能當成某種現實。我不能把東西做出來看看能不能用,再拆掉重蓋。如果戶客願意付錢的話,我當然可以那麼幹,但可能性很低。

對我來說,我會把理論轉化成完工後的景象。我會計算螺絲釘、釘子、建材長度,還會計算工時。我在心中創造一部影片,想像自己施工的過程,而製圖與說明便是我的腳本。客戶最感興趣的是結果,最在乎工匠宣告完工時,他們所看到的成品,不過就某種程度而言,客戶最好還是要能理解書面上的說明。

等工程結束後,設計圖和說明便會被遺忘,再也不重要了,僅是閣樓今昔之間的連結罷了。

我是那忙著施作完工的人,而客戶、建築師和工程師大體上則視之為理所當然。這種立場上的分歧,往往造成彼此的距離,建築師與工程師站在一邊,另一邊是我這名工匠。

我想大部分工匠都處於相同的處境—我們在施工現場看不到建築師,卻很希望能與他或她直接對話,找出對客戶最有利的施工方式。

建築師多半鮮少蒞臨現場,而工程師在評估前,往往也不會跑到工地。有時,我會把他們騙出辦公室—至少感覺上是用騙的。把他們拐到現場後,我們因應突發狀況而得出的解決辦法,通常比他們不到場時更佳、更省錢,建造品質也變得更好,使得閣樓改裝後,住起來更舒適。

在我執業的二十五年來,營建業中,學院派及工匠之間的合作程度,只能說是每下愈況,變得愈來愈學院了。同時間,工匠們挾其專業,積極地影響建造過程的傳統,亦日漸式微。以前那是施工過程中極其自然的一部分,可是當各種苦口婆心的建議不被理睬後,就漸漸不再有人去深思與反省了。

若不曾學會更合作無間的工作方式,你便不會懂得自己錯失了什麼。我想,許多建築師和工程師都希望營建業的文化有所改變,大家能攜手合作;目前的狀態,我認為太過強化自我了。所有的單位各行其是,我們太習慣這種各司其政的工作方式了,覺得很理所當然。

這些基本原則並非依據業界標準而設,換句話說,每位工匠在與所有其他人交涉,包括客戶、建築師和工程師周旋時,都要夠機靈才行。所謂「一體兩面」,從不同角度切入同一個問題,真的很適用於這一行。@(待續)

──節錄自《挪威木匠手記》/大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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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